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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沧浪之水


流浊镇坐落在泉阳河流域上却不属于泉阳,它是河东县的一个大镇,s335省道经过这里,交通便利,所以在河东县的几个镇来说,流浊镇是较富裕的,当然它和毕星镇的富不同,毕星镇是畸形发展,而流浊镇完全是沾了省道的光,其街道能和县城的媲美!流浊镇原来不叫流浊镇,叫“拴马屯”,相传当年刘秀被王莽追赶在此栓过马,故此得名。距此几十里外还有一个地方叫“扳倒井”,也是刘秀当年被追赶,又渴又饿,看到一口井,但是没有容器喝不到井里的水,他情急之中一按井口,井竟然歪了,饱喝了一顿。后来刘秀做了皇帝,就给它赐了名。现在那里还有一口歪脖井,但是这些传说大多是当地人的杜撰。

        “拴马屯”改叫流浊镇是近几年的事,起因是紧邻此镇北边有一条河流经过。有一句词叫“大江东去浪淘尽”,说明正常的地理是水往东流,此河恰恰相反,自东向西流得浩浩荡荡。它的上游泉阳县有多家造纸厂,这些工厂的废水经常都排在河里,久了河水就变成了黑的,然而河水黑不要紧,它奔腾几十里到了“拴马屯”仍是黑水就说不过去,而泉阳的一位作家却还经常在县“消息报”上表文赞美泉水倒流之美,说什么杨柳依依,人间至美。这倒没什么,作家嘛,有权利虚构事物,但河水太脏给此镇带来诸多不便,群众怨声载道,要求镇长出面解决。镇长本不屑于插手此事,因为这里的前几任镇长都有个传统,凡是群众反映的问题一概不理,凡是没有利益的事情从来不干。但是这次群众反应太强烈快发展到“越级上报”了,迫于这种压力,加上更重要一个因素是污水也影响到了他的生活,其名贵德国牧羊犬喝了几口河里的水竟然死了,他气急败坏,就风风火火去了一趟泉阳,谁知几家造纸厂“背景”复杂,镇长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气不过,就想了个门道:改名!这可不是个小事,不知得惊动多少高层官员,但是镇长真是个好镇长,为了人民他百折不挠,这事竟让他给“操作”成了,上面一级级批下来:流浊镇!往地图上一标,立马泉阳的造纸厂就给停了,河水就渐渐清了。镇长刘卓振成了流浊镇的代言人,一时轰动,亟待提拔。

        值得一提的是,河水继续下流到了一个地方名叫“流清村”,这个地名自古就有,和改名事件没有什么关系,要非说有关系,那关系就是刘卓振镇长受这个村名的启发改了镇名。流清村真是不虚此名,当时那么脏的河水流到这里竟然奇迹般地变清了,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污染,夏天人们照常在河里洗澡。

        刘道前的老家就在流清村。在他看来,村里人蒙昧纯朴到“原生态”。有一些老人一辈子连村子都没出过,最远就是到庄稼地里干活,或者到附近村庄走个亲戚,连去流浊镇赶个集都没有,更多的人则是一辈子没去过县城。刘道前厌恶回到这里,一方面村里人说的话一辈子就那么几句,而且句式也不知道变换一下,他要是给他们谈话过程中加了几个新词汇,他们就听不懂了;另一方面我们知道,刘道前每次回到家,心里就莫名的难受,家里空荡荡的,许久没有住人了,屋里潮气很重,甚至还阴森森的,孤单寂寞时时地袭来,家里没有温暖,他经常感到的是“凄凉”,因为这样,他在家里,时不时的就会无声地垂泪。所以,每次离开他都想,再也不回来了!

        可他还是回来了。他像贼一样想偷偷地溜进村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到了村口就有人喊:“哟,前儿叔回来了!”

        刘道前一惊,他怕村里人看见他,却还是被逮住了。原来是“老乖”,一脸的堆笑。“老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正蹲在一个草垛边抽烟,难怪刘道前没看见他,他的肤色和草垛一个颜色。一个老人喊一个年轻人叫“叔”似乎不多见,但在流清村若论辈分,“老乖”真得管刘道前叫叔,可是让一个六十多的老人叫自己叔,刘道前总感到不自在,况且他小时候总是和“老乖”一起放羊,“老乖”给他讲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故事,他还没有机会感谢他,还让他叫叔?这辈分啊,怎么论的!

