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私奔
有树荫打在窗户上。
那树叶的影子俏皮的在窗棂上跳来跳去,泛着碎光,一闪一闪的。
像在记录光阴的味道。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满是砸痕的衣柜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舒服的暖阳照的房间里一点都不冷清,却依然掩盖不了空荡荡。
丁楚石从大一升到了大二,在过去的这一年时间里,林奕的变化非常大,他本来就瘦,更瘦了,脸看着只有巴掌大,但形象却不是一个柔弱的少年,而是一个躁动的少年,情绪极度的不安,不稳定,动不动就乱发脾气。
更多的却是对着林叔林姨。
林叔林姨状态也不好,和林奕一样,总是脸色很难看,愤与怒,忧与愁,藏在丝丝缕缕的表情间,和胡同里的邻里关系愈发难以维持和谐,大家都对这一家人开始敬而远之。
指指点点,茶余饭后。
丁楚石一家也好不到哪去,但丁楚石爸妈似乎更能看开一些,对儿子气归气管归管,生活还是要一五一十的进行下去。
妈妈最多就是气到不给丁楚石做饭吃,爸爸最多就是气急眼了给丁楚石一脚。
打骂丁楚石不反抗,不让他见林奕不行,嘴上不吱声,爸妈又不会监|禁他,出门就往林奕家大门口钻。
鸡飞狗跳,日子照常过。
可是林奕的状态非常糟糕,和林叔林姨在日常相处上日渐决裂,“亲情”像飘在空中的一缕花絮,落点模糊,让人担忧。
至少有半年了,林奕没有再碰过画笔,丁楚石每次问他,他只说最近太乏了,以后再说吧,实际他的房间里已经没有画笔了,颜料纸张等一切相关都没有了,和爸妈的几次大吵中,被他自己毁干净了,包括房间里的书架,摆柜等。
报废了,后面就清理掉了。
丁楚石从未认为林奕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即使有那么几年,他看上去非常的贪玩和爽朗,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他心里装着海一样的事情,他不说,不想让人知道,就谁都看不出来,就连丁楚石也只是偶尔冒出这样一种“感觉”,感觉罢了。
就像林奕经常很沉默,但这种时间并不会维持很久,在一次次有限的“沉默”里,丁楚石侧头看林奕,都有一种让人心疼的感受。
他的心都死了。很久。
他很忧郁。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已经内向到了极点,所以没有一个人能看穿他,在精神世界的深处靠近他,他永远都在严严实实的藏住自己,谁都敲不开那扇“隐蔽的门”。
包括丁楚石。
这让林奕周身散发的光晕里,总是带着某种惹人窥探的神秘,更加的吸引着丁楚石,让他心甘情愿的陷进林奕落下的“余光”里,乐此不疲,想追逐更想参与。
流言蜚语对一个人心理上的打压是不可估量的,林奕正深深的困在这里面,丁楚石也有经常在思考,他和林奕的关系,是不是真的不合常理,是不是真的不该存在。
断掉会是更好的吗。
顺从更多数人的认知和赞许才是对的吗,生活才会更加的快乐和前路似锦吗。
每次思考之后,他只能确定一点,他不会更加的快乐,不会快乐,不会再有哪种快乐能超过现在的,长大到现在,他心里不谈爸妈,也只有一个林奕,他已经是自己的全部生活,目前的全部人生。
他很期待,和林奕的未来。
生活不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喜欢的生活吗,可能他的心理还非常短浅,没有林奕,他想不到还能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林奕在,什么样的生活,他都喜欢。
他们才二十岁,还非常的年轻,可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林奕已经在他的心里,伴随着成长的痕迹,一点点建起了通天的塔墙,隔去了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
除了林奕,还是林奕,没了。
一点树叶的影子,着落在林奕的脸上,他一双手臂搭在窗口,看远处的街道,和房屋。
丁楚石也是这个姿势。
虽然林叔林姨看上去极度的不放心林奕,恨不得每天拿根绳牵在手边,但他们总也要工作,不可能时时看管着林奕。
丁楚石就偶尔能得机会。
林奕约他到自己的房间。
