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缘由
翌日，巳时刚过，入宫舆轿便已在外院等候，煜城一众侍卫整齐穿戴分列两旁。西宁搭着月菱上轿时，脸侧了侧，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模样，仿佛昨日栖安谷里的人不是他。
西宁完全可以理解。若是她，明明可以在自己的一方之地当主子，现下却因为罪囚的身份缘由不得不当个无聊的侍卫，她也会不高兴的。
自左掖门入了皇城，行到大庆门前，其他人等便不得入内了。西宁换轿，一路到了福宁殿外。
想到马上可以看见父皇，西宁心里霎时激动起来。父皇在她坠崖前一年毫无征兆地暴毙而亡，她得知消息冲到福宁殿时，却被挡在了殿门外，挡门之人的脸陌生又冰冷，是以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她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强大的庇护者离她而去，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垂了垂眸，坠崖前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些日子来偶尔眼前无意中掠过一些画面，心中就一阵刺痛。她于是总避免去想，甚至连宫里都不愿踏入一步。
可现下不同了，保护她的那个人，回来了。
她平复了片刻，踏上了福宁殿外的平台。此时，平台那头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似在叱骂，西宁一惊，有谁胆敢在此处如此放肆？
待她走进看清，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只见一个高大威武的白发老者正脸露嫌恶之色，厉声斥责一个似跪在旁边的人。待仔细看清楚，那人却并非跪着，只是个子不高，后背高高隆起致使前身不由自主地弯着，便似矮了半截，后者一直低头作揖，不停道歉。
这二人西宁都认得。白发老者是三代老臣关学辅，矮的那个是弘文馆的大学士，人称“罗馆长”。
关学辅做了两朝首辅，直到本朝因年逾七十，才从官位上退了下来。关学辅功高持重，学子遍地，虽并不在朝，但在朝野内外仍享有极高的声望。他世代皆是齐安城人，也不存在告老还乡，便一直在皇城附近的府邸住着。因其性子耿直，不惧皇权，时常会因朝廷的事直接面见圣上据理力争。
关学辅上一世因谋逆的罪名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当时在大荀国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各地冒出了很多留言，但关学辅那日带着一众全副武装的侍卫冲入福宁殿，确乃西宁亲眼所见。
后来在一次齐安城学子们的聚会中，有人出言不逊暗讽朝廷不仁，称关学辅乃被设计陷害。西宁当日乔装了凑热闹玩，见父皇被污构，一时气急便当堂斥责，露了身份将那人拿下，当众宣告关学辅谋逆当诛，并警告在场学子们不可再污构半个字。
学子们多心高气傲，这一警告反而适得其反，各种舆论变本加厉，并且文章诗句中还带上了西宁公主，称她为“谋害功臣之促作俑者”，“大荀第一美人”的称号慢慢朝“大荀第一恶人”转变的开端，便是从此事开始。
想到此处，西宁眉心抽了抽，身子往殿柱后退了退。
“罗锅就不看路了？你既是如此，就更该惊醒着点，瞎挡什么道！外人撞见了，还道我堂堂须眉欺负你一个残障的！”关学辅声音洪亮，说话毫无顾忌，话语间似乎掺杂着一些别有来由的愤慨。
福宁殿外一众太监宫女皆屏息凝气，不敢动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微臣没，没看到，关老勿怪，关老勿怪。”罗馆长不停的作揖道歉，腰弯得更低了，远远看上去像一个缩了壳的乌龟。
“哼！碰上你这个罗锅真是晦气！”说罢，关学辅微微瞥了眼身后的殿门，一甩衣袖，仰头阔步而去。
罗馆长蹲在地上，默默地收拾方才跌落在地上的卷宗，一旁的太监们嬉笑着围过来了——
“罗馆长啊罗馆长，你说你撞上谁不好，偏撞上个最不能惹的！”
“你也真够衰的！以后来福宁殿可得净了香来，连带传给我们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罗馆长，有日子没见，我瞧着你这后面的罗锅是不是又大了些？”
“见笑了，见笑了。”罗馆长不停点头应着，脸上堆着笑，“我给圣上送卷宗来了，烦请各位给微臣通报一声。受累受累。”
“哎呀等着罢！关老刚从圣上屋里出来没看见啊，哦你是没看见，哈哈哈……”众人一声低低的哄笑。
一个小太监过来拍了拍罗馆长的后背，“不让你进也是为你好。没瞧见关老出来的模样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方才肯定不愉快。你这会儿进去不又是讨人嫌？”
“等等罢！”
罗馆长连声诺诺，低头称谢，便找了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捧着一堆案宗默默退到了一旁。
西宁眼见关学辅走远，从殿柱后面走了出去。一众太监侍女看见赶紧行礼，西宁目不斜视，径直走入了殿内。
绕过一层多宝阁，便看见一个贵气堂皇的房间，屋顶两面墙皆是通顶的书架，里面各类书籍文本庞杂繁多，屋角一只半人高的瑞兽铜鼎正吐出袅袅烟气，清雅的檀香味充斥着整个屋子。窗外的晨光透过雕花阁照了进来，地上现出斑驳细碎的光影，祥和又宁静。
