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下
顾舒窈收回越飘越远的回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可以起来了,才翻个身,窸窸窣窣的动静便引来了侍候的丫鬟。
今日当值的房中丫鬟是卉珍,送到顾舒窈这儿来的丫鬟仆役都是家生子,卉珍自然也不例外,她是先前负责采买下人的陈妈妈陈管事的养女,生的白净可爱,做事却踏实妥帖,性情随了养母,谨慎周全。
卉珍上前隔着帐子轻唤:“小姐,可是醒了?”
顾舒窈应声,卉珍便挑起帐子,要用温过的棉帕为她擦脸,顾舒窈毕竟前世活过几十岁,也有心自己动手,奈何这具落了水的小身子着实不中用,多余一点的气力都没有,只得依着卉珍,叫她为自己梳洗打理一番,但多少有些不适应。
“小姐,夫人才刚来不久,您慢着些,缓着来,莫要行动间着了风寒。”卉珍轻声细语地安抚有些已有些不耐烦的小姐,顾舒窈知道,这定然是母亲的叮嘱。
“我知道了,你慢慢来吧。”顾舒窈有些无奈,稚童自然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却难免四下拘束,心力有限。
卉珍看着自家雪玉雕成般的小姐,年岁尚小,却已显露出非常的容色和清冷来,直教她唯恐小姐化在手中,动作间便愈发小心。
待一套梳洗穿衣的动作完毕,已是两刻钟之后。顾舒窈刚来到前厅,就被等候已久的沈清澜迫不及待抱了起来,以额贴额,欣喜道:“真的不烧了!宝儿可还难过?喊一声‘阿娘’听听。”
顾舒窈摇了摇头,依着母亲的心意,略带撒娇的软软喊了一声:“阿娘。”沈清澜更是喜上眉梢:“声音听着也不哑了。”
跟在沈清澜身后的王蔷也双手合十,把诸天神佛挨个谢了一遍。
用早膳的时候,眼瞅着顾舒窈比以往多吃了一小块金丝酪乳糕,沈清澜的心更是安定了,于是她终于能下定决心和女儿商议一件大事。
较之面硬心柔的婆母朱繁,沈清澜说话时有着一份与她温婉气质相背的直率。
“我儿,可思念你大伯父,二伯父我们家不日也便要南下辋川了,届时自可团聚。听说你二伯父很是收集了一些你喜欢的物件儿,特地在家书中提到呢。”
以白茶水清了口,刚刚坐定的沈清澜的就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这个长辈们商策好的决议。
顾舒窈自然接受良好,她还不到梳发的年纪,自然垂髫,乌黑的头发更衬得面容瓷白,卉珍今日为她穿了镶了圈儿兔毛的立领麂皮袄,白绒绒的毛毛为她添了稚气未脱的可爱。
所以当她自以为认真慎重的看着母亲,再郑而重之不过的点头时,小脸蛋蹭着白绒毛,沾了几根在婴儿肥的面颊上,一众人都被她萌得暗暗捂住心口。
沈清澜又是爱怜,又是好笑,内心深处却有无法遮掩伤恸,一时间百味陈杂,只捻起手绢,沾了沾女儿的面颊,朝她眨眨眼。
母爱有意将南下轻描淡写作亲人间的团聚,但重生而来的顾舒窈又如何不知道她的用心良苦呢?
想必此时此刻,那浑邪、柔然、大凉、鲜卑、的铁骑都已入主中原,翻过漆吴山,横渡黑水河,獠牙已撕裂位于王朝边境的燕云,朝着最柔软肥美的大雍腹地——宁武,垂下腥臭的涎水。
而在北方与草原的交界处,原本星星点点的起义军已逐渐形成规模,喊出“败王之王非真王”的口号,寻了据说是前朝遗孤的血脉,要正王室,清君侧,屠戮乱朝假臣。
皇族周氏惶惶如丧家之犬,抛弃自大雍建朝以来百余年屹立不倒的都城宁武,在疲弱无力地反抗了几下之后,仓惶间直奔辋川而去。
据说,年仅十二岁的幼帝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询问他那出身辋川司寇的大相国:“先生,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外有虎视眈眈的浑人铁骑和起义军,内有只专注于权力倾轧妄图从这王朝最后几分气数分得一杯羹的望姓大族,如今的大雍已如被一箭击穿的金乌,沉坠入昏沉的暗河,漏洞百出,积弊重重。
她的国,她的家,哀哀将死。
倾颓之势如山倒,而人又如何能左右时事
顾舒窈闭眼,将一切思绪都掩埋,脆生生和沈清澜说了些积极的愿望:“阿娘,听闻南边的姑苏宋氏如今出了一位女太傅,届时可否……”
说着轻轻拽了拽沈清澜的袖子,是央求的意思。
