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阳春
次日，徐答应还没等到去打探消息的燕语，却见久未谋面的莺声浓妆华丽地站在她宫门前，带着四个陌生内侍。
“陛下赏了我这么多芍药，蕊珠宫都摆满了还放不下。今儿个想起莺在堂空得很，适合摆花。”莺声一边说着，已经指使着内侍们把花盆摆进来。
她嘴上说着芍药，却一朵花也没见着，庭院里一下堆了十几盆土。
“小陆子，是我眼睛有问题吗？这里哪儿有花？”徐答应的表情一言难尽。
“存心找茬。”小陆子面色不善。
徐答应虽然一时还没从莺声摇身一变变小主的错乱中缓过来，好歹也维持着淡定：“你有心了，谢谢，我看放在中庭就很好。”
“在外边被淋着怎么办，晒着怎么办？御赐的花，也不知徐答应担不担待得起。”莺声接着挑事。
“自然担不起，要不你考虑换个地儿？”徐答应面无表情。
“给我把花都搬到偏殿里！”
“是，小主。”四个内侍两两一组，手脚麻利地把土往徐答应住的屋子里搬，这十几盆堆进去，简直要让徐答应没法落脚。小陆子实在看不下去，以身堵门：“谁敢进来！”
“莺声，我真的没穷到吃土，”徐答应假装不经意地撩了撩袖子，石榴满簇的缠臂金在日光下闪闪发光，“这土也不是个回赠旧主的好礼物，不过往日是我疏于管教，才让你连送往迎来的礼节都不知道。”
“一个小小的答应，好大的脸，”莺声扬起一个胜利者的宽容微笑，抚了抚鬓发，“我可是常在，你得拜见我才对。”
小陆子毫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小主我要笑死了，她那么大的派头，我还以为她至少封了个贵人，原来只是个小常在！”
“狗仗人势的阉货，”莺声咬牙切齿，喊那四个内侍放下了花盆，“给我掌嘴！”
徐答应未加思索，挡在小陆子面前：“我看谁敢！”
那四个内侍皱着眉有些犹豫，莺声怒喝道：“还不快去，没用的奴才，月银还要不要了！”
那巴掌还没招呼到徐答应身上，却听外边有人高呼。
“小主！昨晚陛下和……”燕语急匆匆地从门外跑来，却在看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后吞了声。
“我的好姐妹，要不要我替你说完啊？”莺声提高了声调，“昨晚陛下和我在一处，自打前些日子偶然见我放纸鸢，真是一日不见也难。”
“她失忆了吧，前夜陛下召幸了阮常在啊。”徐答应转头跟小陆子吐槽。
“宫女不许放纸鸢吧，怎么没人罚她？”小陆子旁若无人道。
莺声怒了，上前命令内侍：“给我打这两个贱人！”
这四名内侍一看就属于身强体壮那类的，两人一道便掀翻了徐答应。徐答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小陆子已拦在她身前。
徐答应还从没感受到，小陆子已比她高出这么多，她除了他谁也看不见。
“来啊，给这样的主子办事，你们真够糟践自己。”
两个内侍去捉小陆子的手臂，徐答应和燕语一边一个地拦。徐答应像疯了一样，自个儿挂在他手臂上，简直是用背去挡。
“我没事，打他们四个，我可以。”小陆子朝她扭头一笑。
几人陷入乱斗，你抓我我踢你，小陆子跟两个内侍扭打在一起，喊道：“花盆！”
徐答应会意，爬起来就往花盆那儿跑，不管不顾地透支力气抱起一盆，却不是对着地上混战的一团，直接把盆倒扣在闪避不及的莺声头上。
她还十分勤俭节约地扒拉了一下粘在盆里的土，拍在僵化的莺声脸蛋上：“你试试，美容的。”
莺声顿时尖叫，她的视线里全是土，耳朵里、头发里、新做的褂子里，简直是崩溃到极点。燕语见贤思齐，也搬了一盆，抓着土往她脖子里砸。
“住手！一群贱婢！”莺声慌不择路地躲，被小陆子顺手拽了一把，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啃泥。
那四名内侍也不知莺声是不是喊他们住手，坐在地上手足无措。
徐答应望着莺声灰头土脸浑身是土的搞笑背影，感慨：“战斗力太弱啊，宫里连个像样的宫斗都没有。”
小陆子拍拍她肩：“小主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位份，怎么会有像样的人跟您斗。”
