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陈卓远快四十,对殷梅一向没什么好脾气。
殷梅到公交站后,远远看见陈卓远已经在等了。
雾气没散,陈卓远站在白色的站牌下,睡眼惺忪打个哈欠,银行柜员一周六天班,他一会儿还要外勤摆易拉宝,在殷红召的电话里,挤出时间见殷梅。
殷竹的妈妈叫陈卓月,几年前,陈卓月和殷红召闹不痛快,两人离婚,陈卓远上门差点揍殷红召,陈卓月说,是自己的问题,后来,陈卓远发现确实是陈卓月的问题。
在姐夫面前,就稍微理亏,两家不再往来,但架不住殷竹情商高,在两人之间牵线拉桥,所以关系倒也不至于太僵硬。
这也是殷红召自己不来,让殷梅一个人来见陈卓远的原因。
殷梅挤在人堆里下车。
站到陈卓远面前。
“喏,美院。”陈卓远朝左努嘴,努完嘴又换右边:“喏,培训班。”
通往培训班的那条路上鱼龙混杂,大清早起来,正是卖早点高峰期,城管也不管,小摊的推车歪七扭八占了大半路面积,巷子里霓虹灯牌还在亮,沉在森森雾气里,像港片里的凶楼。
一言以蔽之:乱糟糟。
“我知道了,舅。”‘舅舅’才说一半,在陈卓远陡然凌厉凶狠的目光里,殷梅就卡壳了。
“能找得到吗?”
殷梅:……
殷红召让她去陈卓远家找陈卓远,结果才上车,陈卓远就自发改了见面地点,一个电话拨过来,指导她七拐八拐,直接到了美院门口见。
都到门口了,这还能找不到吗?
就是——
殷梅看一眼巷子。
雨雪后的积水还没干,乌黑的淤水横斜在巷子里,简直没地儿下脚,高处则筒子楼遍地,霓虹灯摩肩接踵,粉红的硕大‘保健’,鹅黄的细长‘宾馆’,殷梅觉得脚底板都发麻,不由自主脚趾抠抠脚底板。
但她不敢在陈卓远面前讨价还价。
“能。”
“那我走了。”陈卓远临走,又返回来,食指指尖重重对她一点,语气警告:“回去不要瞎说,晚上早点睡,不要吵殷竹念书,在学校少给人找麻烦,还有,美术贵得很,你自己心里掂量着。”
“嗯。”
陈卓远不甚满意地,又食指对她重重一点,发现再搓不出什么警告,才走了。
殷梅站在巷子口看了一会儿。
陈卓远走的果断,毫不回头。
她等陈卓远走的没影儿了,才长舒一口气。
难堪一扫而光,她掏钱,买了个煎饼果子,大清早,一口咬下去,总算熨帖了脾胃。
边吃,她边朝着巷子里走。
这里面都是培训班。
到后来殷梅上了大学,才知道这里面挂牌营业的补习班,辅导老师资料写的是清华北大央美国美西美,实际只有西美和高昂学费是真的。
殷梅直接去了一个辅导班。
对方名叫——‘招星’。
她其实心里有主意。
前段时间,有‘招星’老师去殷梅的高中招生。
殷梅混在人堆里看过老师画画。
调色盒打开,三十二种颜料按老师的习惯排列,被老师一支长笔蘸着挑出,混在调色板上一搅拌,偶尔加一点清水,就成了其他的颜色。
颜色落在水粉纸张上,很快就饱和地勾出鹅黄的梨,鲜红又半绿的苹果,还有细长颈子的瓷瓶,高光一点,如同画龙点睛。
殷梅骤然心动。
她是因此才要学美术的。
招星的学费很贵,两万块。
招生简章上已经印的清清楚楚,她来是看看环境和位置。
殷梅按地址找到‘招星’。
上次去学校招生的老师接待她。
她砍价半天。
对方笑嘻嘻:“九折吧,我个人给你的优惠,最大限度了。”
殷梅其实性格开朗活泼,跟小闺蜜闹得时候能笑的震得地板掉顶灰,但她不会杀价,尤其跟这个老师说话,下意识乖巧严肃。
这可是老师啊!
