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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高太守


在开了那一场乌烟瘴气的晚宴之后,高太守似是改了性子,再也没有办过那种奢靡的宴会。这也更加让楚斯年相信,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今日,京城难得风和日丽,让人只想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躺着。街上也是人山人海,乘着这难得的暖意,大家都想出来走一走。孩童们拿着冰糖葫芦在街上打闹着,妇人们拿着篮子赶集,书生们摆了摊子卖着字画,胡商牵着骆驼进城做着买卖。

        阳光明媚,冬日正好,街上的烟火气安慰了楚斯年原本不安的心。

        他只身一人来到了高府前,停下了脚步看着这高门大院,敲了敲门。

        门房立刻给他开了门,管家王伯从门后走出来邀他去厅堂坐。王伯从高太守还是县尉的时候便开始跟着他,一直到如今他名冠加身,成了杭州的知府。当年吕先生带着楚斯年在高府借住了一段时间,王伯更是看着他长大。曾经那个小小少年已然长成如今风度翩翩的男儿郎。

        “楚公子可算来了啊。您可是不知道,老爷听说您今儿前来拜访,特地是命我一大早就在这儿门口候着呢!”

        楚斯年朝管家拱了拱手道:“辛苦了,王伯。”

        王伯感慨万分地看着他,道:“哎,真的是老了啊,上回见您的时候才这么大一点,如今都长的这么高了啊。”他说着伸手在自己的胸前比了比身高。

        楚斯年听王伯这么说着,才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他望着他因为岁月而混沌的眼神,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王伯见他如此,笑了笑,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您瞧瞧,人老了,开始乱说话了。”

        到了厅堂后,王伯给他倒了茶,笑嘻嘻地说道:“这是您小时候最爱的杭白菊呢。今年秋时刚刚摘的,香的很,您在这一定喝不到这么清甜的花茶。”

        楚斯年将茶放到鼻下闻了闻,只觉得沁人心脾,正是记忆中的味道。他抿了一口,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王伯见了,也默默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悄悄地退了下去,到后院告知了高太守楚公子的到来。

        “斯年来了啊。”

        楚斯年见高太守走了进来,站起来行了礼。

        “多年不见太守,今日特地前来拜访,太守别来无恙。”

        “哎。”高太守摆了摆手。“你这么说可就生分了。小时候,你可都是叔父,叔父地叫我。还央着我陪你练字。”

        他颇为惆怅地看着楚斯年,大有感叹时光一去不复返的意味。“你若愿意,还是继续叫我叔父吧。”

        楚斯年微笑着道了声叔父。

        “上回来高府,宾客众多,也没能与叔父打声招呼,还望叔父见谅。”

        “你瞧你这说的,我这心里是更加过意不去啊。我知你与吕兄的志向,自是瞧不起我当晚的做派。可身在朝堂,何可为何不可为,多少年身不由己,斯年可能明白?”高太守恳切地说道。

        “大家都是来为先生接风洗尘的,斯年明白。”他顿了顿又说道:“今日特意来拜访叔父,是因为想您了,也是想杭州了。”

        “哎,是啊。这么多年未见,杭州也大变了样,斯年有空可要多回来看看啊。那儿也算是你半个家了。”高太守说着喝了一口嘴里的菊花茶,上京没多久,也开始思乡了啊。

        “不过话说起来,今日吕兄怎的没同你一块儿来?”

        “先生前些日子已经离京了,斯年也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这京城终究是困不住他,他想飞,便飞走了。

        ”

        “嗯。”高太守应了一声,望向门外被楼阁遮掩下的那一片狭小的天空。“他向来自由惯了,你们来京也有段时日了,是该回山间走走了。”

        “不过斯年怎的留下了?”