他又是这样,不说话,安静的样子让丁楚石非常的不安,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让林奕看上去心情好一点,明快一点。
丁楚石不知道,林奕心里此刻比他还难安,万般思绪在他心里拧梆成粗糙的麻绳,先勒痛自己,还踟躇着不该拿来勒痛身旁这个人,可是,他可能。
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和决定,在丁楚石面前,他是个“罪人”。
“罪人”不想后退。
丁楚石这个傻子……
林奕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他看着丁楚石,表情还是那样的沉默,安静,像一个在生人面前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内向孩子,可丁楚石不是生人啊,所以他这样看着丁楚石,目光才能这样从容。
很心安的样子。
然在林奕的眼睛里,丁楚石看到他想要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对他来说非常的重要,重要到也许他是渴望的,而自己,可以给他。
他想要自己提供给他。
很熟悉的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和“共情”能力夸张点说,它其实可以称之为一种“魔力”,这种魔力能让两个人更加的靠近对方,懂得对方,满足对方,也满足自己。
所以当丁楚石发现林奕正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而他懂,他不能问,他要给林奕时间,用回望的目光给他勇气,鼓励他。
等待着,他宣之于口。
他们长长的望着对方,很久,林奕还是没有开口的时候,丁楚石还懂了,他不能拒绝林奕,假如他拒绝,林奕会彻底的迷茫和陷入绝境般的无措,他想要的东西可能不单单是要丁楚石“给”,更多的可能是要他“帮”。
没有人能够帮他,除了自己。
一点轻微的起合在林奕的唇瓣间,他垂了垂眼睫,又扬起来,声音和表情如此平淡,看着自己的目光却霎时坚决,顷刻,时光在这一刻点如有分秒的定格。
丁楚石想,这是不是可以算一句。
不算誓言的誓言呢!他听见林奕说。
“丁楚石,带我私奔吧!”
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在丁楚石的鼻间飘来飘去,说浓不浓,说淡不淡的,刺激并“污染”着人的味蕾。
眼睫眨动间,丁楚石醒了,眼皮依然沉重,他还不想睁开。
那气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久散不去——窗外?窗户没关?眼皮往窗口瞄一下,好好的关着呢,只有窗帘没拉好。
什么味儿?
他竟有些闻不出来,苦了吧唧的,还腻,还……甜呲呲?
一声碗碟的磕响他彻底醒了,涌身坐了起来,脑门一阵嗦疼——醉酒后遗症。
自己揉了两下,眉眼拧压着犯愁的往卧室外看去,他知道这怪味儿是从哪来的了。
他的厨房。
孟亦烊?!
昨晚的事历历在目,丁楚石更头疼了。
他像一个老者,磨蹭又蹒跚的起床,走出自己的卧室,孟亦烊的身影已经熟悉到让人眼晕,你也说不清这种“晕”该如何形容,那应该是亲切的,温馨的,让人期待又有点梦幻的,好不真实,就带着一点陌生。
越走近越感觉陌生,陌生到你会怀疑他不是孟亦烊。
“师傅!你醒了!”
他眼睛一亮。
好亮,有点闪到了丁楚石。
一点呆愣感就掺在了他的语调中,“嗯。”,“你在弄什么?”他问。
“煮解酒汤。”
他有点腼腆又嘿嘿的表情,手指去拨弄自己的刘海,食指上的一截创可贴就入了丁楚石的眼,贴片外沿红红的。
“手怎么了?”
“哦,”孟亦烊举在自己眼前摆楞一下,“首次进厨房,切姜片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他嘟一点嘴,像在撒娇,“想不理它还有点疼,就自己找了个创可贴贴着了。”
说完他就把刚装进碗中的“独一份”解酒汤端出来了,一脸正色递给丁楚石。
就是这个味儿。
丁楚石:……
黑乎乎的,跟中药汤一样,看上去。
就不能喝。
“我煮了好久的,口味可能,差了点,因为一开始煮过火了有点糊,我又重新往里面加了水,就,就这样了,功效一定还在的,甜的,我往里面加了好些糖,应该不会很难喝,师傅你尝尝嘛。”他说。
丁楚石:“……”你自己尝过吗?