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老师,也不是她想象中的师长。
但她心里仍旧尊敬地过不了和老师讨价还价的那道坎。
可是价格贵于其他画室,她只好硬邦邦站在老师面前,干巴巴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再便宜点。”
老师撩开眼皮看她。
老师站在培训班门口,画室门半开着,里面一堆莘莘学子,借着狭小窗户透进来的光,奋力画着画。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漠然,没有对颜料的喜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黑压压涌在脏乱差的气氛里,门口坐的是初学者,画的画七扭八歪,颜料脏污形都跑了大半。
画室在三楼,教室一出来就是一个凌空直通一楼的楼梯,踩上去砰砰砰响,楼梯下面是巷子,不时有行人路过。
‘叮’一声。
老师打亮手里的打火机。
那是一枚银色的打火机,火星消失的一刹那,一簇火苗燃起。
老师偏头凑过去,点燃嘴里的烟,深吸一口,灭了打火机,舒服地微微朝后仰头,仿佛一个瘾君子。
半晌,他才睁眼看向殷梅,烟雾缭绕里,扯开一抹醉生梦死的笑。
“就这个价了。”
她心里一瞬间对他产生了厌恶。
学校里的老师再不好,也不会这样丑陋,她在他追逐火苗的时候,看见他的堕落和欲望,在他吞云吐雾的时候,看见他的不高尚。
殷梅转身就跑了。
老师站在楼梯边,半俯在扶手上,弹指掉下银灰色烟灰,从她面前蹙尔逝过。
她吓一跳,抬头看眼老师。
而对方,毫无差点烧了她羽绒服的歉疚。
她只看见这个好看的男人,脑后扎着一寸小辫,左耳戴着一枚精致蓝宝耳针,穿黑丝绒衬衣,白的像失血过多一样,精致优雅,像如贵族吸血鬼,扬起指尖的烟,俯瞰着她,甜丝丝眯眼一笑。
“等你啊。”
殷梅:……
殷梅最后还是报了‘招星’。
早先一见钟情,已经先入为主套定她的喜好。她后来看了几个,都觉得没有‘招星’好。
最后,由陈娇出面,找了艺术班的班主任。
对方在这一块很有人脉,出手帮忙给杀了价,学费成了八折,降到了一万六。
尽管如此,还是贵。
报名那天,殷红召有事,临时决定由殷竹护送着去交学费。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一直走到培训班门口。
殷竹朝里面看一眼,立马皱眉嫌恶。
老师笑着走出来,还是上次接待殷梅那个人。
殷竹一转头,殷梅冷不丁撞上他的视线,顿时脸色一白,她太怕他在这儿还给她难堪。
谁料,毒舌的殷竹今天闭嘴了,什么都没说,跟着她去交钱。
老师笑嘻嘻:“你还挺有后台,杀到八折,小瞧你了。”
殷梅不说话。
粉色的百元大钞被拆去白色束封带,从点钞机里哗啦啦翻过,验明真伪,算好张数,对方开过收据,殷竹接过,仔细看了才揣进包里。
回程路上走到一半,殷梅和殷竹就分道扬镳了。
殷竹约了狐朋狗友去看星空展,殷梅则约了自己闺蜜,她要按照老师的要求买纸笔画板。
一堆东西买齐备,周末就结束了。
再开学,殷梅就被归进了艺术班。
艺术班的学生文化课分数普遍不高,她一去,深受大家喜爱,尤其前桌的宋菡萏,音乐特长生,弹得一手好钢琴,每次大型活动都少不了她的钢琴独奏。
但下了舞台,她数学书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面对排列组合,无能为力地想哭。
她老妈为了她能考个不错的学校,于是给她请了文化课家教。
家教一来,简直灾难。
“我在学校还能不写作业,回家就不能不写了。”宋菡萏哀嚎:“殷梅你不知道,数学是真的难!我就是不会做,而且那小老师,手黑的很,下死茬让我刷题,题海战术!可怜了我的手啊——”
殷梅大喇喇:“我看看。”
宋菡萏将家教留的卷子递给她。
殷梅其实是想看看她弹钢琴的手。
殷梅接过题,扫一眼。
她做过这些卷子,都是在文化课班老师让做的基础题,可惜殷梅学的不怎么样,只能在宋菡萏面前充十分钟老师,能给她讲一点前面的题,至于后面的,她也爱莫能助。
宋菡萏这样都已经沾了天光,惊为天人:“已经非常厉害了!我宣布,殷梅你以后归我罩着了!”