        “啊,别叫我叔,我还小哩,叫我名字就行,我还小哩,呵呵!”刘道前脸有点红,“老乖”并不是他想躲的一类人,相反,他们之间还算有点交情哩。

        “不叫咋中?前儿叔,来一锅?”说着他把发黄的烟嘴递了过来。刘道前本不抽烟,但这是他少时尊敬的“长”者,他知道老人也是寂寞想找个人偎偎说说话,好排遣孤独,而且这个时候给他抽烟是对刘道前的尊重啊。刘道前接过旱烟袋,抿了一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通透起来,顿时有了精神。

        “真够劲儿!”刘道前笑着把烟袋递给“老乖”,“老乖”也笑。

        一直以来,刘道前只知道这个他心目中尊敬的老人叫“老乖”,却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其实农村大多情况都是这样,有时一个称呼或绰号一叫就是一辈子,人们大多都不记得全名。名字嘛,叫啥不都一样,好记就行。

        和“老乖”续完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刘道前摸黑推开了家里的大门,院子里的蒿草有一人多高,长满了每个角落。这还是他家的新宅,两层楼哩,是村里最先盖起来的,那时村里人闲时就给村里“选”了“四大能人”,其中刘道前的父亲刘基山就排在首位,就因为他家最先盖楼房。他们家的老宅早就破败了,原来老宅完好时久没人住怕荒了,刘基山就思谋着把老宅“租”出去。村里好几对老人因为把住了一辈子的房子给了新结婚的儿子,自己没地方住,常常借居在别人家的前檐下,刘基山让其中的一对老人住进了老宅,其实没打算收他们房钱,就只是想让房子住着人气,所以什么都没讲明,只说你们尽管住,想住多久住多久。谁知两年后老两口竟送来二十四块钱,说是这两年的房钱,刘基山为了不让他们欠下人情就收下了。可是等刘基山一家再看老宅时已经面目全非,厕所塌了,院里的花草和充当风景树的四季青全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已被推倒的猪圈和一地猪粪。两棵每年都能收好多大红枣的枣树也死了,其死因都是因拴驴把一圈树皮磨掉而死。东屋的窗棂都没了。最糟的是堂屋,地基都露出来了。因为这家人养兔子,兔子打洞把地基都打坏了。所以现在这新宅任其荒着也不让别人住了。

        刘道前憋一口气穿过蒿草丛来到堂屋门前,摸出钥匙开了门。由于很久没有住人,村里早就给断了电,刘道前就掏出在镇上买的蜡烛点上。房里没什么家具,只有一个三斗桌和几把椅子,为了防贼,刘基山走的时候把贵重的东西分别寄放在同族的刘广发家和刘基建家了。

        刘道前的脑海里暂时出现了空白,他想,这房子里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团圆啊!他在灯前坐了一会儿就困了,准备去铺床睡觉。忽然有人在墙外面叫他:“小前哥,是你回来了吧?”刘道前一听便知是小轲他弟小坎儿,就应了一声“哎”,小坎儿这才进门来。

        “要是屋里没人,我可不敢进来。”小坎儿看起来有点害怕,“这里黑咕隆咚的,连电都没有。”但刘道前没有怕的感觉,这可是他的家。

        “你咋知道我回来了?”刘道前问。

        “不知道,我买酱油回家路过,看见灯亮着,就喊了一声,估计就是你回来了,好几年了,就你回来过几回。”

        “小坎儿,你吃方便面不,我包里有。”刘道前其实还拿小坎儿当小孩看,虽然他们的年龄只相差五岁。小坎儿和他哥一样早早就辍了学,他哥在深圳打工,还是当初刘道前带他哥找的工作。小坎儿在家呆着帮忙种地,也早早就懂了事,只是刘道前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幼时,也难怪,都不经常见的。

        “那可是你的干粮,不过好长时间没吃了,怪想哩,好,我吃一包,你这就到我家吃饭去,估计饭刚做好,正好赶上。”说着小坎儿就自己去刘道前的背包里拿了一袋方便面揉碎干吃起来。

        “我先铺铺床再说。”

        “铺个啥床啊,今晚跟我一起住我家的新房去!”小坎儿似乎还有点自豪的意思。

        “你家盖新房了?”刘道前感到惊讶,农村盖新房可是大事,而且是一连串的大事。

        “年底我哥就结婚哩!”小坎儿笑着说。

        “你哥怎么没告诉我?”刘道前又震惊起来,小轲他们那么好的关系他竟然不知道。

        “他在深圳还不知道哩!不过我爹和亲家都说好了,只等我哥一回来就把事儿给办了。”小坎儿说得理所当然。

        刘道前一听松了口气,随即笑笑。他想,小轲肯定不会答应,他才二十二岁,而且出去闯荡过,他不会这么早就结婚的,否则婚姻把人拴在土地上,人就放不开手脚干事了。

        “哟,大学生回来了!”刘道前到小坎家时小坎儿的爸妈正在吃饭,就一同站起来迎接他。

        “三叔,三婶你们坐,别管我,我当这是自己家哩。”刘道前没有不好意思,他往常每回到村里多半是在他们家吃的饭。他们两家的关系本来就好,刘道前家的“贵重物品”还不是放在他们家吗,而且他从小就受小轲父母的照顾,如果刘道前的父母不在家,他就呆在小轲家,他们对他甚至比对小轲小坎都好,因为那时刘道前的成绩总是很好,年年得奖,而他们的儿子总是不及格。

