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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十面埋伏


我们被包围了。
密林之中,一群身披皮甲、脸画鬼面的士兵突然出现在了我们周围。他们神情肃穆,目光炯炯,手中各持一柄短杆青铜月牙戟。
士兵中有一领头之人,左手执黑漆大盾,右手持青铜月牙戟,每迈一步便用戟击盾一次;众人随之高喝一声,向前一步。震耳欲聋的吼声,惊飞了林中栖鸟。步步紧逼的寒兵利器,很快就把我们困进了一个不足两丈见方的包围圈。
这阵法,原是战场上两军对垒之后用于剿灭敌人残部所使用的绝杀阵术,此刻它突然现于密林之中,让我不由得心惊胆战。
无恤和阿鱼严阵以待,我拔出袖中的匕首,齐侯也拎起了他的诸侯剑。一时之间,肃杀之气四下弥漫。
这时,林中忽然传出一声尖厉的哨音。士兵们猛地一提足,原地重重跺了一脚,停了下来。
在他们身后,树丛里晃悠悠荡出一匹白马。
那马通体雪色,健硕高大,红辔银鞭,俊逸非常。马上坐着一名头戴玉冠、身着绛紫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二十一二岁的模样,清瘦苍白,面貌称不上俊朗,平平淡淡,甚至有些配不上他头顶的那只白玉卷云冠。但他的眼睛却生得极好,水汪汪透着灵气,即便此刻林中只有斑驳阳光,那对眼眸也依旧流光溢彩。
我熟悉这双眼睛,在它们的主人为我描眉敷粉的时候,它们就像现在一样,灵动俏皮,闪着微光。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一双俏皮爱笑的眼睛。
“你们来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快啊!”寺人毗轻踢马腹,在士兵身后左右踱了两步,“真没想到,相父一千府军居然都没拦住你,赵无恤,你果然是个人物。”
他一拎马缰在无恤前面停了下来:“我这人生平最喜欢和聪明人做朋友,你今日不妨把君上和阿拾先留下,我与你交个朋友,放你一条生路,可好?”寺人毗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无恤,他软软糯糯的声音其实并不适合说这样狂妄挑衅的话,但此刻他脸上自信沉着的神情使这软糯的声音平添了几分慑人的气魄。
无恤轻笑一声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齐侯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竖子小儿!你想抓了寡人做什么?!陈氏一族,一门豺犬!你们谋逆造反,妄图弑君,难道就不怕天雷轰顶、灭门灭族吗?寡人是齐国的国君,寡人在此,你们谁敢放肆?!”齐侯指着寺人毗的脸破口大骂,骂到激动处,右手猛地举起了手中的诸侯剑。
寺人毗面对齐侯的斥骂只微微地撇开了头,围在我们四周的士兵却在齐侯举剑之时齐齐刺出了手中的月牙戟。
齐侯愣怔了,他高举长剑的手忽然开始发颤:“你们……你们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才是你们的君主,寡人才是你们要拼死效忠的君主!”他一声呐喊,挥剑劈了下来。
他的剑没有斩到任何人,士兵们一片漠然。
“尊上。”我走到不断战栗的齐侯身后,轻轻地扶住了他。
无恤看了一眼齐侯,几步上前抱剑朝马上的人行了一礼:“来者可是陈世子?”
“哦——赵兄竟识得陈盘?实乃盘之幸也。”陈盘无视齐侯愤怒的目光,微笑着向无恤颔首行了一礼,再抬头时又把目光投向了我。
原来你就是陈盘!
