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远思


赶到金水镇时,遇到了特意在此等候两人的纯阳弟子。

        这位唤作苏远思的道子是玉虚门下普通弟子,幼时无父无母流落街头,只得以偷窃为生,但是偏生又是个安静性子的人,下手时总有犹豫,往往都被发现而得一顿毒打,久而久之竟有自弃之意。某日他在街上浑浑噩噩走着时撞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多日未进食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力气在渐渐流失,脑中最后的画面是他紧紧攥着那人月白的衣袖,就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那个人正是难得跟着师兄一同下山采买的李忘生。

        昏睡了足足两日,待他醒后,眼中只见了摘了斗笠一身月白道袍的李忘生,他只道自己当时就是雏鸟认亲,只认这第一眼见了的人。之后待问清事由,李忘生便留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予他,又带他采买了棉衣和吃食,然而他始终只是死死抓着李忘生的衣袖,说什么都不肯让他离开。

        最后在求得师兄许可后,两人一同将他带回了纯阳。在他的强烈坚持下,彼时并无收徒之意的李忘生听从师祖的意思,将他收做玉虚门下寻常弟子。自入门后,他只当自己的命是李忘生给的,多年来便只与他一人亲近,哪怕是往日同修的师兄弟们也不甚熟络,此时下山也是得了师祖吩咐将寄给二人的信笺转交。

        接过苏远思递来的信笺,李忘生又拉着他问了一些事,听他所言上官博玉和洛风一切安好,花朝节将近山下三清殿求签的人愈加变多但好在准备充分也不算忙乱,最后不忘替师祖向李忘生报一声平安。李忘生听罢只道众人辛苦了,又给苏远思添了一杯茶。

        师徒二人聊到黄昏才分别,苏远思怀着李忘生交予他的信上马拜别,看着他逐渐远去的淡蓝背影,李忘生这才想起师兄接了苏远思递过的包裹后似乎一直没从房中出来,返回客栈时嘱咐小二准备几份清口菜式稍后送往房中后,便上楼往谢云流房间走。

        才走到门口还未敲门,房门便从里面拉开,开门之人倒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见了他只是沉着脸说道:“那小子真是多年未变,眼中心里怕是只有你这个师父了。”

        李忘生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答:“远思并无不尊敬师兄的意思,只是这孩子自小遭受大变,性子生得有些孤僻,忘生代他向师兄赔不是。”

        “你倒是护犊子。”眼波流转,谢云流望见李忘生身后端了饭菜上路的小二,便侧身让了两人进来,一边看着小二布菜一边说着,“他这个名字还是你给他取的吧?”

        “是。”李忘生送走了小二,掩上门,“他说前尘旧事他都不记得了,旧名留着无用,但姓氏是他唯一念想,想要留着。”

        “倒应了他这名了。”谢云流只管落座倒茶,等着李忘生执箸,“他这一念全落在你身上了,什么时候我门下那些臭小子对我也能这么上心就好了。要知道那华山离这金水镇隔山隔水的,他若不是在我们下山后不日启程没日没夜赶路,断不能赶在我们之前等到这里的。”

        “我看分明是师兄的信笺催人急。”李忘生笑着回道,守礼地给谢云流夹菜,“是师父递了什么东西给到师兄么?”

        谢云流这才有了几分笑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方答:“东西是好东西,但不是师父给的。”顿了顿,略显迟疑地说道,“回头再说与你。”

        李忘生乖顺点头,也不甚好奇,只做师兄得了什么新奇物件,许是要研究明白了再跟他说。二人简单用餐后,夜幕降临,李忘生便起身回房了。

        待李忘生回到隔壁房间后,谢云流才取来榻上那个细长包裹拆开,果不其然是那个逃家公子寄来的纸伞。展开一看,落墨已干,隐有新梅旧香,绘的是鹤舞九天穿云图。那鹤羽色纯白无垢,展翼而舞,有浮云流过它回首眉间,墨色和素色相映成辉,唯有头顶一点红落了光,飘逸雅致。那人还饶有兴致给这伞挂了坠子穿上丝绦,仿佛明晃晃在说,他帮他谢云流备了一份重礼,无论谢云流将这伞送给谁,那人收了之后定要欠下谢云流一份深情。

        被人揣测了心思的感觉很不好,谢云流不由得想退还给那人,但又觉得拂了人家心意也不好,心中生恼,解下腰间钱袋与伞放在一起两边瞧着,越看越烦躁。隐约听到隔壁房中动静全无,才想起来他师弟作息规律,此刻怕是晚课已毕,早早歇下了,谢云流心一横,挑了窗子踩着轻功便往外走,直到越过金水镇外归安林,才寻了个江岸边坐下。