        “哎,今天没馍了,早知道你回来就蒸一锅了。”小轲的父母歉疚地说。

        “没事,叔婶,我就像你们一样吃面条就行,我喜欢吃面条。”刘道前撒了个小谎,实际上农村人没几个喜欢吃面条的,尤其是年轻人,不顶饱容易饿,吃完后一个小时肚子就开始叫了,干活都没力气,他们之所以千百年不变地“喜爱”着面条,只因为它省粮食。抓一把面和上,一会儿功夫就在面条机里压出够一家人吃的面条来,兑上一锅水烧开,面条一下,再洒上几把猪菜,就对付了一顿。不过这几年也许好些了,面条越来越稠了,因为皇粮国税不用交了啊!

        “好,给前儿盛上一大碗!锅里多着哩!”小坎爹点上一锅烟抽起来,“前儿,你吃着,我出去看看菜地。”

        小坎儿给刘道前盛了满满一大海碗,自己却只盛了没多少,刘道前就明白了。农村人哪里有什么现钱收入,况且三叔三婶家才盖了房,钱还不是从牙缝里挤!

        “小坎儿,我经常在学校,不干活,吃不多,你吃这一碗。”他强行和小坎换了。

        吃过饭,刘道前和小坎儿睡到了村南边的新房里。新房是四间平房,才竣的工,还能闻到泥土和石灰的湿味儿。刘道前预感,在他们村,像这样的房子应该很快就会起来一批,他们这一代的小伙子大多都要结婚了,而结婚就得盖新房,没钱也得盖,那是一种象征,家家比着来,这是农村人甚至是整个社会特有的攀比方式,你不盖?那在村里永远都别想抬起头!

        “前儿哥,她结婚了,你知道不?”小坎儿小心翼翼地说。

        “谁!”刘道前听出小坎的语气不对,同时也预感到是谁,警惕起来,急忙问。

        “延秋。”小坎儿虽然年龄小,但是小时候也隐隐约约知道一些王延秋和刘道前的事。

        刘道前顿感血气上涌,脑袋嗡嗡作响,头皮发麻。他想先大叫一声,但是马上克制住了,如果和他同床的是一位同龄的好友,他也许就发作了,这会儿他要先问清楚。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两年前?这么久了他刘道前竟然不知道!刘道前本能地想到两个字:愚昧!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说别人。

        小坎儿又接着告诉他,前几年延秋去广州打工,刚去了几个月就认识了本地的一个老乡,他和她年龄差不多,男孩就追她。又过了一段时间延秋就怀孕了,男孩害怕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只能回来。到家后,她的爸妈先狠打了她一顿,差一点流产。后来他们就找到男孩的家里双方家长逼着他们草草结了婚。

        刘道前听着,先是愤怒,心里暗骂,混蛋!愚昧!太愚昧了!他不知道要骂谁,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后来就转变成无奈的呻吟。

        刘道前和张延秋年龄一样大,小时候可以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玩泥巴,一起过家家,一起洗澡,还一起尿niao……过家家时总是他当“男”的,她当“女”的。有时候有捣蛋的孩子欺负延秋,刘道前就会挺身而出英雄救美。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渐渐懂点事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在一起,毕竟是邻居,他们隐约觉得大人看见了不好。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放学路上,刘道前终于忍不住了,跑上前去拉住王延秋,然后学着电视上说:“延秋,你嫁给我吧!”王延秋顿时惊呆了,脸刷地就红了,然后哭着往家跑,还说:“你等着,我告诉你妈去!”刘道前吓坏了,这怎么和电视中的不一样啊!他怕回家挨揍,等到天黑了才回家,但他的爸妈根本没提这件事,原来延秋谁也没说,从此他们两个好像就有了某种无需言明的约定。后来上了中学他们还是在一个学校,却越来越害羞,但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悄悄注视着自己,也都会因看到对方而身心愉悦。但后来初中二年纪时王延秋辍学了,她父母不让她上了,说女孩子终究要嫁人,上了也是白上。刘道前当时觉得延秋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他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刘道前经常不回村,他们就很少见面了,但刘道前总还是惦记着她,想知道她的消息,没想到现在听到的却是延秋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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