丁楚石尝了,齁甜,齁苦,齁难喝。
勉强咽下去一口,是他看在孟亦烊的声音和他这张脸的面子上,然后他的脸真的好吸引丁楚石,有种昨晚醉酒中的错觉。
他就有点忍不住,一直盯着孟亦烊看,孟亦烊又自顾自跑去厨房,端出来一份鸡蛋饼,糊的,端出来一份煎的冻饺,糊的。
……
餐桌上,丁楚石咬了一口糊的鸡蛋饼,比那解酒汤好下咽一些,看着孟亦烊咬了一口自己煎糊的冻饺,两个眉毛立时要拧到一块儿去了,“听说偶尔吃点糊掉的食物对身体好。”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在哄骗谁。
“昨晚没回去吗?”丁楚石直白的问。
孟亦烊摇了摇头,“我那床上昨晚撒了茶水,床单被褥和床垫都得洗晒,所以秋夫人才让我上你这将就一晚的,”他抬着眼色看了看丁楚石,“你不让我睡床,我就在沙发睡了,”他又看丁楚石,试探一般,“你昨晚喝的酒瓶,我都给收拾掉了。”
那口糊鸡蛋饼在嘴里的苦味都咂摸尽了丁楚石才恍然哪里不对劲,他有点回身看了一眼那个房间,门很好的给关上了。
“我只收拾了酒瓶,其它什么都没做,”他解释道,生怕被质问什么似的,“没碰。”
“有看到什么吗?”丁楚石疑然。
“没有。”他秒回答。
“嗯。”丁楚石没再说什么了。
早饭吃完了,碗碟也洗刷了,孟亦烊却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像个跟屁虫一样的步步紧跟着丁楚石,回身间孟亦烊有股恨不得撞进他怀里的劲儿。
“不去上课吗?”丁楚石问。
“今天没课。”他坦然。
丁楚石用微皱的眉头疑惑。
“哦,只有一节课,不太打紧,没什么重点,就不去了,”他又说,总觉得有一点嬉笑挂在他弯下的眼尾,“今天想跟着师傅。”
“我今天有事。”他真有事。
“不能带着我吗?”
“不能。”丁楚石严肃道。
“我就要去。”声音赖皮。
像是孟亦烊的新技能,丁楚石:“……”
“你就带上我嘛,好不好师傅,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的。”他又撒娇。
丁楚石:“……”
很远,在显城的远郊,开车都开了好久好久,可是很值得。
那是一片桃花林,很大很大的一片,一眼看不到边,正粉灿灿的开着,密密麻麻的小花朵在每一个枝杈上簇拥的开着。
这样一比较,他们医科大学城墙外围的那一排观赏桃树,就像这片桃林的一个小小的切角,什么都不是了。
桃花香在空气里肆意的流窜着,浓郁的能把人溺死在这花香里。
春天果然是美好的。
花香醉人的可以扫去世间所有的烦扰,只剩五颜六色的紧簇装扮着每个人的人生。
“师傅说有事,原来就是来远郊赏花吗?还是打算着只想一个人来?”粉色的天际衬着孟亦烊弯笑的明朗眼尾,他这样问。
“来采|花。”丁楚石答说。
车后座都塞满了,他们采摘了很多,桃林主人给提供了修剪树木的专用剪刀,桃树在这个时间本来也要做一点修剪的,为了它们能结出更大更好的桃子。
这个活可给孟亦烊美坏了。
采|花枝采的不亦乐乎。
最后的时候,丁楚石还是掏了腰包,和桃林主人推搡了几个来回,对方收了少许。
返回市中心已经大中午了,丁楚石本打算给孟亦烊送回家吃午饭,结果路上经过一家烤肉店,孟亦烊支吾说,“好久没吃烤肉了,师傅我们今天中午可以吃烤肉吗?”
丁楚石:“……”
“孩子”玩累的时候吃东西是最香的,孟亦烊有滋有味,吭哧吭哧一顿吃,吃到最后开始打着饱嗝揉肚子。
“吃饱了?”丁楚石问,“那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又一个饱嗝卡在他的话里。
“师傅还有点别的事,不方便带你。”
丁楚石无奈道。
“我就要去。”他又赖皮。
“不方便。”丁楚石正色。
“不方便我也要去。”他杠着眼色。
“不合适。”丁楚石严肃。
孟亦烊抽一片纸巾擦了擦嘴,“不合适我也想去,师傅,我回家会很无聊的,今天就让我跟着你不行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真的不会给你添乱的,实在不行,你办事我自己在车上等着你办完还不行吗?”