沈清澜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将她抱至膝头,点点她的小脑袋,朝王蔷抱怨:“你看看她,如今性子越来越没个拘束了。竟打上了女太傅的主意。”
王蔷却丝毫不以为忤,张口就是对自家女郎的一连串吹捧:“女郎三岁便启蒙,如今才堪堪六岁,却已在夫人和门客的启蒙下读完了《诗》《经》《百家姓》《孟子》《大学》《中庸》,《礼记》和《列传》也已读完了一半,说是一句神童也不为过,想来女太傅也是乐意与女郎作西席的。”
“更何况,”王蔷转动串珠,“我记得小姐出阁前曾与女太傅有过尺书之缘,便是不能成全女郎,夫人与昔日旧友再续金兰,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沈清澜嗔怪得看了自己乳娘一眼:“便是你最会顺着她心意来。”
王蔷但笑不语,她虽然爱惜小女郎,但最爱戴的还是莫过于自家小姐,她只做能真正讨得小姐欢心的事。
“阿娘真好,王嬷嬷也好。”顾舒窈把脑袋埋到母亲怀里去,微微弯了晶亮的眼眸朝王蔷看。
这一点清淡的撒娇最叫沈清澜无法拒绝,只抱着女儿,爱之又爱的轻抚她的软发。
顾舒窈也不再忧虑其他,只专注享受阿娘的爱抚。
重生之后的日子便这样在家人们的百般关怀爱重下安定了几天。
这天晌午,太阳出落得正好,顾舒窈便有意走动走动松散一下筋骨,越是卧床身子才越是不得爽利,适当的活动有益身心,这道理她还是懂得。
整个将军府最近日日都忙得热火朝天,南下辋川要做的准备极多,从主人家到侍女仆从个个都不得安宁。
但所有人都得了指示,那便是不得惊扰了大病初愈的小姐,于是顾舒窈来到丽园时,这里仍旧是一方静谧舒朗的景色。
错落有致的盆景和假山,夹竹桃和广玉兰清棱棱结了几支,倒是绣球颇为繁盛,和迎春一起带来几分热闹的春景。烧制着瑞兽的瓦片围成一片土坛,一只作旧的雨过天青瓶子汩汩流出细泉来,浇在靛蓝色的碎瓷片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雅乐。
顾舒窈披着斗篷,提着一只新竹编就的鸟笼,这是车夫为她送来的一双小喜鹊,黑背白腹,羽端沾了蓝绿色光泽。
她前世居住的道观也时常有喜鹊光顾,如今看了难免怀念,便自廊间取下,带小家伙们也来看看不一样的景色。
春阳微晒,粉屏为她戴上兜帽挡去初初有几分刺目的暖日,却在海棠树后听到游廊那边传来一些声响,粉屏抬头欲说些什么,又在顾舒窈的示意下再度低垂了眉眼。
“如今,便刚刚好余出你一个,也是实在没了办法,你可愿出府去府里不会扣你的良籍,银子细软也少不了你的。”
听着是个大丫鬟的声音,而相应的,对话的另一位主人公年纪则听起来小得多——
“姐姐,我可不可以不走”
那丫鬟显然也犯了难,她也知道如今这乱世,把这么一个小丫头推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但她终究只是管事底下一个小丫鬟,做不得主,府内秩序俨然,各处人丁皆有定数,余出这么一个,实在是难办。
正待狠了狠心回绝二丫的请求,却瞥见海棠树下露出一点霜色的衣角,忽然意识到事情说不得还有转机,便故意加重了语气道: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命不好,如今这世道,你去了外头是死是活也只能看你自己。你如今几岁,十岁是吧?可怜啊!”
二丫原本只是不抱希望的最后求了求,她也知道,自己打小就命不好,吃的最少却挨爹娘的打最多,如今好不容易有点盼头了,却又好死不死成了正正好多余出来的一个。
已经认命的二丫听到大丫鬟这样说一气,也就只是点点头:“姐姐,你说的对。我就是命不好。”
这反应把那大丫鬟急得一阵郁卒,这小丫头倒是卖卖惨啊!惹得那树后头不知哪方主子心疼,这事儿不就解决了吗?!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她一阵挤眉弄眼,二丫却已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姐姐,我就要走了,但你是个好人,谢谢你。以后你不要再给你弟弟送钱了,把钱多留点给自己吧。”
大丫鬟一听这话在顾不上其他,下意识大声质问:“你在说什么我的钱都托人给我阿娘了才对!”