燕语自认十分有眼力见，坐得离他们几步远：“可是，这堆土他们没搬走啊。”
徐答应是根本不想再看莺声一眼：“扔到庭院里随便吧。”
三个人灰泥满身，鬓发散乱，一鼓作气把花盆搬到庭树下，小陆子手脚麻利地扫干净了土，一放下扫帚，徐答应便命令他：“站好了，给你拍拍灰。”
柔嫩的手刚落到他身上，小陆子不着痕迹地拂开，自己拍了拍道：“这怎么也得洗了，奴婢直接脱下来弄。”
徐答应听见他说“脱下来”，刚缩回的手指蜷了蜷，又听他说：“小主也脱下来给奴婢洗。”
小主也脱下来……给奴婢……洗？
不动声色的徐答应思绪乱飞。
事实证明，徐答应就是个bug。
作为一名年纪轻轻的宫中老人，在皇帝急需子嗣的特殊时期居然依旧无人问津。
不过好在在皇后跟前露过脸，同期姐妹阮常在，哦不，阮贵人也混出了点宠妃的名堂，徐答应的日子比前些年滋润了不少。
崇安二十四年那场皇帝重临后宫的风波只掀了几个月，秦贵人，也就是莺声百般作妖缠着老皇帝，还跟阮贵人争风吃醋，搞得皇帝头疼无比。崇安二十五年，年还没过完，后宫便传来了喜讯，阮贵人和秦贵人都有了身孕。
徐答应悟了，皇帝没事再不会来后宫了，她想要熬出头，指望下辈子更现实。
从前都是阮贵人来莺在堂的次数更多，如今她怀了身子，徐答应难得勤快，经常往昭阳殿跑。
“姚妃娘娘最近脾气越发差了，动不动就指责我。”
姚妃是昭阳殿的主位，故太子的生母，也跟阮贵人共处一宫四年了。
“不会还没从太子的事里走出来吧？”
“谁知道呢，什么都不是她迁怒的理由。”
“别气了，看我给小皇子绣的虎头鞋，”徐答应唤道，“小陆子，快拿来。”
小陆子托着一双精致的小鞋，阮贵人很是喜欢：“约云绣艺见长了。”
“小主、阮小主，请用茶。”燕语偷笑着上前来。
“桑柔，这是你宫女吗？”徐答应故作惊讶，扭头嗔怪燕语：“天天往昭阳殿跑，怎么不叫小林子过来给我们见见？”
燕语的应答还在心下徘徊，阮贵人已经差人去喊小林子：“这是你家燕语的小主，还没见过吧？”
小林子涨红了脸：“燕语常跟我说这位菩萨心肠的小主。”
“还……还有小主的这位陆公公。”
阮贵人没忍住掩嘴笑，一脸看戏的表情。徐答应慢半拍，忽然意识到这想象丰富的丫头乱说了些什么，赶紧辩白：“不，不是对食！”
小陆子面上直叹气：“小主，您这么说简直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燕语装模作样地给了小林子脑袋一巴掌：“误会误会，他嘴拙。”
小林子连忙补救道：“奴婢是说，徐小主宫里的陆公公。”
话题很快调转开，阮贵人还意犹未尽，忽然羡慕地补了句：“约云啊，你真的很幸福。”
徐答应心下一顿，抬眸对上这位风头正盛的宠妃，眼底潜藏着惶然。
小陆子便在她身后咫尺，她的余光还能捕捉到他暗青色的袍角。她不禁好奇小陆子此刻的表情，却如何也不敢在这样的场合回望他，哪怕一眼。
阮贵人见她心思重重，纤白的手指在她跟前晃了晃。徐答应一愣，又恢复了那副神采，目不斜视地看向她肚子：“你和可爱的小皇子也会一直幸福的。”
开春了，上回秦贵人大闹一番扔在莺在堂的花盆，竟然有一盆冒出了油绿可爱的草芽。
“小陆子，你看，我们可以养着这盆草，看看它能长多高。”
“普通的草也就长个一两寸。”
“说不定它能长到一尺。”
小陆子兴致缺缺，徐答应却说：“我们来打赌。”
“赌什么？”
“若它长到一尺，陆公公以后……不准去别的宫里谋差。”
小陆子失笑：“本来也没想过走。”
“那就换一个，陆公公不准和宫女结对食。”
“这本来也没想过。”
“再换一个吧，”徐答应欲言又止，“算了，有什么好赌的呢？”
小陆子了然地笑笑：“那就换成一个愿望。”
“为什么许愿呢？”
“因为小主是笨蛋呀。”
“哦，那许什么愿？”
“不告诉你。”
徐答应有点恼，也有点开心，因为小陆子不敬她、不怕她了。
新来的燕子穿院而过，阳春的气息在飞絮轻尘中蔓延，十九岁的小陆子心想：就许个“岁岁长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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