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一
山洞中火光摇曳，二人的脸被浅浅地笼上了一层暖黄色，柔和且宁静，恍惚有种时光停歇了的错觉，人也变得柔软了起来，就连那说出口的话语也莫名地多了一丝暖意。
“煜城，等回了府里，我给你换一个大些的院子。”西宁闪着眼睛道。
煜城用枝条拨了拨烧透了的木柴，“为何？”
西宁脱口而出：“怕你不干了。”
煜城手中的动作一凝，而后唇角浅浅勾起了一个弧度，温声道：“我说过不想回去当罪囚，公主的担心多余了。”
西宁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你若是想走，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公主为何，有此担心。”半晌，煜城不经意地问道。
西宁忽窒住了。
糟糕，自己怎么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总不能说，你若走了，我便不能阻止你爱上宛真，天神的任务便完不成，结果便是——咱俩都得死。
“因为，你总归是个不错的侍卫。”西宁咬了咬舌头，“总之你好好干，本公主不会亏待你的！别说大院子，以后你罪囚的身份我也能帮你去掉！”
煜城歪着头，似乎认真想了想，“好。”
雨到下午酉时方渐渐停歇，煜城在洞外掏出一支信号弹点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洞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人在外面朗声道：“请问洞中可是有栖安谷的人在此？”
煜城起身走出去，“我是。你是哪一家票号的？”
“啊！小人是天幕家第十七票号的二掌柜，我家大掌柜双腿有疾，不能亲自前来，故遣了小人前来应信。”
“我要回齐安城，路中巨石阻了道，尽快处理妥当。”煜城简短地说完，又走回洞中。
西宁眉头微蹙盯着煜城看了半天，“上次忘问你了。”
“什么？”煜城停住脚步。
“你家究竟是做什么的？”
“……钱庄。”
“有很多票号吗？”就连这离齐安城五十里外的地方都有号，那想必数量一定不少。
“很多。”煜城奇怪地看她一眼。
西宁双眼眯起，“多少家？”
“约莫一百三十多。”
“这么多！那岂不是大钱庄，叫什么名字？”西宁惊叹地道。
煜城的眼神有小小的震惊，望着她半天才道：“栖安钱庄。”
栖安钱庄……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西宁歪着头想了一下，突然心中一震，指着煜城惊呼道：“栖安钱庄！就是那个栖安钱庄？中原第一的栖安钱庄？”
“……我以为公主知道。”煜城望着她惊呆的表情，有些怔住的样子。
西宁一时说不出话来。
栖安谷的名字、不经意的阔绰手笔、谷中聚集的那群人，还有躲在屏风后听到的对话……不错，人家从头到尾都没瞒着她，她但凡用了一点脑子，可不应该知道？
可是她偏偏一点脑子都没用。
中原各国之间并无正式的往来，但民间总有贸易的需求，锁国政策使得其他国家的钱币在本国无法流通。不过，换成通用的票据就没问题了。故而各国之间可以不认别国的风俗，不认别国的皇权，但唯有一样，中原三国及其附属国的百姓无一不认，那便是不可或缺的大钱庄。有些时候，大钱庄的票据甚至比本国的钱币更能称得上为硬通货。
栖安钱庄四年前忽然崛起，以破竹之势迅速吞并了各国存续多年的几大老字号，成为中原第一大钱庄。
“听说栖安钱庄的老板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兄弟——”西宁作最后的挣扎问了一句。
“二位便是当年留下的忠仆。”煜城道。
西宁闭上了嘴。
一个时辰后，西宁坐在马车中有些沮丧地望着在前面驾车的背影，心中默默自嘲：给人家换大院子……多大才叫大？
为什么天神任务的攻略对象偏偏是煜城？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多好，性子开朗些的，不在狱中长大的，没这么有钱的，身边没有宛真这样青梅竹马的……
可那又如何能被称得上“天命之子”？被上天选中的人，必然是有些东西的。西宁第一次意识到，任务难度从来就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细想一下，难道不正是因为“天命之子”恰好是自己的侍卫，是以天神才给了自己一次重生机会么？真要说起来，这一切完全是沾了煜城的光。
上一世自己是个瞎子吗？
接下来两日，公主府里的下人们看见公主在府里四处转悠，看看这个院子，打量打量那个院落，到后来还站在自己的公主苑前面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最后幽幽叹着气进屋了。
三日后，皇宫，万寿节。
圣上四十寿辰的日子，宫里早一个月就忙备开了。父皇此次在集英殿设席，西宁自大庆门一路行来，鸣钟击缶，乐声悠扬，长廊宽柱皆扎了红绸，白玉地板上又铺设了长长的红毯，一眼望不到头。