丁楚石:“……”
油盐不进,甩不掉了还。
算了,带就带着吧,他妥协了。
结过账他们找了一家花束店,丁楚石买了几盒彩色的绑绳,在车后座忙活了好久呢。
那些采回来的桃花枝被他挑挑捡捡,非常有层次感的一点点加量捆绑在一起,整理细节的样子像是已经付出了生命全部的耐心。
“是要拿去送人吗?”
语气难掩酸涩。
“嗯。”丁楚石应了声。
彩绳有很多,桃花枝也有那么的多,酸掉的眉眼里孟亦烊变得一言不发,他也动手扎了一束,决定回家送给他妈。
又是一段远程路,却是和那片桃花林完全相反的方向,两人一路无言。
然后车停在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墓园。
原来是来拜访故去的人。
凉了一路的心缕缕回暖,然后又深深的凉下去,什么样的人值得丁楚石废这般的周折和那般的耐心。
“在车上等着,不许下车。”
丁楚石命令道。
“哦。”孟亦烊失落道。
那一大捧桃花花束被丁楚石抱在怀里,阳光披散在他身上,他一步一步走在去往墓园深处的台阶上,背影既绅士,又蹉跎。
孟亦烊把窗玻璃摇下来。
就这样看着,花香从车内跑出来,“污染”了空气,像是化成了很具象的尘埃大小的波点,混淆着孟亦烊的眼睛。
它们漫天飞舞,孟亦烊在恍惚间感觉自己生了一点密集恐惧症,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就像昨晚的那些画面碎片,最终,孟亦烊确定着,它们是记忆。
不属于今生的记忆。
然而他已经知道了,那里面除了自己,另一个主角是谁。
今生,那人还在。
只是他有了年轮,像是从自己的那些遥远的记忆里活过来的,他和那些记忆周旋了一整夜,梦里梦外全都是,直到现在这一刻,他其实,还没有完全理明白。
这个地方很奇怪,像有什么他的本体一样的东西,像磁铁一样吸附着他又刺激着他,一个巨大的钟在脑袋里撞响,那响声如同带着轮回的魔力,“当”的一声,又一声,又一声,不停的撞,把那些记忆撞碎,它们又自行拼凑起来,然后又被撞碎,又拼凑。
孟亦烊终于感受出了什么。
它们像一大堆烂散的拼图,不停的出错,又在摸索着寻找很细节的痕迹,一次次不断的校正,才出来一些正确的板块。
而他这张底板纸。
只能在无尽的焦躁中等待着。
头痛欲裂。
孟亦烊控制不住自己在车厢台上一下下磕撞自己的额头,像发狂的精神病患者一样的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抓自己的头发。
时间和时光都不想放过他。
午后的阳光都过完了。
再也不刺眼了,不暖人了,只是淡淡的散着,混淆在桃花香掺杂的空气里。
几碎娇小嫩软的花瓣落在林奕的碑下,那一大束桃花都开到他的下巴颏了。
丁楚石上次来看林奕时,答应了的,桃花正当开放时,他会带过来和林奕一起赏。
他笔直的站在林奕的面前,双手交叠在小腹处,指头有些浮动,还在和林奕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以及林叔林姨。
最近的日常。
林奕灿烂的笑着,聆听着,像是很开心听他说这些事,一缕轻风把两碎花瓣吹过林奕的脸颊,错觉影生,林奕像是能从那张只露到肩膀的照片里,出来。
丁楚石在这错觉里卡住了话头。
晚霞将近,天色突然有些暗下去,他还感觉到了一些别的。
微微转头。
“林奕”竟真的从那张照片里出来了,就站在他身旁一点点靠后的地方。
眼光有万年般的痕迹,一错不错的看着他,没有灿烂的笑,但有完全的,林奕的脸,和那一股,藏尽心事的表情。
丁楚石叠在一起的手指有些颤动。
他很确定,他现在是清醒着,非常的清醒,于是他用发抖的语气,无视已经失衡的心跳,试探的,充满确认的问。
“孟亦烊?……”
良久,对方一言不发,丁楚石都开始怀疑自己此一时间是否真的清醒了。
才听见一句很轻,像风一样的回答。
“是。我是。”对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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