我瞪了他一眼,他一挑左眉,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那样子分明是在嘲笑我,相处多日却有眼无珠,未能识破他的身份。
无恤似是察觉到了我与陈盘的异样,他往前迈了一步挡在我身前,抬头对陈盘笑道:“非也,无恤位卑眼拙,哪里有幸能识得陈世子?不过是认出世子胯下这匹‘踏雪银蹄’罢了。去年就听说这匹老马被陈府世子千金买了回去,这才由马及人认出世子来了。”
无恤这话明显夹了讥讽,可陈盘听了却不恼,只见他仰头大笑道:“我就说这天下间会使剑的人未必就都如我家陈爷那般口拙。陈盘今日听赵兄说话就有趣得紧。”
“世子愿屈尊相交,实乃无恤之幸。无恤来日定备上一份厚礼登门拜访。可惜今日吾等还急着赶路,世子既然说过了,也笑过了,就不妨让出一条道来吧!”无恤脸上依旧带着笑,可一双眼睛却渐渐冷了下来。
“哈哈哈,赵兄想走,尽管走,盘绝不阻拦。只是——君上和阿拾,你不能带走!”陈盘勒马往前走了一步,林中士兵猛地一顿足,齐齐也往前迈了一步。
“陈世子,就你这么点儿人,莫说我家主人,就连我阿鱼都不看在眼里。你废话少说,不想多死几个人的话,就赶紧让路吧!”阿鱼手握弯刀提气大喝一声,其声如雷,震得我双耳嗡嗡作响。
“壮士好气魄,那我们不妨就试试吧!”陈盘嘴角一勾,右手扬鞭一挥,刚刚停下来的戟阵突然动了起来。
“别怕,跟紧我。”无恤提剑护在我身前,我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姑娘,刀剑无眼,我劝你还是赶紧从兵阵里出来吧!伤着了你的脸,我可要心疼死了。”站在士兵身后的陈盘突然笑着冲我喊了一声。
“你认识他?”无恤转头问我。
“嗯,他就是原先服侍我的寺人。”
“是他?”
“赵无恤,我在齐宫里还亲自服侍过她洗浴。你没见过的,我却见过呢!”陈盘见无恤面色有变,跟着又嚷了一声。
“你别信他!他在扰你心志,我早知道他不是个寺人。”我连忙解释。
无恤和陈盘皆是一愣。
“你怎么知道的?”二人隔着一圈虎视眈眈的士兵齐声问道。
我仰头看向圈外的陈盘,嗤笑道:“我一介庶民如何能让陈世子随侍洗浴?不过那日世子晕厥之后,倒被小女子扒了个精光,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惜花郎’陈盘也不过尔尔。”
“扑哧——”无恤和陈盘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阿鱼忍不住先笑了,“哈哈哈,姑娘,等我杀光了这些人,你同我好好讲讲,这陈世子不该看的地方,到底怎么个‘不过尔尔’的样儿。”
陈盘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涨红着脸策马往后退了两步,高喝一声:“攻!”
话音未落,一群士兵已经大吼着提戟冲了上来。
在这些士兵冲上来之前,我真的以为自己不会害怕,我甚至觉得自己手握匕首,至少也能毙敌一二。但是,当几十柄寒光四溢的月牙戟朝我猛挥过来时,我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张嘴想要惊叫,却发现舌头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冻住了。
无恤猛地拉起我的手,他身形快移,辗转进退,一柄青锋正劈、斜刺,宛如腾蛇翻浪。二人断肢,三人破肚,转眼之间已有五人倒在他锋刃之下。
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金铁交接之声在我耳边轰鸣,一股股温热的鲜血借由他的剑尖不断地洒上我的衣襟、裙摆。我有一瞬的空白、一瞬的眩晕,但眩晕过后,脑子却渐渐恢复了清明。我不能拖累他,就算不能杀敌,我也必须保护好自己!
三柄月牙戟朝无恤头顶压将下来,无恤往后一折,我趁势俯身从脚边捞起一柄月牙戟,转身蹿到三个士兵背后,短戟朝着左边两人用力向外一扫,右手的匕首噗的一声插进了余下一人的后腰。
无恤一个格挡将三个重伤之人掀倒在地,然后猛地拎起我的手臂将我甩到了齐侯身旁:“阿拾,带尊上走!”
