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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吴菱


顾舒窈于是只能顶着一众客人打量的目光绕过木雕彩绘的屏风走进堂屋内,朝各位大人见了礼。

        顾守业性子无端,但他出身顾氏,所以不但没人嘲笑他的胡言乱语,反而顺着他的话对着顾舒窈就是一番盛赞,极尽谄媚。

        对此顾舒窈习以为常,她二伯父好交友,且不拘泥家世门第,便是什么武夫农汉,他若看得顺眼,也就一顿酒的功夫便引为知己大谈心事,再加上他出手阔绰,哪怕只是普通酒肉朋友也可从他这里得赊得钱款且不必留字据。

        那么今天这些人聚于此的原因也很简单,顾守业自己不擅丹青,却于此有几分雅趣,他的这些朋友们便迎合一些他的爱好,顺便嘛,卖他点钱。

        对于二伯父的爱好和交友方式顾舒窈不做评价,但她着实不喜吵闹,眼见这么多人,便还是打算离开。

        顾守业好不容易见得他这性子冷清的侄女一面,自打从宁武过来,除过第一天的会面和那晚夜谈,顾守业再没见过侄女一面。

        此时看她一张小脸上冷冰冰的,明白自己是遭人嫌了,赶紧把自己的好友们都打发走,邀请侄女进里屋来看看。

        “宝儿,就看一眼,我保证你绝对喜欢!”

        顾舒窈看他一眼:“二伯父,上次你这样说时,给了我一只长毛的蜘蛛。”

        好在她只是身子骨弱了些,胆量其实很大,也不惧寻常虫怪,若是旁的小姑娘大概要被吓哭。

        顾守业正待狡辩,却被一道喜盈盈的女声打断——

        “诶呀,可是宝儿来了?”

        顾舒窈循声看去,是位穿着鸭蛋青褙子的少女,怀里还抱着只长毛异瞳的狮子猫。

        少女一头乌发仅以发带束作一个利落的马尾,看到真是顾舒窈,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还真是!宝儿快来坐着!桃酥,去自己玩儿。”

        那圆滚滚的狮子猫“喵—”了一声,轻盈从少女怀着跳下,迈着秀气的步子走过来,用蓬松的大尾巴勾了勾顾舒窈的小腿,不停的朝她喵喵撒娇。

        “桃酥,找我爹抱你,宝儿可抱不动你,你现在太胖啦!”被小主人数落了一顿,大胖猫哀怨地喵了几声,原地起跳,爪子勾住顾守业衣服上的绣线,挂在了他的背上,引得他哎呦叫唤自己的老腰要断了。

        那边闹腾着,这边顾舒舒已拉住顾舒窈往垫了软枕的坐塌上去,一边亲自准备茶点一边不满的看向自己爹:“爹,你叫了宝儿来却不与我说,实在不厚道!”顾守业在那边应付胖猫,诶呦个不停,没嘴回她。少女只得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少女快言快语,顾舒窈好半天才见缝插针喊了一声:“舒舒表姐。”

        这少女正是她二伯父顾守仁的收养的女儿,顾舒舒。是的,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的二伯父并未成婚,仅有一养女。

        顾舒舒大顾舒窈六岁,打小就跟随养父风里来雨里去的奔走,经营打理顾家各地的产业与商铺,曾放言只招赘而不嫁娶,是个干脆爽快的性子。

        顾舒窈记得上辈子,她这位表姐后来捞了个郡主当,没嫁娶也没招赘,而是养了一屋子貌美面首。

        “哎!”顾舒舒应了一声,坐到一侧拉着顾舒窈的手不放:“宝儿,我好想你。”

        又忽然想起什么,振奋道:“不过我爹这回倒是没说空话,他为你寻来一只小貂儿,雪白雪白的,一丝杂毛都无,可讨人喜欢,我这就给你拿去。”顾舒舒说罢就起身去后屋为表妹拿貂,留她爹在原地哀嚎;“闺女啊,你怎么一下子全秃噜出来了?惊喜,惊喜你懂不懂啊!”

        顾舒舒站定,毫不犹豫把她爹最后一层画皮都扒了个干净:“您那所谓的惊喜就是那个一打开就炸人一脑袋七彩线的笼子?”