房间当中一张长榻，斜斜倚靠着一个人手握书卷，正低着眉眼在看书。他约莫四十来岁，黑亮的头发被金冠高高束起，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长着一副英气与温雅兼之的面庞，若不是在此处，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人便是当今大荀国的皇帝——洛简。
“父皇！”西宁叫了一声就哽住了，快走几步往榻上那人奔去。
洛简抬头，眼眸黑亮，看清来人是谁后，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西宁啊！”
西宁扑在榻前，脸深深埋在洛简的臂弯中，轻轻啜泣了起来。书“啪嗒”一声翻落在地上。
“西宁，你怎么了？”洛简有些诧异地轻拍西宁的后背，“朕两月不在，可是有人欺负你了？可有受伤？”
是的，有人欺负我了。
西宁默默流了好一会泪，方才平复了，抬起头来，红肿着眼睛道：“父皇，我就是想你了。”
洛简失笑，从一旁榻桌上取了布巾，轻轻擦拭西宁的眼泪，“看来这回是真想了。这次才不过两月，以前走半年也没见你这样。”
西宁认真凝视着洛简的脸，半晌道：“父皇，你一定要好好的。”
洛简看出了她心绪激动，此话虽莫名其妙却是发自内心，便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叹道：“这也是朕要嘱咐你的。你性子野了些，总有朕庇护不到的时候，朕在外面这么长时间，说起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西宁故意撅着嘴，“父皇那么多皇子公主，反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洛简侧着头笑道：“西宁公主却只有一个。”
西宁眼一酸，怕父皇看见，赶紧又将脸埋了下去，心中默默道：是的。我要的，就是这独一份的偏爱。
父女俩又闲话家常了半天，西宁才逐渐将上一世的阴影抛却，终于相信，父皇是真的回来了。
西宁问：“父皇，你此次为何突然提前回宫，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洛简闻言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道：“此事说来话长，这也是我为何今日叫你来的缘故。”他将视线投向了地上悄悄挪移的光影，语气变得悠远了起来，“你可知我大荀建国的来历？”
西宁道：“倒是听母亲说过。”
两百年前，三个年轻人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山洞，里面耀出阵阵白光，极是耀目。三人好奇，攀藤揽葛爬了进去，发现里面竟然堆满了成堆的黄金珠宝。可耀出白光的并非这堆宝藏，而是来自山洞更深处。
三人狂喜过后，一致决定进洞探看。顺着白光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后，终于在最深处发现了一个宽敞的圆台，正对着圆台有一处狭窄的竖长通道，里面散发出柔和的亮光，山洞的白光正是来自此处。
他们探头朝那光亮去看，可光道狭窄，怎么也看不清。试了半天，其中一人忽道：“须得躺在圆台上去。”
另二人一看，果然，那圆台确是最理想的位置，理想到就像是专门放在那里供人躺着观看的。三人讨论后决定，让胆子最大的一人躺上去看个究竟，其他二人在一旁照应。
那人爬上了圆台平躺了下去，眼睛看向那团光亮不动了。旁边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发现那人的神情先是一阵茫然，而后又露出震惊与惊喜之色，再到后来，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喜悦，直至神情渐渐缓和。
良久，他缓缓地坐了起来，二人急着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他默默走到山壁角落，垂眸不语，并不言语，似乎还在回味方才所见到的一切。
第二人见他不回答，干脆一步跨上圆台也躺了下去。他的情形与第一人一样，起来之后也是表情深远，良久不语。
于是，第三人也躺了上去……
最后，三人皆在圆台上看了一遍，各自默然在洞中冥思，也不知过了多久，三人终于逐渐清醒。他们互相望着彼此，并未再说一句话，只是分了那洞中宝藏，分头下山，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二十年后，三人以宝藏发家，招兵买马，将当时统治中原的北苛国赶到了塞外。三个人分别立业建国，即当今中原三足鼎立的大荀国、巧珍国和西国。两百年来又陆续有些小国起起灭灭，终未成大势，皆为三国之附庸。
两百年来，中原三国历代皇帝恪守当年□□遗训，互不侵犯但也并不过多往来，各自独立繁衍生息，走上了不同的发展路子。
民间有云：西国尚道，羽珍精巧，大荀为大。
……
“可是，这不是传说故事吗？”西宁瞪大眼睛问。
“有时候，看起来最荒诞不经的事，恰恰是真的。”洛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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