齐侯这时正与两名士兵近身缠斗,我借无恤抛甩之力一个落势直接将手中月牙戟刺进了一人的右肩。那人惨叫一声回身擒我,我弯腰一扫腿将他撂倒在地,齐侯紧跟而上一剑穿腹。
“尊上,走!”我拉起齐侯往西奔去。
四个鬼面士兵突然从后面纵身一跃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此刻手中只有一柄匕首,齐侯也早已气喘如牛。
怎么办?我和齐侯对视一眼,将背脊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阿鱼——”千钧一发之际,无恤一声长啸,阿鱼提刀腾身来救。
他的乌金弯刀犹如两道虹影一闪而没,站在我身前的士兵人未倒,脸却已经被削去了一半。
我与齐侯大喝一声,同时出击。
四个士兵,顿时成了四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阿鱼砍下其中一人的头颅朝战局之外的陈盘猛地掷了出去。
滴着血的头颅越过与无恤厮杀的士兵们,一下落在了陈盘马下。陈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面无表情地拎起马缰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倒下,他可以无动于衷?
为什么他不惊不恼,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君上——救我——”一个女子的哭声蓦然间从密林深处传来。
陈盘笑了,他的嘴角漾起了一个称得上“烂漫”的笑容。
“你好慢啊,陈爷——”他冲着林子大喊了一声。
在陈逆出现的时候,林子里的几十个士兵都已经变成了没有呼吸的尸体。他们的鲜血把夏日林间半黄半绿的落叶染成了秋日的枫叶,红得发亮,红得浓稠,红得艳过了齐夫人身上的那套大红展衣。
无恤收剑而立,陈逆放下了被满地死人吓晕的齐夫人。
他们又相遇了,只是这一次,地点从休明殿的屋顶换到了尸横遍地的密林;只是这一次,无恤孤立无援,而陈逆身后带了一排戴冠披甲手执刀矛的战士。
我们今天走不了了吗?看着尸堆中素衣染血的无恤,我的心忽地揪成了一团。
“主人……”阿鱼提着他的弯刀打量着眼前黑冠黑袍的陈逆,“他就是‘义君子’陈逆?”
“嗯。”无恤轻应了一声,回头冲我投来一个宽慰的笑容,“阿鱼,这里有我,你先退后,保护好齐侯和姑娘。”
“唯。”阿鱼看了一眼陈逆,迅速地退到了我和齐侯身旁。
“赵无恤,我现在再给你最后一次离开的机会。待会儿,若是我相父的人马也到了,那你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陈盘见陈逆来了,心情大好,他笑盈盈地看着无恤,戏谑道,“其实你一个人走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好男儿能屈能伸。你的女人,我先帮你收着,你哪日若想见她,就来我府上喝杯水酒,我让她为你侍宴。至于君上,他本就是我齐国国君,你带去晋国又有何用?放手吧,现在走,你还有命坐那赵世子的位置,不然,若是不小心死在这里,可就要便宜赵家的其他儿子了。”
“哈哈哈,赵某人卑命贱,是生是死向来无关紧要。只是不知,若是世子今日不小心死在这里,令弟陈辽会不会另备大礼送到晋国来谢我?”
“陈爷,你听听,我就说他赵无恤比你有趣,也难怪我家姑娘喜欢他。”陈盘吃吃笑了两声,打马走到陈逆身后,“四年前你们相约比剑,结果没比成;昨晚比到一半又被弓箭营的那帮蠢货打断了。今日,我可是冒着被相父打断腿的风险给你留了机会。在他死之前,你们就痛痛快快地比一场吧!”
“谢世子成全!”陈逆抱拳对陈盘行了一礼,转身又对无恤施礼道:“赵先生,昨日你我未能尽兴,今日逆恳请与先生再战一场,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陈逆!亏我阿鱼还一直敬你是个仁义君子,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种乘人之危的事来。这会儿,我家主人杀人杀得手都酸了,你这个时候与他比剑,不公平!”阿鱼一击弯刀讥刺道。
“阿鱼!”无恤冷冷地瞥了阿鱼一眼,抬手对陈逆一抱拳:“昨晚无恤与陈兄那一战确实令人遗憾。陈兄今日之请,亦是弟之所愿——”
“红云儿!”我心中一惊,忙出声截断了无恤的话。他这是要与陈逆比剑吗?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四人奋力一搏尽快劫下陈盘为质才是上策吗?