        “什么七彩线?那叫彩带,南洋那边传过来的最时兴货色!”顾守业叫他闺女气的吹胡子瞪眼,但承袭老顾家女儿奴的优良品质,他也只能吹两下瞪两下。

        那小雪貂果然不凡,一身雪白的绒绒软毛又顺又滑,色泽莹润,小脑袋上一对圆而扁的耳朵,尖尖粉粉的小鼻子,最灵动的就是那一双眼睛,滴溜溜亮晶晶,甚至还长着几根长长的睫毛,确实是一只小美貂。这会儿正揣着小爪子立起来好奇的打量顾舒窈呢。

        桃酥从顾守业身上跳下来,伸爪子去够笼子里的貂儿,吓得小家伙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起来,顾舒窈下意识后退几步,她可知道这种小东西受了惊会放臭气熏人。

        顾舒舒笑着说:“这貂儿最难得之处便是不臭,不知是不是天生有残缺,再如何都不会熏人。宝儿可喜欢?”

        谁知顾舒窈却摇摇头:“雪貂生长于寒冷之地,辋川不适合它。还是将它送回去吧。”

        “唉,宝儿有所不知,这小貂也是我们从别人手中救下的,自小便是人养着,差点叫拿去做了皮子。你如是不忍,不若先养着,待我跟爹过些时日去北边,再将它稍带过去,有桃酥在这儿,实在养不得它。”顾舒舒建议道。

        桃酥瞪着一双漂亮的鸳鸯眼,无辜地“喵”了一声。

        顾舒窈只得示意粉屏上前接过笼子,朝表姐和二伯父道了谢。

        月前在宁武收的那一双喜鹊顾舒窈已把它们放走了,现在又来一只貂,嗔儿这花鸟使就又有的忙碌了。

        谈及嗔儿,顾舒窈内心颇为复杂,谁能想到嗔姬的身世竟如此曲折呢?想必上一世,母亲耽搁在宁武的原因就是这个吧?顾家身为保皇党,府内却庇护了起义军头领之妹,这如何说得过去?也不知上一世是如何周旋的,最终竟也没伤了嗔姬性命。

        这一世顾舒窈思前想后,仍决定不伤其性命。天下将乱,又岂会牵系于一两人之身?有她无她,大雍的浩劫都会来临,因为这个王朝内里已腐坏。

        动乱既然不可免除,阵痛也只能忍耐,那么便只能为长夜之后的黎明多做谋算。

        女帝现在仍幼稚懵懂,尚不知何时才能形成燎原之势。

        急不得,万般皆是急不得。

        而于她自己,重来这一世有何意义?顾舒窈想了很多,最终决定,她要做一个火引,一翁烈酒,让燃烧的过程更迅猛,或许加剧疼痛,但能减少忍耐的时间,也能更早迎来曙光。

        这于她不重要,于顾家不重要,于整个辋川所有居住于高屋碧瓦之下锦衣玉食的人们都不重要,但对饿死在下邺的稚童、冻死在宁武的老者、被异族施以酷刑受尽折辱而死的燕云少女,对他们很重要。

        从前世到今生,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让顾舒窈做不到心盲眼瞎。很多时候,她不说,但她一旦决定了就会去做。

        大相国府,漪澜苑

        绿釉孔雀陶灯晃着悠悠亮光,吴菱一目十行看过家书,向来强势的脸上出现一丝疲惫。她递过纸页,看着火舌一点点将它舔舐干净方才沉沉呼出一口气。

        “挽晴,就寝罢。”

        大丫鬟应是,伺候着她躺下了。

        盯着挑高的床帐上繁复的石榴繁枝绣花,吴菱迟迟无法入睡。

        她与丈夫不和多年,分房而居,娘家总来信劝诫,简直令人不胜其烦。几个儿女也无一个令人省心的,大儿子恒哥儿性子阴沉与人不亲近,二儿子祁哥儿更是混账,三女儿琅姐儿简直无法言说,小儿子瑞哥儿还是一团子稚气没长成。

        主持中馈也容不得半点疏忽,想到白日里又有人通过小厮给她递话,含糊不清,只说要她去祠堂看看。

        她还能不清楚她那女儿是何等顽劣吗?

