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所有事情,伊始于08年。
那是最不好的一年,汶川地震,雪灾,特大沙尘暴,风风雨雨的天灾人祸,将南北勾连于网络一线,打开电视看见新闻叫人心惊肉跳。
再往后没几年,人开始不对劲。
药家鑫、蒜你狠,那些网络俗语一天赛一天叫人害怕。
最心惊肉跳的时候,是12年的玛雅人的末日预言。
殷梅记得那天,陕西是个阴天,殷梅在古城西安看见了诗文里才有的场景。
她人站在巍峨城门楼上,看见黄色长烟飞来,擦过地平线,滚滚如云,又如波涛怒吼,像滚滚长江东逝水,又像‘大漠孤烟直’,她看见一向硕大太阳被摔在黄云后,再无力照耀一切。
12年,殷梅上高二。
她本职的文化课学成一个半吊子,还撑着一口气魔障一样要学美术。
当时还不时兴楼市,房贷严寒,人的生存压力不那么大,殷梅父亲殷红召做消防员,薪水还能够殷梅造作。
于是殷红召大手一挥:“学!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学费要好几万!”殷梅的双胞胎哥哥殷竹瞬间爆炸。
殷红召略一沉思,抬头又笑:“学嘛,想学什么学什么。”
“哼!”殷竹很不满意,脚勾着茶几腿陈述殷红召的罪状:“凭什么我学个天文报兴趣班就不行,她学美术就行,再说了,就她那双近视五百度的眼睛,能学的了美术吗?!越学度数越大,以后挂个镜片比啤酒瓶盖儿还厚!”
言辞狠厉,仿佛一个唾沫一个钉儿,言之凿凿,让殷红召瞬间脑补厚镜片。
殷红召立刻担忧地看向殷梅。
殷红召五十多岁,瞧不出一丝苍老,精气神格外好,常年乐呵呵,下班就在巷子外面下象棋,一说‘将!’,声音震得小年轻都甘拜下风。
他神情温柔,性格乐观,工作稳定,两年前工作调动到这儿后,在城中村买一栋二层楼的小院子,儿女双全,儿子物理竞赛上一炮而红,他瞬间就成了附近人羡慕的对象。
但殷红召双标,儿子女儿一双胞出生。
女儿先,儿子后,他疼女儿,就让儿子做了哥哥。
从小到大,叫的多了,哥哥确实像稍大的那个。女儿活泼,但几年前因为身体原因,一直寄住在外婆家,两年前殷红召搬到这二层楼后,才将女儿接过来。
儿子女儿分开几年,格外隔生,日常互对。
不过女儿乖巧,尽量刻意不和哥哥吵,所以搬来这两年,大矛盾没有,只日常斗嘴。
让殷红召省心不少。
既然女儿提想法,那女儿奴必须满足!
“真想学?”殷红召问。
“嗯。”殷梅点头。
殷红召神情瞬间松动:“好,想学就学!近视多注意点就行了。”
他拍板定下。
然后迅速地联系学校老师,先着手将殷梅调去艺术班,好上文化课,再联系校外的培训班,加速补专业课。
离高考就剩下一年半,老师不同意转学美术。
“人家都是学了好几年的,殷梅这凑什么热闹?”班主任陈娇不是个善茬,一生不顺遂的生活痕迹在脸上留下深深刻印。
殷红召:“她想学。”
“她想学就学?”陈娇办公室环顾四周,刻意引着一堆老师攻击殷红召:“你瞧瞧其他学生,哪一个像殷梅这么造作了?她挂在我班里,成绩拖着后退就没朝前走过,高一入学还能前二十,现在什么名次?”
陈娇拍桌子:“倒数后十名,你能想象?”