        “我想着留在京城,忙着准备明年的春试。”

        “哈哈哈哈,好啊,好啊!斯年如此才华出众,志向高远,日后一定有大作为。高叔父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多谢高叔父吉言。最近京城难得艳阳天,先生走后我便寻思着找个机会将他的画都整理一遍,拿出去晒一晒。这几日整理的时候,便翻到了当年先生在江南时画的山水花鸟,让斯年也不禁感叹当初——叔父方才说杭州已然是大变样了,这一时半会儿,我怕也是难回杭州,可否与我细说说,也好寥解斯年的乡愁?”楚斯年诚挚地说道。

        “哈哈哈,当然好。近几年啊,杭州又多建了几个水磨坊。不用人力磨,百姓轻松了不少。这支出少了,官府也将米粮的价格往下调了调。如今啊,终于越来越多的人都可以不用饿着肚子了。”他目中满是骄傲欣慰的神色。

        “也算是众望所归了。虽非天佑,亦能以民力惠四方。”

        楚斯年答道:“甚好。民乃国家之本,而民已食为天,米粮价格下降,而京杭运河相通,百姓亦是获益不少啊。”

        “是啊,说起别的,陛下也是格外重视明州的港口,与外的交易不在少数。那些番人没见过好的瓷器,最是喜欢新平的青花瓷,可愿花大价钱买。斯年可知,如今这瓷器可谓是供不应求,南京那都在帮忙一块做着。”

        “叔父所言,当真叫斯年心之向往。新平的瓷器,斯年是知道的,那白釉面光洁无瑕,与青釉边界分明,再绘上山水花鸟,让人觉得置身世外,心旷神怡。”

        高太守满意地看着楚斯年道:“斯年对明州的渡口有何看法?”

        “明州一开,不少人都担心番人侵略,毕竟大庆北境受胡达来犯多年,先帝当年带兵打仗时,百姓也都是人心惶惶。如今圣上主张兼爱非攻,江南虽没了当年出兵时紧张的氛围,但老一辈的人终究还是记得打仗的苦。周文王虽能以仁义治国,徐偃王却也能因仁义而丧国。而又有何人知今日番人不会是从前杀伐徐国的楚文王呢?明州位于江南中心,又怎能叫百姓不惶恐?

        “斯年知,番人如今与大庆而言构不成什么威胁,若能用道、德、仁、义、来教化,用礼和法来归束来往者,用我大庆之道来使其归顺,便可消解忧虑。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若是有这四端,便犹如拥有了四体。若是用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那么治理着天下便可运之掌上矣。”

        楚斯年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回道:“不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我自信于庆泽之威,却道人人非为君子。”

        “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高太守大笑道,重重地拍了几下扶手。“身处江湖,心怀天下,不为朝堂所困——好啊,真好啊。”

        楚斯年听后,连忙躬身道:“斯年自知,刚刚所言,有诸多不足之处。叔父的赞赏,斯年愧不敢当。”

        他起身正色道:“圣人们的言论,如今还是难以实行。人人虽有不忍人之心,但难在如何用着不忍人之心生出仁、义、礼、智。能从小跟着先生学习,斯年深知此乃特权。能请得起先生的大门大户实在少数,而平名百姓才是我大庆之根本。若是街上孩童皆能识字,有幸读得圣贤之书,那大庆才是真正照拂了这天下。若单单指先生特地去教化番人,反倒易引起民愤矣。扬我大庆之威之仁德固然重要,但亦不能舍本逐末也。”

        高太守欣慰地看着楚斯年,心里只感叹道少年的成长。虽然不及一般的豪门子弟一般有着先生日日教学,但陪这吕先生游遍这天下,看遍人世间的千姿百态,更叫他比一般的学生更有想法见地。

        “快午时了,斯年不如留下用饭。我叫厨房去做你以前最喜欢吃的东坡肉可好?”高太守殷切地说道。

        楚斯年没有想到,时隔多年,高太守、王伯,竟然都还记得自己曾经的喜好,不免动容。

        “多谢叔父。”

        “你也不是什么外人,待会和你叔母一块吃饭,她那么久未见你,也是想你得很。”

        印象中的高夫人如母亲般温和。吕先生和高太守到底是男人,在楚斯年儿时,终归有许多照顾不周的地方,那时也是高夫人伴着他读书写字,周末带他一块去街口施粥。

        他不管高太守如今就是好是坏,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心的确被触动了。

        用晚饭后,他与高夫人叙了会旧。临走时,高夫人还给他带了梅菜,杭白菊,还有一盒盒龙井茶酥

        。他两手空空地来,又满满当当地回去,当真有了种‘回家’的感觉。

        他与吕先生居无定所,已快忘了家的感觉了。谁,又不渴望能有个家呢?