二丫迷糊得抬头看向她:“姐姐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么笨都能看出来。你的钱送出去后,后厨那个爱穿绿裙子的姐姐就会添一两样首饰。”
“这跟我阿娘和阿弟又有什么关系!你又怎么知道我还有一个弟弟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大丫鬟见她半天说不到点子上更急了。
二丫更迷糊了,挠挠头:“啊因为你吃饭的时候下意识捞稀的,我有弟弟,我也会这样。被阿娘揍怕了嘛,不然我肯定要抢干的。”
“那个绿裙子姐姐工钱不如你,还又总买你喜欢而且舍不得买的首饰,都是你提过的,又正正好在你把钱寄出去之后。比如,她今天就戴了淼记的银钗你的工钱前天才送出去吧。我猜她应该是你阿弟相好吧。”
大丫鬟的眼泪一下子就漫上来了,一月一次的家书,她把自己的工钱近乎一子不落地寄回去,却又难免心存期待,在信中写下自己想要又舍不得买的小玩意儿,臆想着家里人是否会稍稍顾及她的心意,自从她手里得到的钱拿出一小部分,为她买点什么寄过来。
没有,一次都没有。
却原来,叫她那弟弟轻易买成去讨了其他姑娘的欢心。
见人捂着脸呜呜得哭起来,二丫慌了,手忙脚乱地想安慰,却除了“别哭了”再说不出二话。
“粉屏,去看看怎么一回事。”一道极为清寂的声音忽然响起,二丫被惊了一下,转头去看,就看到了她此生再无法忘却的人和景。
淡色的春光渗过树梢,便掺着了几分雾一样的绿意,柔柔的倾落在树下的人身上,那是比月光更浅的面容,白到有几分不切实际的透明,精致如琢的眉眼,又因过于纤长的眼睫平添几分属于人世的姝色。
她站在那里,光照耀着她,说不清是那人因光而夺目,还是春光因她才亮眼。
“这是……小神女……”二丫木楞楞得吞咽了一下口水,
“神女冲我笑了……”看见顾舒窈朝自己浅笑,二丫差点没厥过去。
粉屏好笑的上前去扶住她,又询问那个大丫鬟:“我是世安阁的大丫鬟粉屏,我家小姐叫我问问你们,可是有什么难处”
一听是世安阁,那个大丫鬟哭都不敢哭了,早知道树后的是顾家最为矜贵的小小姐,她绝不敢心生侥幸替二丫谋算这一遭,两下擦了眼泪支支吾吾地解释:“这个丫头是前日里买来一批人中一个,原是都留下,一番安排却发现多了她一个……”
“这原是府里管事顾虑不周,罪责又怎能让这么一个小丫头全担了去”粉屏没什么严苛的口吻,说的话却叫那管事妈妈手下的大丫鬟冷汗直流:
“粉屏姐姐说的是,我这便去领罚。只是您看,这个小丫头……”
粉屏于是询问得看向自家小姐,见她微微颔首,便道:“这个小丫头日后就收归世安阁了,你自去忙罢,之后的往来由我接手便是。”
那大丫鬟于是朝粉屏感激得笑了笑,又向顾舒窈行了礼,便匆匆去回话领罚了。
粉屏牵着二丫来给顾舒窈行李,在顾舒窈前世今生加起来已有不惑之年,看着黑黑瘦瘦的小二丫几乎是自己孙女辈儿,自是不忍心叫她行礼,挥手叫起了。
“你叫什么”顾舒窈温和地问她。
“二、二丫。”二丫满脸通红,说话也磕磕巴巴的。
顾舒窈看向粉屏:“没个正经名字,还是小丫头。日后便跟着你和玉绣吧。莫要苛待了她。”
粉屏忙应是,顾舒窈又招手示意二丫到自己跟前来,一边朝世安阁走去,一边和她说几句闲话:“你可曾读过书未曾未曾读书竟如此机敏,善也。”
二丫彻底不明白了:“小姐,我、我不机敏,我脑袋不好使。我爹娘都这么说。”
顾舒窈笑了,将手里的鸟笼交给她提着,轻生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俗世之人常以珍珠为鱼目,罪责在于他们鄙陋粗浅,而非珍珠不够夺目。”
“日后,你便先作我世安阁内一个小小的花鸟使如何”
二丫大脑已完全在顾舒窈的温柔下宕机,失去原本的一切作用,只唯顾舒窈说什么就是什么。
命运最是难以预料,此时的顾舒窈绝不会想到,这个看起来木楞楞的同时又天生聪颖的小丫头,竟是前世那位声名鼎赫的嗔姬——她的哥哥成火,乃是起义军总头领,后来与大雍划江而治,自号“启”。而嗔姬则是“启”王朝真正的幕后操盘手,以狡诈善诡、心细如发、兼顾八面而毫无疏漏闻名于世。
堪称女帝大一统过程中最大的几块绊脚石之一,据说,女帝对此人的评语唯三字:“极难搞。”
不过这些自然都是后话,将目光从未来收回,现在,万事俱备。
宁武顾氏,终于要离开这片固守了几十年的故土,往那富贵的温柔乡,辋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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