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幻真
“那就……有劳你了。”云行暮的手指轻轻拂过越宿微脸侧,似乎只是帮忙擦去灰尘。
越宿微没有躲开,即便被反将一军,心里也没多少恼怒,眼底卷着些笑意,玩味道∶“师兄不会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吧?”他攥住正欲离开的手腕,紧紧盯着云行暮。
“你呢?你是吗?”云行暮对上他的双眸,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是假的吗?
“既无灰尘,何惧染尘,还是说,师兄你怕了呢?”
“奇怪,这庙既无香火,也没有生人的痕迹。”琼玉从另一头走回来,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广城外好像没有庙。”
越宿微看着火堆,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琼玉挠挠头,把奇怪气氛暂且搁置一边。
云行暮道∶“这木柴从哪里来的?”
琼玉指着空荡荡的神龛,道∶“后面的柜子堆了很多。”
云行暮摇摇头∶“庙里潮湿,柴却是干的。”连绵不断的雨从庙顶漏下来,很快在柜子后汇了一小滩水,可是眼前的火势正好,怎么也不像是湿柴。
“是幻境!”琼玉脱口而出,风好像也随着这句话停了一瞬,门外雨檐作珠,连缀不绝。雨下得更大了。
“这么说来,雨也是假的?”琼玉有些焦急,事态比他想得要严重,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入幻境的。
“与其纠结细枝末节,不如想想雨停了会怎么样。”云行暮向着焰心伸出手,火舌翻涌,没有温度。
琼玉想想也是,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养精蓄锐。
沉默一时蔓延开来,越宿微瞧见他的脸色不好,手也藏在袖子里,突然道∶“师兄冷了怎么不和我说?”
越宿微拉过他的手,只见青色紫色的血团在手心绽开,困于皮肉中不得脱,潋滟出诡丽的花纹。冰凌凌的触感,仿佛掬了一捧雪。那个不知名的人,在用他的眼睛看他。
那个和过去一起被他扔掉的自己。
他明明只是要一颗魔心,他明明不需要多此一举。可是只要看见云行暮,他总是……溃败。
这雨总也不见得停。
琼玉在檐下站了会儿,实在无聊,又坐了回来。
“宿离道友是何方人士?”琼玉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你们师兄弟的官话很好,和我接触过的雁城人很像。”
“家师教导过官话。”越宿微眸色沉沉∶“我和师兄都是孤儿,自下山起便居无定所,也就无所谓是何方之人。”
琼玉以为提起了他的伤心事,道∶“往日难追,且看前程。你们二人心境上佳,假以时日,定然大有作为。”
“多谢。”越宿微话锋一转,适时问道∶“魔灾如此猖獗,琼道友何须为了身外物以身犯险?”
修道之人不重外物,有此疑问也是正常。
问及此,琼玉闷声道∶“没有世家庇护的修者,都是散修。”
越宿微不赞同∶“世家之外还有那么多门派,怎么能把他们和散修混为一谈?”
琼玉看了他一眼,神情颇为无奈,继续道∶“无论是非,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道府名义上庇护散修,却用越来越严苛的猎数逼迫我们这些人不得不依附于修者世家,成为他们的奴仆,”他苦涩的笑笑∶“有时候,连奴仆的身份都有人争抢。”
“怎么会这样?”越宿微露出震惊神色,不信他这番说辞。
琼玉道∶“要修炼就要用灵器集灵,要灵器就要拿牌玉换,要得到牌玉就要帮世家做事,想要进世家高层就要变强,”他握紧拳头∶“他们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那仅剩的灵源,以此来挽救不断衰微的运道!”
“……”越宿微道∶“可是多年前不是这样。猎数的确有所增加,但也不至于如此。”
琼玉道∶“以前当然不是这样。自从海波沈处被莫楚两家‘除魔卫道’,世道就变了。你看这世间多浮华,背地里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难怪。
越宿微怔怔道∶“可是我听说海波沈处罪大恶极,听琼道友的意思,这其中还另有文章?”
琼玉面色突然变得不对劲,生硬的转移话题∶“……都是坊间传言,做不得数。总之我们一些散修聚在一起,偶尔做些押运生意,也算能够自足。”
越宿微没有追问,只是看着火堆若有所思。
“这雨看样子要下一夜,轮流守夜吧。”琼玉道,“我值上半夜。”
越宿微没意见,道∶“多谢。”
庙里昏暗,全靠假火照明。身侧静坐的人呼吸很轻,仿佛已经睡着了。
“这是你的师弟。”白眉道人拎着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小孩,道∶“以后就一起修习了。”
云行暮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低了许多,抱着木剑跑过去,听见自己道∶“师父又要闭关吗?”
