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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眼万年


无及山虽不热闹,人口倒也不缺,但正经习武的却不多,多数还是遵循男耕女织而过。与外界相连甚少,只是因为一条山规:若要出山,只能凭己力。于是,许多不曾习武的,或者泛泛,便都只能一辈子留在山里。习武到了一定境地能够来去自如的,有些便出山不再归来,有些出山了又再回来,也有些,选择不出山。不管是哪一种,都保持着期间默契,让无极山独立于世,不迁就、不妥协、不融合。

        无极山修习内功者分为两派,《大观真经》与《天寒无相神功》。‘大观’以搏天下大观,立根立本层层递进,所有人皆能入门,只是入门后的修为则因人天资而定,是为常规心法。‘天寒’以阴修身,能习者千里挑一,能入门者万里挑一,能有小成者十万得其一,大成者,天命。

        无及山立世以来,只有开山老祖能得‘天寒’大成,其余能习者已是了了,先掌门的唯一女弟子是其一,阿玹是其一。

        阿玹的祖辈皆是无及山山民,父母也不能武,说不上望子成龙,倒也希望子女长大后能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于是送了阿玹与妹妹阿琈上山习武。无及山人人都能上山习武,只是能修习上层武学的还是凭天资被长老收入门下的弟子。彼时大长老只得一徒,是无及山的大师兄,人呼月师兄;二长老擅丹青水墨天机术方,与武学上倒不上心,所收两个弟子也都是此类人;三长老是个武痴,座下弟子一十八名,各有所长,各立一方,宣布不再收徒,潜心修习。临了,碰上阿玹,狂喜,因阿玹天体生津,正是修习‘天寒’之人。于是,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三长老,兴致勃勃又收了一幼徒。

        三长老所习‘大观’,一十八名弟子一概从之。‘天寒’与‘大观’乃相生相克之武学,别说本身不适合修习‘天寒’,就是能修习,两种心法也绝不能共存一体。是以不能涉猎‘天寒’,是三长老平生所憾。这种遗憾随着年纪逐日增长,直到了郁郁不可为之境地,突得一能习‘天寒’之徒,直恨不能将毕生修为渡与他。

        从此,阿玹成了无及山的小师弟,人呼小十九。无及山人人皆知小十九性格冷漠,处事没有方圆,但无人敢惹,不是因着他的武功修为有多高,说实话,大家都是一路修习上来的,他十九才几岁?就算三长老挖心挖肺将私密一骨脑的传授给他,能有几年功力?人人躲他只因三长老将他看作自己的眼珠子,任你是有意无意,只要擦了碰了小十九,他就跳出来与人拼命,不管年纪身份,挥洒着花白头发胡子,状如疯癫。两次后就唬得众人对十九避之不及。

        先掌门座下三位弟子,大弟子上弥收两位弟子,便是二长老与三长老,后云游在外;二弟子便是修习‘天寒’的女徒上岐,与三弟子上为,并没有留下徒弟,人亦无踪无迹。是以整个无及山无人能管束三长老的行径。

        哦,还有个大长老,贺三。他虽排在三位长老最前,却是凭了家传武学,虽然也是‘大观’,但到底不是掌门嫡支,是以这些嫡支一派的家事,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况且并不违反山规,不过是没有师尊模样而已,也不算什么大事。

        十九便是在这种环境下,越发冷情冷血,连对师父也是无半分亲近。三长老却越发欢喜,因习‘天寒’本就是要断情绝念,枯守一体的。十九正是完美的‘天寒’修习者,他将他当做自己,若他也能修习‘天寒’,便也是这等模样。

        无及山分阴阳两极,阴面阴寒、阳面如常,且界限分明。只一处,山顶的百辟湖,乃无及池之源,三之有二处在阴面,三之有一处在阳面。阳面湖里鱼虾共存,阴面湖里毫无生机。

        十九习‘天寒’有所成后,便时常会在百辟湖边练功,这一处对于他人来说仍属阴寒一带,不便涉足,对十九来说,阴寒之气相比其他略有缓解,大约由湖水消散掉一些的缘故。开始只能着灰鼠毛在此练功,后来能不穿灰鼠毛,再过些时候能坚持一两个时辰,又过一年半载,可以如在阳面般停留五至七日。自觉在百辟湖练功进益良多。

        月冷如秋,十九来到百辟湖边,练至兴起,直将内力散去十之八九,伏在湖边一巨石上,与山息相混沌,与湖水涨跌作呼吸,隐于其间。他这样做于修为大有好处,却是将安危至于不顾,功力耗尽后沉于自然,生门大开,随便来条毒蛇或者小儿就能将他至于死地,但因这是寒地,除了灰鼠不会有其他生物,灰鼠也不会到山顶来,所以,他从没有这些担忧。

        这一系列练功法门已很是纯熟,这天也不例外。伏在巨石上至后半夜,慢慢将放出去的气息收回,如伸出去的巨爪,收回本体。突然!漫碧无波的百辟湖中,一个从水底出现的影子,打碎清冷的月影!那人影划开水面,一个起伏,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水纹,再划开水面,又一个起伏,朝他游来。

        有人在百辟湖里凫水!