“男人的事,女人何必多嘴!”无恤呵斥了我一声,但望向我的眼神却似乎藏了深意。“你与陈世子好好看着便是。”他说着朝陈盘微微一颔首。
我会意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阿鱼身边。
“陈兄请!”无恤一抬手。
陈逆此刻面色肃穆,他看着无恤,往后大退两步,一下抽出了腰间佩剑:“请!”
“阿鱼,你带了燧石吗?”我凑到阿鱼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这会儿,虽然无恤和陈逆只是面对面提剑站着,但阿鱼已经看直了眼睛。他没有说话,没有转头,只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两块燧石摸索着放到了我手上。
和阿鱼一样,陈盘、齐侯,还有陈逆带来的一群士兵,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林子中央执剑而立的两个人。
忽然,空中两道青锋一抖,无恤和陈逆几乎同时出剑。
无恤点足欺身向前,陈逆亦提剑飞步来迎。两柄寒光剑空中一格,铮的一声巨响,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一格之后,二人错身而过。无恤前脚甫一落地,掉头便又是一剑,那剑光有如浪涌,一圈圈朝着陈逆直漾过去。陈逆不躲不避,见剑尖快到胸前时,提气亮翅,在半空中举剑朝无恤劈斩下来。
陈逆之剑,居高临下,似有雷霆万钧之势,众人一时抽气屏息。却只见,无恤一收剑势,拧腰半转,轻灵避过顶上重击,手中青锋一指已对准陈逆背心。陈逆足尖点地,反转长剑背后一格。霎时,火星四下迸射,众人一时又惊愕大呼。
今日不同昨日,今日一战不同往日任何一战。这一刻,他们二人的每一剑,都不留一点儿余地,更不留丝毫余力。
眨眼间,无恤与陈逆又铮铮过了四招。无恤横封一剑,陈逆身形暴起,在他们脚下,那些血染的红叶被凛冽的剑气高高扬起。
初夏的樟树林,浅绿、墨绿的世界里,就这样飞起了满天红叶。
剑气纵横,红叶飞旋,一滴冰凉的血从叶片上甩出,倏地落在了我眉间。我伸手抚去,但见眼前两道剑影越舞越快,翩翩红叶越飞越高。
齐侯看得满头大汗,阿鱼看得瞠目结舌。另一头,十几颗脑袋就这么仰着,张着十几张合不拢的嘴。
对于习剑的男人而言,能亲眼看见两大绝世高手比剑,无疑是人生一大幸事,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但我是女人,对我来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才是我最关心的。
无恤与陈逆之战正激烈时,我悄悄在风口用干树枝生了火,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今早从朝露台取回的两枝百灵藤。百灵藤的一端着了火,袅袅的青烟升腾而起,穿林而过的风把这缕青烟缓缓地吹向了此刻站在下风口的陈盘。
“阿鱼。”我在阿鱼背后狠狠地拧了一把。
“姑娘!”阿鱼低呼着转过头来。
我踮脚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阿鱼听完,再无心观战。他轻轻抽出两柄弯刀,在众人醉心看剑之时,突然几个纵身朝对面的陈盘飞扑过去。
这时,陈盘与士兵们都尚未察觉,倒是陈盘胯下的马儿跺蹄长嘶了一声。
“保护世子——”士兵们这才蓦然回过神来,举矛朝陈盘奔去。
与此同时,我将烧着的百灵藤用绢帕捆在一块石头上,两个箭步朝陈盘头上砸了过去。
陈盘大惊,见有火光来袭,连忙撇头避开。那燃着的枝条掠过他的耳际落在了马背上,马儿长嘶一声竟一下将陈盘掀翻在地。
陈逆和无恤比剑正到忘我之处,陈盘遇袭,陈逆却似无知无觉。
我借机拉起齐侯飞快地朝密林另一头跑去。
“别让他们跑了,快追——”陈盘大喝一声,四个士兵立马朝我们飞奔了过来。
“我们……逃不掉的!”齐侯看着身后追兵,边跑边冲我喊。
