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洞中
西宁凝着身子半天不动，身旁的人却又不吭声了。
她扭头看他，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目光对上的那一刻，他低下头去，上前两步越过她，从墓前石台上守灵太监们放的香盒里拿出三根点上，双手将香举止眉头齐平，神情凝然地对着晴贵妃的墓碑拜了三拜。
西宁有些讶然，道：“煜城，我母妃去世多年，其实你毋需行此大礼。”
煜城直立，望着陵墓道：“属下极幼时，曾随父亲入宫，独自玩耍时落入御花园的荷花池，适逢先贵妃与婢女在一旁歇息，喊了人将我救了起来。这三炷香，我只能聊表谢意。”
“没想到你与我母妃竟还有这般的缘分。”西宁瞪大着眼睛，“怎地以前不曾听你提起过？”
“……有些事记在心里。”
西宁点点头。父皇即位后雷霆手段，几乎将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整个更新换代了一遍。煜城的父亲能带着孩子入宫，想来当时身份不低，也不知是其中哪一位。煜城的命运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改变的吧……
她心一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作为罪臣之子入牢狱多年，心中可有怨恨？”
煜城转身看向西宁，眼睛明亮，“公主毋需担心。历史洪流个人意志无法阻挡，属下对圣上并无怨恨。”
西宁感到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整个人轻松了些，心道我和娘都对他有恩，这多少也算扯平了。
好不容易今日赶上话多的煜城，她寻思得抓住机会再问问宛真的事。嘴还未张开，忽然一阵风吹到脸上，被沙子蒙了眼。她低头揉了揉，待舒服些了抬起来，看见煜城正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天。
风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陵园里的大树枝叶沙沙作响，地上的尘土盘着小旋风在挪移，明明不过子时，天空确暗得有些吓人。
煜城转身朝树下的马车走去，“大雨要来了，公主，我们即刻回城。”
二人上了马车，煜城未作一刻停留，调转马头朝来时的山道奔去。他驾车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不过西宁坐在车内倒也并未感到太大的颠簸，只是车窗篾帘被风吹得飞起，外面的天色又暗了些。
行了不多一会，马车又停住了。
西宁疑惑，弯腰撩起前帘，一阵狂风打在脸上生疼，耳边“呜呜”的风声。她对着煜城的背影喊：“怎么不走了？”
煜城道，“走不了了。”
她一愣，探了半边身子往前看去，只见一块不知从那掉下来的巨石赫然横亘在路中，将去路封了个严严实实。
正在此时，车顶顶棚“啪嗒啪嗒”作响，从稀稀落落的几声很快连成密密一片——大雨，如倾盆般扣了下来。
雨声太大，已听不清人声。西宁伸手拽了一下煜城的腰带，见他回头看她，便比划着招手，指了指马车，示意让他也进来。
煜城神情有些迟疑，西宁的脸被狂舞的长发挡了面，她干脆双手去拉他的腰带，对着他瞪了瞪眼。
煜城瞥了眼她被斜雨淋湿了的衣服，身子骤然一俯，双脚跨迈，转了身子掩着她一同钻入了马车。
车外已是倾盆如注，巨大的雨点声轰然包裹了这座小小的马车。他进来后便将车前帘拉平勾住，又检查了一番，才缓缓回过身来。
车内空间本就不大，他身宽体长，这一进来便占据了半壁。两人面对面的距离极近，西宁几乎能感受到煜城呼出来的沉重呼吸。
她将身子朝左边挪了挪，让出来半个座位，道：“你坐过来，这样都舒服点。”
煜城微点了下头，靠着西宁坐下了。他全身被淋透，头发下颌处在往下滴着水。西宁也好不了多少，她的衣服是三层的纱面，一打湿便成了薄薄的一层，紧紧贴在了身子上。
这么并排着坐是挤了些，两人不得不紧紧挨着，可是不用面对面大眼对小眼，且腿部也能伸直了。
西宁看着被风吹得鼓胀的车帘，叹了一声，“还说人家管福，我以后出门也得看看黄历才是。”
“煜城，你说这雨会下多久啊？”
“煜城，马儿不会被雨给砸晕吧？”
“你怎么不说话？”
西宁歪头看向煜城，只见他眉间微蹙，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紧紧盯着篾帘。
西宁又转头看了看篾帘，“这块帘子挡不住了么？”
还是不说话。
好吧。这回是面瘫煜城。
机会稍纵即逝啊！西宁不由得有些埋怨这忽如其来的暴雨，下回碰到他变身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她动了动。
纱衣被淋湿后紧紧贴在了身上，肤感顿时粗糙了许多，有些地方硌得慌。
她轻轻移了移肩，一只手将贴得极紧的纱往上略略拽了拽。她又挪了挪腿，纱裙遮挡下的双腿现在被紧紧包裹着，轮廓毕现。
后背也有些异样感，她很轻地移了移，忽听得身旁的煜城哑着嗓子粗声道：“别动了。”