燃寂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发顶,笑了笑∶“阿暮是担心我吗?”
云行暮抬起头,却怎么也看不清师父的神色。
“这孩子就交给你了。”燃寂轻微顿了一下,继续道∶“和连霜一起教习即可。”
“是。”云行暮的目光移向站在一边的男孩,问道∶“还不知师弟名讳?”
衣衫破旧的小孩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眸,声音干涩∶“越宿微。”小孩一字一顿,死死盯住他。
云行暮感觉有些不舒服,这个孩子……实在有些奇怪。这种感觉很快变成了事实。
画面一转,云行暮的视角变了。他似乎在看树上某个东西。
“下来。”他听见自己道。
无人应答。
他假意离去,走出两步,耳边没有多余的声音,仿佛什么也没有。风吹落一片叶,飘零而下,他心念一动,举剑接住从高处劈下的力道,缠斗中剑很快被踢到一边,拳脚无眼,全朝对方身上招呼。这小孩不知什么来头,动作间全拼着死劲,就像是兽一般,眼神也像,行动也像,云行暮也被激出了气性,出拳毫不拖泥带水。到底还是云行暮略胜一筹,他把野孩子按在地上,晶莹的汗缀在鬓角鼻尖,问∶“服不服?”
越宿微被攥着脖颈,漆黑的眸还抓着他不放,云行暮心里一惊,正想出臂格挡,一把剑已替他打落越宿微的暗刀。
“年纪小,心眼不小啊。”燕连霜转过头,红衣似火,灼灼其华,她收剑入鞘,道∶“真麻烦。”
他们又说了什么,已经无法分辨。
回忆的尽头,云行暮望了越宿微一眼。
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起来,孤零零站在一边,对他们的话无动于衷。
越宿微低着头,似乎除了争斗,没有什么再能吸引他的注意。
睁开眼,还是昏暗的庙,漏雨的顶,灰尘混着潮气一同在空中飘荡,云行暮缓了缓神,刚刚那些……应该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云行暮想着梦里那个奇怪的孩子,头疼欲裂。
纷杂的雨声从檐上滑向地面,又像何人的脚步,彻夜不停。
就在似静非静中,余光划过黯淡的角落,虚无漆黑的影子贴满门窗,没有五官,却自有挥之不去的视线钻入庙中,火中,他们中。
“雨停了。”越宿微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云行暮睁开眼,背上已是一片冷汗。
“做噩梦了?”越宿微一宿没睡,反倒精神奕奕。
云行暮还惦记着那个梦,抽了根柴,走到窗下,温暖的火光点亮了蓄盈的水,有股很重的河腥味。
他把火放回去,道∶“不是梦。”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门外都是魇鬼。”
不怕水的魇鬼。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件事∶广城的水防道或许正是这批魇鬼的温床。
越宿微神色如常,走到琼玉身边叫醒他。琼玉一动不动,脸上却都是汗,再仔细一瞧,衣服边缘也是润的。他点点剑鞘,似乎是不耐烦了,拔剑劈下,记忆里的那个影子和眼前的人逐渐重叠,云行暮手指蜷曲一瞬,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什么鬼东西!”琼玉猛然坐起,把身上覆的一层湿答答的“布”拨开,用脚踢得更远了些。
“魇鬼似乎很看重琼道友。”越宿微还剑入鞘,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琼玉外表粗犷,心思却细腻,思索一番,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枚漆黑的珠子,道∶“……应该是这枚流鬼珠的缘故。”
“何出此言?”越宿微站得稍远,庙里光线黯淡,有些昏昏然,火堆也像受了惊扰,焰火颤乱,灰烬四散,人影都泅在一团暗色中。
“这珠子本是要和广城的货一起运走的。毕竟是来历不明之物,早早处理了才好。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这枚珠子被耽搁下来。而后由我继续沿着广城这条线,把它送到应去之地。”
“现在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枚珠子也被动了手脚。”
久久的寂静中,越宿微突然笑了∶“我相信琼道友。”
琼玉正苦于无法解释这一切的巧合性,又因为刚刚受了他的救命之恩,听到这句话,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会送你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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