“不是要逃,尊上,掩护我!”我一个扑身在箭手的尸体旁抓起了一柄弯弓。
这时,身后四名追兵已到,齐侯先是一愣,而后大吼一声,挥剑冲了上去。
我从死人背后的箭服里抽出一支箭,一翻身半躺在地上搭弓急急射出一箭。那一箭正中一人喉管,喷涌的血溅了齐侯一脸。
我们二人一个远射、一个近攻,四个戴甲的士兵转眼间就成了四缕亡魂。
“尊上,你先走,我去相助无恤!”我捡了两只箭服,背着弓往回奔去。
“不逃了!寡人今日再也不逃了!”齐侯从尸体上一把抽出长剑,跟着跑了上来。
待我们奔回战场,陈盘已经不见了,阿鱼受了伤,却依旧在苦撑。
我搭箭射中了两个在背后偷袭阿鱼的人,齐侯也挥剑加入了战局。
陈逆带来的士兵都穿了一层厚厚的棕黑色皮甲,因而我的每一箭都只能瞄准他们露在皮甲外面的大腿。连发十箭射中七人,很快身后的箭服里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支羽箭。这时,我把目光投向了正与无恤拼杀交缠的陈逆。
射,还是不射?我把羽箭搭上弓弦,半眯着眼睛对着陈逆拉了一个满弓。
我沿着森冷的箭头看见他的脸,那张无时无刻不带着一丝悲哀与苍凉的脸。我拉弦的手忽然僵住了,心乱了,箭也随之乱了。
不,不行,若是他现在中箭,无恤定会杀了他!我只想他败,想他退,却没想他死。
我一个转身将最后一支羽箭朝一个扬剑劈向齐侯的士兵射去。那人腿上正中一剑,齐侯借机把剑从他腰侧捅了进去。
齐侯回头朝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我微一点头,在另一具尸体上拔回了无恤的匕首后,独自往密林深处跑去。
跑了不到三丈地,果然不出我所料,体内毒药发作的陈盘正痛苦地蜷缩在一棵巨大的樟树底下。
“姑娘,救我——”陈盘睁眼看见是我,没有起身逃走,反而颤抖着抓住了我的手,“我胸口好痛……姑娘,救我……”
“陈盘,你真当我是圣人,是是个人都会救的傻子?”我把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一手把他扯了起来,“你给我起来,走!”
“姑娘……我有旧疾,你这样会害死我的。”陈盘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紧紧地抓住胸口的衣襟,苍白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我看着他未施脂粉却白得泛青的脸,心中生出一丝不忍,但转念一想他是陈恒的儿子,是来追杀我们的敌人,就又硬起了心肠:“你死了与我何干?走!”
我半拉半拖着哀号连连的陈盘走到了林中战场。这会儿,齐侯和阿鱼都受了伤,两个人正背靠着背和五个挂彩的士兵僵持着。
另一头,陈逆明显察觉到了变故,他想要从无恤剑下抽身,却被剑气所困,无能为力。
“你们都住手,否则我一刀割了你家世子的喉咙!”我扯开嗓子大喝了一声。
五个士兵顿时吓傻了眼,陈逆顾不得背后空门大开,硬生生从战局里跳了出来,冲我大声喝道:“你放开他!”
“你们的马匹在哪里?去牵来!”我冲陈逆高喝了一声。
“你们逃不掉的,相爷的兵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陈逆看着哀痛声越来越无力的陈盘,急着往前迈了两步,“你不能伤了世子,他是来救你的!”
“别过来!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把马牵来!”说话间我已经在陈盘脖颈上轻轻拉出一道血痕。
“世子——”五个士兵大惊失色,急急奔到陈逆身边:“陈爷,怎么办?”
“这丫头心狠得很,你们最好听她的话。”无恤收了剑,戏谑地看了陈逆一眼,转身扶住了满身挂彩的阿鱼:“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阿鱼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笑着冲我大喊了一声:“姑娘,好样的!”