西宁一怔，见他眉似乎皱得更紧了，额间隐隐有一丝压抑的痛苦之色，道：“煜城，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煜城不发一语。
她感到从左臂和左腿处靠着的煜城的身子异常僵硬，便伸手摸了摸煜城的手臂，果然，崩得极紧，似乎身体难受之极。她又将手伸到了他的额头上，有些滚烫。
“你病温了！”西宁很肯定地道。
煜城闭上了眼。
“一定是方才你赶车时吹了一阵急风，又淋了雨……你的身体好像越来越热了！这可如何是好？”西宁感到左边贴着的这个人体又比方才燥热了许多。
她仰着头盯着煜城的脸，越看越严重的样子，心里一时没了主意。
“煜城——”
忽然，煜城嘴里发出了低低的一声轻吼，身子躬起，一手掀开帘子，大步跨了出去。
西宁愣住了。
病温的时候怎么还能淋雨呢？她回过神来，忙弯腰探了出去，可马座前却空无一人，四处暴雨如幕，什么都看不清，煜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疯了么？西宁无奈地想。
这雨霹雳之势又延续了颇长一段时间，西宁被这掩盖一切的雨声吵得有些恹恹欲睡，身子隐隐有些发冷，慢慢倚在了座椅上。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自己被人抱起，随后仿佛在水中上下沉浮，又似在狂风中阵阵飘荡，但好在始终有一个极令人安心的怀抱，稳稳地抱着她，慢慢有一团光亮，温暖极了，舒服极了。
她轻轻唤了声：“母妃！”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西宁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洞外雨还在下，只是势头略小了些，洞中不远处生着一堆火，一个背影坐在旁边用树枝在烤着什么东西，嘴里低低地在哼着曲子。
“煜城。”她轻轻唤道。
背影一动，回过头看她，旋即放下树枝走了过来。
煜城认真地看着她，似在判断她此刻的情况。
西宁道：“我没事。”
煜城道：“你方才晕过去了，确定此刻没事了么？”
西宁扯起嘴角笑了一下，“除了有些饿。”她慢慢坐了起来，问道，“你没事了么？方才的样子有些吓人呢。”
煜城低低地“嗯”了一声，走到火堆旁，用一根削光了的短树枝串了一串东西过来。
“公主饿了先吃些这个，待雨势再缓些，我去寻人来。”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西宁。
原来是方才来时路上打包的黄糍糕。想是煜城方才又在火边烤了一下，此刻一个个鼓胀饱满，煞是诱人。
她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香气四溢，直窜心底。
她默了默，自言自语道：“原来，黄糍糕是要睡醒来吃的第一口……”
洞外雨声淅沥绵长，洞中火光温暖明亮，煜城默默地坐在火堆前用一根长长的树枝拱着白灰，火光摇曳，将他的脸照得一暗一亮，兀自转换。
“你方才哼的什么曲子。”西宁问。
“一个小调。我母亲家乡的，没有名字。”煜城低低地道。
“挺好听的。下次叫我哼吧。”
煜城抬头看她，一根木材“啪嗒”炸裂了开来，火苗噌地一下窜高，他眼神中火焰的影子闪耀一霎。他又回过头去，半晌道：“好。”
西宁起身，也缓缓走到火堆前坐下，凝视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你想你母亲了？你知道吗，我方才也梦见我母亲了。”
“嗯。”
“我母亲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我小时候她总跟我说，温柔是一个女人最大的福气。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抱有善意和宽容，那便是放过了别人也放过了自己。”
她笑了笑，“可我做不到呢！”
煜城抬头看她，眼中若有所思。
西宁低下头去，长发往前滑落下一缕，“母亲去世后，我发现很多事和我想的不一样了。于是我就跑去母亲陵墓前问，问我可不可以，先不那么温柔？可不可以，做一些能让自己先笑着活下去的事？”
她“噗呲”一声又笑了，“煜城你说我傻不傻？我对着陵墓说，如果母亲在天之灵同意，就将旁边台阶上的两只狮子往上移两格。”
“然后呢？”
“你一定不相信。”西宁扬起脸看向煜城，一脸灿意，“神奇极了！我第二日去，两只石狮子真的往上移了两格。”
“哦？”
“我上上下下将台阶数了好多遍，是真的移动了，而且不多不少，正好两格！”西宁眼中火苗闪烁，一脸骄傲，“我尖叫了起来，高兴极了。我相信我得到了允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不管做什么事，本公主身后，是有人保护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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