那是12年,还没什么‘学生尊严’这个词汇被创造出来,学生在家,是个‘屁大孩子’,在学校,是老师的管制对象。
除了学生之间能有隐秘的燥热快乐,在哪儿都是不招待见的。
但总有例外,比如——
“你说殷竹和殷梅是双胞胎,怎么殷竹就能年级前十,殷梅就这样,啊?到底是不是双胞胎啊。”
这话就刻薄了。
殷红召立马坐直。
陈娇也自觉说的过火,立刻补救:“也不是不让殷梅去学,她现在这个分数,好好学,努力一下,二本没问题,非要转专业,去学美术,跟人一堆学了好几年的特长生比起来,没什么竞争力,何必呢,万一再拖累了文化课,到时候补救都没得补救,只能补习,你问问她,能下得了狠心吗?”
“我能。”
站在门口玻璃窗边偷听的殷梅小声说。
她的声音很细小,在硕冬凛冽的气氛里,像一簇小火苗,她带着明艳的笑,穿着被戏称为‘阿莫西林胶囊’的蓝白色校服,扎着马尾,从奶黄色的门框边露出半个脑袋。
她很紧张。
她怕陈娇。
学生对老师的先天畏惧。
高二老师的办公室在三楼,像放大的格子间,桌上鳞次栉比地堆满了作业本、试卷、辅导书,新来的老师正襟危坐像个大号的学生,老油条老师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闲聊,当时还不流行大的推拉窗,为了采光好,所以墙壁两侧都镶嵌着方形的玻璃格子,办公室的玻璃,除了大扫除奴役学生来扫,平常一个抹布都不会擦上去,所以玻璃四周总是蒙着几层厚灰,只玻璃中央透亮透亮的。
周遭磨砂中央清透的质感,像雾里看花,又像临水照月,给在外面罚站的同学看老师的时候蒙上一层美感。
陈娇抿唇。
不悦昭然若揭。
或许陈娇还说了别的话,又或许什么都没说。
殷梅在陈娇面前的勇气,只足够她说:‘我能’,这两个字。
既然预言的世界末日没有到来,那她就不出意外还要活好久,那她就不要浑浑噩噩地在陈娇手底下当学生。
她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她要清正堂堂地撑着脊椎骨做学生,她要学自己梦寐以求的美术,以后去做珠宝设计师!
她看不惯陈娇媚上欺下的做派,也不喜欢有板有眼的文化课。
她要离开陈娇的班级。
她要学美术。
但她说完那两个字,就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只来得及看一眼陈娇,品啄完陈娇嘴边那似笑非笑从上到下的打量戏谑,顿时耳朵边轰鸣一声,像飞机失事坠地。
她仓惶低下眼,五感尽失。
过了会儿,她被殷红召推着肩膀,走在办公室外的厄长走廊。
发麻的腿脚逐渐灵活,她耳朵边渐渐有了声响,她听到下课的刺耳铃声,吓得她像个惊弓之鸟,一抬头,她看到学生总算熬完一节课,在教室欢呼,还看到男男女女冲出教室,熙攘步履交叠,最后,她闻到光秃秃的枝干上素心腊梅的芳香。
殷红召乐呵呵:“别想那么多,想学就好好学,我找找你舅舅,给你去美院打听下培训班,周末让他带你去看看,定个培训班。”
成了!
陈娇放人了,陈娇放过她了!
转而,‘舅舅’两个字又窜进耳朵里。
殷梅的舅舅只有一个,叫陈卓远,他一见殷竹就笑,板寸下的眉眼像个一休哥,一见殷梅就垮,拉的比鞋拔子还长。
殷红召已经帮她大忙,剩下的,她得自己乘风破浪。
但小小年纪,最不缺风雨无悔。
于是,殷梅说:“行!”