        楚斯年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提着满手的东西,却不想回家,只想在这闹市再逛逛,再逛逛。

        他听见一孩童正央着母亲要买一个竹条编成的蜻蜓。那玩意儿精巧的很,母亲压了价,摊贩自是说什么都不愿。

        “就这么个竹条编的东西,最多二钱。”那母亲手里拿着竹蜻蜓,朝摊主比划着。

        “哎哟,大姐您就饶了我吧。这蜻蜓可都是我细细编的呀,花了不少时间呢。最低五钱,不讲价。”那摊贩大手一挥,态度坚决的很。

        “五钱!你怎么不直接去抢呢?”她大声喊道,气汹汹地将竹蜻蜓放在桌上,蹲下来对孩子说道:“母亲回家自己拿竹条给你编一个,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就想要这一个。母亲你最好了!就给我买一个吧!”孩子也说着开始哭闹了起来。

        “你——”那母亲看着孩子哭闹的样子,也只能忍着气,继续和摊贩讲价。

        “三钱,可不可以。”

        “哎,大姐,我也是看您孩子实在想要的份上,那就三钱卖给您了。这也是看您孩子着实讨人喜欢,我可从来没卖过这么便宜的价呀!”他说着笑眯眯地递过竹蜻蜓。

        “小朋友,这是你的竹蜻蜓,可收好喽!”这白脸可都是让他给唱尽了。

        待那母子二人都离开后,楚斯年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摊贩。那摊贩发觉了楚斯年的存在,揣着手,缩着脖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暗骂了声:“瞎看什么呢!晦气!”

        看着眼前的场景,他忽然明白了。原以为在这场游戏中,自己能取得商贩的角色,却没想到自己是那个一步一步踏入圈套的单纯孩童。

        楚斯年自嘲地笑了笑。是孩子又怎样呢?毕竟孩子和商贩的利益目标一致,一个想要得到蜻蜓,一个想要卖出蜻蜓,不是吗?

        他本想以吕先生从前在江南画的画为饵,好从高太守的嘴中套出些话。而他的表态,正随了高太守的意。

        高太守如那商贩一样,顺势而为,先是以江南变化为引,勾的楚斯年这条小鱼上钩继续追问他江南的近况,再说出水磨坊和新平瓷器的事情。不过只要能得到线索,主动被动又有何妨呢?若高太守是真心有助于他,那一切自然是皆大欢喜。

        他如今没了先生,高府上下今日对他的照顾有加,关怀备至,他都看在心里。想要沉溺,却又不得不提防。

        愿信人性本善,叹今日不信往昔亲人性善。

        他始终是觉得如若真的要做戏给监视者,不该只在那一晚放纵。如若先生是被监视者所杀的,自己作为吕先生的学生,今日大张旗鼓地来到被监视者监视的高府,他们该假意相迎才是。

        如今楚斯年在高府待了大半日,又是大包小包地走了出来,若是他日后有任何行动,监视者都有理由相信是高太守将一些信息告知了他。

        这么一来,高太守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了险境?而那特意演给监视者看的晚宴所带来的信任,也都将成为泡影。

        不过若是不考虑这背后的种种矛盾,单从表面信息来看,今日高太守还是帮了他大忙。

        “西湖……天池……”楚斯年喃喃道。这是他在窗口朦朦胧胧听到的两个词。

        “杭州水磨坊——所以那晚高都护邀先生看的是一副界画。”他目光一炬。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永乐塔。京城的佛塔,就静静地矗立在那儿,站在神圣中轴线上。

        楚斯年一人站在长街上。他身着素衣,像是一白鹤,凡尘擦肩,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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