“哼,是作业归你抄了吧。”旁边的苏西溪冷笑。
苏西溪长得格外好看,尤其一双眼睛,顾盼生姿,偏生她为人懒洋洋,说话毫不留情面,好在她一口民族唱法唱的好,唱起《牧羊姑娘》,哀怜切切,唱起《十送红军》,脆格格生花。
苏西溪和宋菡萏是音乐老师的爱徒。
她两合作,总满堂彩。
私底下,也是闺蜜。
不过宋菡萏朋友极多,人缘格外好,苏西溪就宋菡萏一个朋友。
虽然苏西溪嘴硬,并不承认宋菡萏是她朋友。
殷梅八卦,觉得万人追捧的宋菡萏,家境好,长得美,性格开朗,整一个傻白甜高贵小公主,却在冷艳的苏西溪面前,被格外不待见嫌弃,还能牛皮糖一样贴上去,深觉奇妙。
一向在班里沉默温柔的徐梦阁说:“苏红筱家庭环境好像挺复杂的,苏州还是扬州人来着?会吴侬软语,只跟宋菡萏讲,她是半道转来的,没人跟她做朋友,她脾气特别差,老逃课又不好好学习,就那拉胯的文化课,别想上大学了!你没看见吗?她打耳洞就算了,好几次我们班其他人在外面碰到她,她穿的裙子都遮不住屁股,还有她妈妈,风尘气可重了!算了算了,我姐姐说,不能说别人坏话的,说别人坏话,会嫁不出去。”
殷梅:……
徐梦阁:“你也别跟她玩,沾她的阴秽,万一破了你的因缘,你也会嫁不出去的。你就跟我做朋友好了。”
殷梅:……
幸好课业繁重,大家也无心交友,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专业课和文化课上,努力地在两边寻找着平衡,高一那种喜怒哀乐放大的聒噪时光,早就一去不返。
殷梅很快融入。
她跟徐梦阁手拉手上过两次厕所后,友谊稳固,小嘴叭叭互相诉述秘密,讨论着自己的烦心事。
直到有天早上,两人在食堂吃过饭。
对方看见她给宋菡萏捎早餐,嘴唇翕动着。
殷梅问:“什么?”
徐梦阁:“没什么。”
殷梅抿唇,她听到了:是‘贱骨头’。
很快,徐梦阁就带着她的女德,不跟殷梅做朋友了,一人独来独往。殷梅被宋菡萏的甜拉拢,隔三差五,做个数学题,带个早餐,就融进了她和苏西溪这个高颜值小团队。
殷梅白天上课,晚上去‘招星’画画。
最开始是打形,眯着一只眼,将铅笔当成一个比例尺,度量物体,在纸上定‘点’,然后长线连点,勾出形。
练形时,同步练排线,细密长线,拇指竖起,将铅笔压于弯曲的食指侧面,左右拇指借力一划,成一条粗细均匀的线段,用来在打形好的基础上上色。
开始画的几天,歪歪扭扭,比例失调,后来在量的积累下,总算开窍了。
从石膏几何体过渡到画水果。
她也认识了之前接待她的老师。
老师叫苏良。
殷梅在画室看到宣传的物料,一张a6全写他。
央美毕业五年,上过杂志专访,也开过画展。
殷梅不相信,觉得他不像个好学生,偷着百度,网页的第一个百科,就是他的名字,下滑,是他厄长的履历。
信佛,在藏地待了几年画唐卡,爱设计,给几个博物馆设计过印鉴徽章,留学,国外做过交换生,上过央视的新闻,在北京创业开过广告公司。
28岁,熠熠生辉。
却偏居于此深巷,甘做一个小老师。
有同学说:“他女朋友是西安的,正实习呢,他陪着来的,待不了多久。你看他,花花公子一个,指不定过几天就分手了。”
殷梅对这些桃色绯闻没感觉。
她只是觉得,一个普通的名字,因为他的才华,而脱颖而出,才百科排第一。
真厉害。
喜欢他的学生很多,殷梅只偶尔跟他打交道。
但殷梅发呆的时候,视线时不时会落在他身上,好几次被他抓到,他也浑不在意,轻笑一声,放过了她。
殷竹这段时间消停不少。
市里出了星展相关的竞赛,他整天忙得脚不沾地,饭都在学校吃,一回家,哐当关上卧室门,就开始‘搞研究’。
两个人打照面的时间少了。
殷梅没学美术之前,每天放学是跟殷竹一块回来,学美术之后,不顺路,只能自己回来。殷红召担心她,只要不加班,必会骑着自己的凤凰自行车去接殷梅。
冬天风雪凌冽,他也风雨无阻。
但他加班的时候,就不能接殷梅了。
于是他就提议让殷竹接。
殷竹正忙得脚不沾地,靠着洗手间门,冷嗤嗤笑:“我接她?她受得起吗?”