陈卓远学过美术,有点功底。
但恰不了饭,于是封笔的干脆,去了银行做柜员,西装革履,瞧着也算成功。
周末,殷红召打电话问了陈卓远有安排没。
陈卓远说自己闲着没事。
于是殷红召发配殷梅去找陈卓远。
殷红早上起来,穿上厚棉衣,那是一件杏黄色的短款羽绒衣,前一年过年的新衣,殷红召眼里的流行款式,内裹羽绒,外看蓬松,硕大的帽子两侧,留了两个雪白绒毛球。
殷梅一拉开卧室门,殷竹正站在他门口。
两层楼,客厅、厨房、洗手间、殷红召的卧室,都在一楼。二楼并排共有四个房间,一个放杂物,一个大锁锁着,余下两个,靠楼梯是殷梅,殷梅隔壁是殷竹。
卧室门一开,三步远,就是水泥的长阳台,阳台两端,一面挨着隔壁院子,一面是下一楼去的楼梯。
殷梅一见殷竹,就直觉自己要被怼。
殷竹学习格外好,尤其物理。他人恃才傲物,一身傲骨,桀骜不驯,在学生里极有呼声,一年前,喜欢上转校来的音乐特长生苏西溪。
一见钟情,他在教导主任门口,冲上去要□□号。
被苏西溪骂了句:“神经病!”
被教导主任diss:“丧心病狂!”
其被罚站走廊,还得瑟宣扬:“爱情无罪,鄙人不悔。”
他最后被教导主任押着‘本周还剩三天,写出份七千字的检讨书,在周一国旗下演讲痛陈其罪,才能上课’。
他答应的容易。
周一早上,交上去的检讨书,在演讲的时候,成了:致苏西溪。
他大念情书,被校长冲上去,当场批评。
他不知错,仰着头:“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错?校长,你年轻的时候,没早恋过吗?没喜欢过谁吗?是谁规定,所有人都要念书的时候心无旁骛,大学毕业后,就被三姑六婆催婚催生。不让谈恋爱,说谈恋爱有毒,堪比黄赌毒,烟片一样,那结婚的时候,是无性繁殖吗?我爱苏西溪,也爱物理,我并不觉得冲突,一整个宇宙,我宁愿拿来换苏西溪手上的一颗红豆!”
台下哄笑,校长高血压犯了。
升旗仪式最后草草散会。
殷竹也就此一战成名。
他出门,必然狐朋狗友迷妹簇拥,老师气不过,又治不了,叫了殷红召去批斗。
结果殷红召一拍大腿:“有出息啊!都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改天叫家里来吃饭啊。”
老师如吃了苍蝇,顿时闭嘴。
他因学习好,情商高,加上苏西溪冷脸不搭理他,轰轰烈烈的校园爱情无疾而终,老师终于翻过他混账的这一页。
但这货,就是一颗刺儿头。
而且,这个刺儿还只针对殷梅。
这会儿,殷竹正站门口伸懒腰,看见殷梅出来,立刻斜眼、冷笑、轻嗤三部曲。
“哟呵,不亏大小姐,一说南巡,西厂督工立马拨人手给您开画舫。”
美院在家的南边,西厂督工是内涵他亲爹。
殷梅不跟他计较,直接就下楼梯。
昨夜下了一场雨,湿润的空气笼在水泥雕花扶手上,有蜘蛛在扶手和墙壁之间拉长结了一张蛛网,水淋淋的,殷梅跑得快没注意,糊了一袖子,吓得叫起来:“啊!”
殷竹大笑三声,满意地进卧室不搭理她了。
他一早就下过楼,看见了蜘蛛网,坏心眼地故意留着,见她终于遭殃,一早上站在门外冻出的寒气都消了大半,一进卧室,那叫一个神清气爽,拿出成沓试卷,一目十行扫过,答案霎时蹦出,他只觉如有神助!
殷竹这种恶俗的小把戏,殷梅已经见怪不怪。
倒是殷红召穿着毛衫跑出来,仰脸担心地问:“怎么啦?”
“没事。”殷梅不愿意大清早惹不快。
两个孩子不对付,殷红召批评过几次殷竹,但显而易见,他这个半老的老头子杠不过仿佛从民国革命刚穿越过来的热血青年,殷竹唇枪舌炮两下,就叫殷红召厥过去。
“是不是那个兔崽子?!”
殷梅赶紧说:“没事,我脚滑了一下。”
殷红召更担心:“没崴吧?”
“没有。”
殷红召给殷梅了零钱,让她带着去坐车找陈卓远。
“我都说好了,他在家等你。”
找陈卓远——
这才是殷梅转专业路上,要面对的最艰巨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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