        人畜难渡的百辟湖!别说入水,就是空中飞鸟也不能过的百辟湖!

        那人渐渐游近了,黑魅魅的长发随着她凫下水在周边散开,又随着她出水聚拢在脑后,纤瘦的手臂推开水波,露出莹白如皎月的锁骨,面目清冷,如精如灵如怪。

        十九突然想起,儿时母亲哄他入睡讲的一个故事,王母膝下仙女到人间嘻戏,入水洗浴时被人间的一位少年藏起了衣服,于是仙女便留在人间与少年做了夫妻。他一想到这个故事,本能的在岸边找寻衣物,果然在不远处见到堆在石块上的衣服。

        水中人影已经上岸,黑色的长发顺着莹白的肩倾泄而下,贴着她的身体不停淌着水,她赤着双足,走向那堆衣物。

        十九略显不自在,虽非有意,到底是窥视,若再被发现,实在难以解释,于是凝气屏神、合上双眼。一时又有些好奇,他独来独往许多年,突然在意外之地碰上意外之人,竟有几分亲近之意。于是,又睁开眼看向对方。

        那人在不远处穿上衣服鞋袜,望月对坐,任凭湿发又打湿她的衣服。

        十九神思百转千回,落回肚里。他确是从没在此地碰上过其他人,所以一时诧异乱了心神,想来世间之大,能人辈出,不能以常理度之,往后这片湖他就不来了,以免打扰到她人。

        所以他收息敛神,想等她走了再走。

        她却在突然间回头,准确地,一眼对上他的双目。

        那是一双黝黑的眼,无喜无悲、无崖无尽。

        十九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揿在原地,动荡不得。可是,心里却无一丝害怕,对方强大的气息跟着那一眼而来,别说他现在刚将功力提尽,就是万全准备下,也不能抵挡她的一击。

        是的,他不害怕。他就这么保持着伏在巨石上的姿势,冷静地看着她朝他走来,每一步都带着肃杀,却又融合了无所不畏的不屑。寒地虽阴,不及她周身姿态,宛若整个寒地之阴冷,都是因她而发散。

        她站在他面前,那双黝黑的眼眸定在他的瞳孔里,不过是个豆蔻少女,怎么能有这样的功力?气息里还有若有若无的熟悉。同天同云、同雪雰雰,同意同念、同雾霡霡。

        是‘天寒无相神功’!

        恍惚间有隐隐雷声,一道刺白闪电划破天际。

        他失措,喉头发出‘咕嘟’一声。‘天寒无相神功’大成者亦老亦少、亦男亦女。

        无及山除他外只有一人习‘天寒无相神功’,先掌门的二弟子,活在传说中早已无踪无迹的上岐,他该称她一声‘师姑奶奶’。

        他刹然如被收走神志,胸口一热,涌上一股腥甜。

        她神波未动,抬起纤小手掌,隔空取走他的软鞭,没有问询没有犹豫,一鞭扫在他的背上。

        风未惊、衣未乱,皮不破、骨不动。

        十九咬牙不能忍,一口黑血狂喷而出,继而第二口、第三口。

        他撑着眼皮,面前人影晃动,自己的软鞭被随手丢在一旁,耳听得一声‘切’!

        支不住,晕了过去。

        十九在自己的屋子醒来,三长老长久不曾合过的双眼红肿无神,担心他的伤势,连他母亲都被挡在门外。

        三长老说他是练功时被反噬,晕在山顶,幸好是在阳面,若在寒地,怕他找到时已无法相救,任是如此,也已经昏迷了半个月了。

        此后,每到夜里,背后鞭痕如附骨之疽,只有自己知道,那是怎样的骨肉翻滚。内心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伴随那双黝黑的眸子,容他独自狂欢。

        那是除了他们俩,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如此之后半年,那疼渐渐好了,他是那样的魂牵梦萦,又不可与人言说。于是,在一个月黑寂高的夜里,他又来到百辟湖,寒地的巨石上,他的软鞭仍旧在一边,一如当初被扔的模样,只是大半年的阴寒使它分解了,他一动,便碎成万千碎片。他忘了当初他的想法,他那时想,既然这里有其他人,他便换个地方,绝不打扰她。那么,他现在夜夜来这儿坐上一坐,是为什么呢?

        夜复一夜孤寂的等待,终于令他明白,那一晚,于他,是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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