殷红召:“大晚上的不安全!”
“都长成那样了,还不安全吗?”语气尖酸刻薄,格外刺耳。
殷竹长得好看,有长长的眉,尖尖的下颌,一双似点漆的眼,除去刻薄,皮相实在没得挑。
他含着牙刷,目光落在殷梅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淡了三分,说:“别说啊老殷,你瞧瞧,谁能想到她跟我是双胞胎啊,怎么瞧着,都不大像哈。”
屋子里气压骤减。
殷竹拔出牙刷,又笑的甜蜜蜜:“嘿嘿,幸好我长得像妈,不然,难看死了。”
殷红召摘下脚底板拖鞋砸过去:“你个小兔崽子!”
殷竹麻溜脚一勾门躲进洗手间。
拖鞋砸在门上,咣当一声。
殷梅长相普通,她其实有三分好看,偏偏脸庞黯淡,又逐渐长痘,和白净洋气的少爷殷竹站在一起,确实不像双胞胎。
殷红召的提议被亲生儿子驳回,于是,只要殷红召加班,殷梅就得自己回家。
夜路走多了,殷梅就被惦记上了。
这一晚,她上公交没多久,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挤人,她被挤得贴住座椅,正看着窗外走神,一只手蹭在她大腿上。
她以为太挤,浑不在意。
过了会儿,手开始在她腿上游走起来。
她吓得头发竖起来,回头一看,是画室里的同学,叫仇子高。
说是同学,其实是个小痞子,整天用下流的目光猥亵画室的女同学,大家都绕着他走。
她跟他一向不顺路。
他这是故意——
尾随?
仇子高瞅准了她害怕,不敢声张,更放肆起来。
殷梅只好一直挤,妄想逃脱,周围的下班族,被她挤的不满,控诉:
“干什么挤啊?”
“有没有素质真是?现在的学生都怎么了。”
仇子高痞笑着附和:“就是,有没有素质啊。”
殷梅咬着下嘴唇,几次想下车,仇子高作势就跟着她,她无法,只好躲躲藏藏,隐忍着躲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家里的站,赶紧跳下车,一回头,她看见仇子高站在车上,并不下车,还抢到了座位坐着,透过车窗,得意洋洋冲她吹口哨。
显而易见,这个坏东西,摸清了她的路线。
殷梅抿唇。
她觉得害怕。
仇子高劣迹斑斑。
但她不好意思跟殷红召说这件事。
一来难以启齿,二来殷红召确实不是每天都有空接她,她不愿给殷红召凭添麻烦。
一夜未好眠,梦里全是噩梦。
第二天,殷梅顶着个硕大黑眼圈,一开门,撞在殷竹面前。
殷竹乐呵:“哟,烟熏妆挺好看啊。”
“你!”
“我怎么了?”殷竹做个鬼脸,下楼去了。
真是受不了他,这么大年纪还像个小学鸡!
画室照常要去。
但到了这天晚上,本来能接她的殷红召,突然临时加班,短信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殷梅顿觉眼前一黑。
她坐在画室角落,一扫画室,见仇子高去上厕所了,赶紧收拾东西要走。
正收拾,仇子高进来了,懒洋洋靠着画家,大马金刀一坐,不怀好意看着她,她赶紧回头,手指一疼,她低头,才发现自己铅笔尖被捏断了。
今晚该怎么办。
殷梅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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