陈逆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收剑大喝道:“去牵马!”
五个士兵得令,拔腿就跑。
“阿鱼。”无恤一瞥身边的阿鱼。
“知道!”阿鱼提起弯刀追了上去。
这时,陈盘垂在底下的手突然捏住了我的小指,他抽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姑娘,你引了赵无恤入宫,又带着君上出逃,相父不会饶了你。你把君上留下,赶紧逃吧!”
他的手寒冰一样冷,手心全是汗,整个人半靠在我身上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不该啊,我只是烧了两枝药引,他怎么会痛成这样?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胸口有旧疾,你要杀了他吗!”我心里正疑惑,陈逆如雷的吼声在我耳边炸开。我身子一震,手里的匕首险些割进陈盘的脖颈。
“你走远点儿!”我心中大乱,哑着嗓子对陈逆吼道。
“她吓到你了,你也吓到她了。陈兄,还是站远些吧!”无恤扶着齐侯走到我身边。
陈逆紧抿着双唇,一跃退到一丈开外。
我拍了拍陈盘的脸,道:“陈盘,你醒醒!我答应你,只要你相父退兵,我就给你解药。”
陈盘把脑袋靠在我肩膀上,闭着眼睛笑了:“我的傻姑娘,相父有四个嫡子,死了一个还有三个。告诉你个秘密,我那小我一岁的胞弟,他不能做世子。他爱打仗,爱砍人头、剥人皮。今日若我死在这里,二十年后,你会后悔的。”
“死到临头,你怎么还敢威胁我……”我看着他嘴角虚弱的笑容,心便再也硬不起来了。那会儿,我和他还住在绮兰阁,屋里进了蚊虫,他就顶着那一圈白布,趴在我床边摇了一晚上的扇子;早上醒来,什么也不说,还只是笑,笑得便同现在一样难看。
“姑娘,你心软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心软……”陈盘脑袋一歪,梦呓一般。
“阿拾,他说的是真话。若他的胞弟陈辽将来掌了齐国大权,你真的会后悔。”无恤看了一眼陈盘,凑到我耳边极小声道。
“你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是这种破烂身子?!不过是个伤身耗命的慢毒,弄得好像我对你下了多重的药。”我又气又恼,从怀里掏出解药,恶狠狠地塞进了陈盘嘴里,“咽下去吧!前几日说阿素胸口痛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自己也痛?我若知道了,今天远远地烧上一根百灵藤便是了,你也不用这样要死要活!”
“伤身耗命的毒?嗬,多狠心的女人啊,亏我对你这样好……”陈盘咽了药,笑了两声便昏了过去。
“主人,马牵来了!”说话间,阿鱼和士兵们从密林中牵出了四匹骏马。
“陈爷!”一个小兵满脸郁愤地跑到陈逆身边,痛声道,“那人把其他的马都放跑了,把你的马杀了……”
“赵无恤!”陈逆闻言猛地一抬头。他痛失爱马,怒火中烧。无恤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弯腰把晕厥的陈盘放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你不能带他走!”陈逆往前迈了一步大喝道。
我一踢马腹走到无恤身边,低头对陈逆道:“陈爷,陈世子中的毒,还需再服两日解药。若我把他留下来,不出半月他就会虚脱而死。三日后,如果我们安全了,我会替他解毒,放他回去;如果这三日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药毁了,给你一具活尸带回去!”
陈逆看着我,脸上的神情从惊愕到僵硬,最后变成了深深的痛苦:“是我看错你了!原来,你竟是如此狠毒的女人。我不会追杀你们,但相爷的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那无恤就要拜托陈兄再做三日的哑巴,替我们引开你家相爷的人马了!”无恤说完一扯马缰,大喝一声,驱马飞驰。
齐侯带着夫人鲁姬,阿鱼提着弯刀策马赶上。
陈逆怔怔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有莫名的情绪涌动着。
他想要什么呢?我的解释?我的承诺?
我拎着马缰默默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大喝一声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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