出府时，西宁觑见煜城立在车驾前，她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煜城不用跟车了”，便垂着眉眼坐在车内不发一言。月菱和侍卫们互相望了望，不明白公主今日又是来的哪一出。
煜城倒是没说什么，退到一旁招了招手，童飞小跑几步顶上了空位。
今日万寿节自己在宫中只怕呆到很晚，想着煜城这个大忙人得在大庆门外白白等一天，西宁莫名觉得有点心虚。
人家此刻表面上是自己的侍卫，可这不过是天命之子的人间历劫阶段，未来是要影响天道的人。自己须得在此阶段多积攒点好感，日后若有些什么事，也有些转圜的余地。
一定要时刻保持人间清醒啊！
刚才表情是不是冷了些？他会不会觉得没有面子？西宁忽然有些懊悔。
后宫妃子及众位皇子公主们皆在集英殿中等候，待圣上自紫宸殿下朝，便与后宫家人共宴。
西宁袅袅走进集英殿，殿内数十道目光一并投来，嫉妒厌恨巴结各种眼神都有，但有一样是众人都有的，就是脸上写着“不敢惹惹不起”。
西宁微微仰着头，目不斜视，朝殿前自己固定的席位走去。旁的皇子公主在这难得的日子里，都与自己的母妃坐一处，有些早年同她般母亲去世了的，也遵照传统认了没有生育的妃子为母，此时也坐在了一起。今日是家宴，难得不用讲究君臣礼制的日子。
西宁没有认其他的妃子为母，一是她不愿意，这后宫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自己的母妃晴贵妃；二是也没有一个妃子敢。西宁任性无礼的性子大家都深有体会，生怕巴结不成反倒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是以，西宁的座席一向是单独的，与别的席位想比，孤零零的一个座位衬得桌子特别宽敞。
一个飒爽干脆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宁儿，到这边来坐！”
西宁回头，一个眉眼分明，挺鼻薄唇的中年妃子微微蹙眉望着她，神情中显露出一丝疼惜之意。
这是卞贵妃。
她身旁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脉的眉眼如黛，云髻玉钗斜簪，大红金缕裙衫，打扮喜庆又精致，正是卞贵妃的女儿方宜公主。
西宁的脚步停了下来。
周所知在，西宁公主在这后宫里谁也看不上，单只对这卞贵妃还算亲近。
卞贵妃原是李皇后的侍女。洛简未即位前在中原各国游历，结识了羽珍国的医女李鱼厦，二人彼此倾心深陷爱恋，洛简将她带回了大荀。洛简即位后便册封李鱼厦为皇后，本是一段天偶佳话，未料一年后不知何因，李皇后忽然离开了皇宫，再未回来。
卞贵妃是李皇后从羽珍国带来的侍女，洛简在李皇后离宫后，表面看一切如常，却时常夜深人静时去皇后宫中独坐，一旁伺候的便是卞贵妃。
某一夜当时的卞贵妃受了恩宠，诞下公主，被封为妃。
在一派端庄贤淑的后宫中，她性子独树一帜，以火辣直爽闻名，见了不喜欢的人看不顺眼的事，都是直咧咧地张口就来。她待西宁是极不错的，时常说“晴贵妃这个女儿我真是喜欢得紧”，有什么好吃的稀奇的，都命人唤了西宁先试。卞贵妃的醇央宫西宁跑得比福宁殿还勤快，西宁公主和方宜公主年龄相仿，二人时常玩在一处，偶尔闹了脾气，卞贵妃也并不护短，反倒训斥方宜公主多一些。
洛简对卞贵妃就恩宠过那么一次，后来见西宁难得在宫里有个亲近些的人，便擢升当时还是妃子的卞妃为贵妃。卞贵妃出生低贱又不得圣宠，在宫中本说不起话，分位提升后，平日里又有西宁帮着说话，宫里皇后之位原本就空悬，这一来，她慢慢成了后宫半个主子了。
“宁儿，你这都小一月不来醇央宫，还在因为你和方宜侍卫设台打架一时置气么？方宜你真是顽逆之极！”卞贵妃扬着嗓子说着，同时狠狠瞪了眼一旁撅着嘴的方宜公主，又转向西宁，“听说你府里有个侍卫受伤了？本妃这次一定好好罚罚方宜，宁儿乖，别闹脾气了啊！”
集英殿里的人都默不作声。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西宁公主这一个月忙着纠缠尚书之子成展卿，打着学画的名义不顾公主之尊日日往人府上跑，最终害得成展卿的未婚妻投湖自尽。虽然御史台报其是畏罪自尽，可焉知不是用了手段掩人耳目？
卞贵妃在此场合故意大声说此事，把西宁公主不进宫一事归结于和方宜公主闹别扭，明摆着是想为西宁公主找台阶下，为其遮羞罢了。
众人心中皆默想：当谁傻呢！
西宁站在场中凝然不动，忽然转身朝卞贵妃处走去，脸上绽出一个美丽动人的笑容，“那就有劳了。方宜公主确是性情顽逆，处处惹是生非，贵妃准备怎么罚？”
……
嘎！这是唱的哪出？
终于要闹僵了么？
西宁公主不愧是西宁公主！
众人的耳朵一个个都急不可耐地提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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