        李忘生是不过生辰的。

        这件事恐怕没有人比他这个与之朝夕相处的人更了解了。

        第一年知道他生辰时日子早就过去了,他问起为何不言时他师弟还一本正经跟他解释修道之人当是与天地同寿,师兄不也不过生辰。

        第二年他特意留了个心眼,然而思来想去也想不出送什么东西比较好,折腾到半夜只得亲自下厨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他师弟震惊又感动的神情看在眼里很是受用,那年他的生辰也收到了师弟为他亲笔绘制的剑舞图,至今仍挂在他的剑气厅中。

        第三年洛风也加入了给师弟庆生的队伍,然而他师弟仍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最后仍是一碗长寿面便心满意足,让他顿感无趣,连带着那年他生辰时收到的师弟所赠玉镇纸都让他觉得敷衍,草草收在柜中并未用过。

        今年便是第四年了,他已不再刻意选定时日赠他东西,然而洛风抱着问师父讨来的宫绦在那边仔细打络子时,他突然又将这件事情时刻念着了。本想着那柄「鹤鸣千山」很是衬他,不想那逃家公子武功不容小觑,他竟占不得半分便宜,未曾想到如今剑变成了伞,却又送不出手了。

        想不通,便不再想了,他谢云流一向活得自由随心,何时起这般小心翼翼,太不像他。这么想着,他一拍大腿,正准备起身,身后一道冰凉杀气狂袭而来,不知何时就有一柄弯刀抵在他喉间,一道外域口音的声音落在耳旁。

        “许久未见,谢道长几时也爱上这赏月哀思的风雅?”

        手中长剑登时出鞘,谢云流借势往后一仰,挽起剑花旋身击去,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可闻,释放出的剑气向着不可视的方向袭去,果然逼出了那人掩在斗篷之下的身影。又一招剑意携着杀气接近,那人举着弯刀依次接招,却还是被谢云流铺天盖地的剑气震落了兜帽,露出了一副西域人打扮的模样。

        “确是许久未见了。”谢云流勾唇笑道,“陆教主。”

        少年意气,潇洒恣意,当是以剑会友,把酒言欢,性命相惜,谢云流自诩此生必将贯彻这一信念,因此二人痛快地打了一场后,自是找了家酒楼的小厢痛快豪饮了一番。

        陆危楼何许人也?他原是中原人,因着避祸举家定居在波斯,久而久之反倒完全融入了波斯的生活。神龙二年来到中原,与谢云流不打不相识,结为好友,又在景龙元年创立了明教,一时追随者众,声势壮大颇有入主中原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出现在金水镇,这不免引来谢云流的怀疑。

        “我听闻你早将剑帖卖人换金了,如今为何又在扬州附近出现?”一坛酒罢,谢云流问出了方才心中揣测已久的问题。

        陆危楼闻言只是眼睛微眯,并不多言:“生意。”

        对于这个答案不甚满意,谢云流挑眉说道:“陆教主如此缺钱,是开宗立派支出惊人,已然捉襟见肘了?”

        “到底比不过大唐国教,有天家支持,与我这般白手起家的人不同。”

        如果他听不出这话中有话,他谢云流这么多年可算是白活了,他一搁酒壶:“师父创立纯阳时仅我和忘生两个徒弟,修道清苦,我们也不是锦衣玉食之人,这与国教不国教、有没有天家支持有甚关系?”

        陆危楼倒是没想到谢云流会这般回答,一愣后放声大笑,一饮而尽:“谢道长这话只可说给我等听了,若是让你那个师弟或是旁的什么有心之人听了,只怕要觉得你大逆不道,忤逆犯上了。”

        “忘生不会。”谢云流复又再饮,目光落在坛中美酿出神,“旁的什么人我不关心。”

        “你倒是坦诚。”一抹笑意看不出来真意,陆危楼摇着酒坛说着,“你这师弟心思最为通透且善解人意,听你所言像是对所有人都好,对所有人都很上心。我怎么看着他像是喜欢所有人,却独独不喜欢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人语气已是不善,陆危楼心中顿时了然,这李忘生恐怕就是谢云流的唯一软肋,但即便知晓了也无甚大用,先不说这个软肋本身就足够强大难以攻破,若是日后想要拿捏利用……也得他有这个命有这个胆才行。压下心中浮想联翩,陆危楼面上不露地淡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恭谨,守礼,克制,世间所有普通的师兄弟不都是如此相处的?你们中原不是有句佛偈说的是什么……”

        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陆危楼慢悠悠地用怪异的语气说道:“「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你的师弟,可有这些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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