        但终究是她自己的女儿,又哪里轮得到某些阿猫阿狗来吠叫?

        胡思乱想间,吴菱意识渐渐模糊,终于沉沉睡去。

        梦的底色是一片暗红,

        她先是看到火光,渐渐看得分明了,黑玄甲的士兵举着火把,绕着她的漪澜苑围得密不通风,吴菱大惊随后大怒,她乃当今太尉之女,他爹掌管当今八十玄甲,区区黑甲营如何敢这样对她?!

        吴菱下意识想斥咄却发现自己完全发不出声音,但很快,有人替她出声了,正是她‘自己’。

        “大胆!谁许你们如此行径?!”那个‘吴菱’似乎病了,年纪也大了,鬓角霜白,看起来虚弱极了,但仍不要任何人搀扶,固执得自己站得笔直。

        吴菱想起来了,她这是在做梦,但这是什么怪梦?她只得静静看着。

        “素卿,莫要再执迷不悟了。一个女儿的性命还是三个儿子的性命,你自己衡量罢。”说话的人正是她丈夫,司寇鸿瑜。素卿则是吴菱的小字。

        吴菱顿时怒从心边起,这不是他的孩子吗?!难道只是自己的孩子?!这说的是什么禽兽不如的荒谬之词?!她道怪不得她会是如此处境,原来竟是她的好夫君!

        而那个‘吴菱’却没什么愤怒,只是厌倦的皱起眉:“别喊我素卿。”

        司寇鸿瑜却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司寇琬琰是叛贼!你如此包庇她,莫不是想与她同罪?!”

        ‘吴菱’冷笑一声:“她是叛贼,你又是什么好货色?虎毒尚不食子,你呢?用我三个儿子的命威胁我女儿的命?司寇鸿瑜,别摆出这幅光明磊落大言不惭的样子,你不配!”

        “你!”司寇鸿瑜气的发抖,手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与她废话什么?”大相国不怒自威的声音远远传来,吴菱看着越走越近的人,终于确定这就是她的公爹,当今大相国,司寇章城。

        她一阵阵眼晕,怎么会这样?女儿怎么会是叛贼?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里的‘吴菱’依旧平静,她看向公爹身后被押着走来的三个儿子,终于缓缓阖目:“好,我答应你们。”

        吴菱一下子跳起来,怒斥:“答应什么?!那是你亲闺女!亲闺女!你怎么能答应!”

        然而,看到那边被折磨到血肉模糊的三个儿子,吴菱又乱了,她像个以往她最为不耻的泼妇一般,不顾一切疯狂的挨个咒骂现场的男人们,此时她已不能再清醒的认出这只是一场梦。

        画面一转,来到几日后,‘吴菱’狠狠一巴掌扇在跪在地上的长子司寇琬恒脸上,此时她终于显露出刻骨的情绪来:“混账!我只道你爹他们要她的命,却原来,你们也要你妹妹的命!你可知那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妹?!”

        “便是这样儿才更恨!恨与叛贼留着相同的血!儿才更欲将她除之而后快!”司寇琬恒以往只是阴郁的脸上此刻尽是阴狠。

        ‘吴菱’悲哀的笑了起来:“你们这些话拿去哄哄无知小儿也便罢了,拿来跟我说,不觉得可笑?你们说她是阴险小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你们呢?我不曾听说哪朝哪代的天子复姓司寇,还是说你们与我背的不是同一本族谱?”

        “我们是男子!如何能与她一介女流之辈相提并论?牝鸡司晨、倒逆阴阳,怎可允许这样大逆不道有违人伦的事情发生?!阿娘,你糊涂!”司寇琬恒愤恨道。

        ‘吴菱’却再度平静下来了,她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一样,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到底是谁糊涂?恒儿,你忘了,为娘亦是女流之辈。”

        司寇琬恒有一瞬间的慌乱,但他很快掩盖过去,淡漠道:“阿娘,您亲手写的信已送出去了。多说无益,还请您莫出差错,否则…您以为司寇琬琰假以时日位登极顶,难不成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只是配合爹和祖父演了一场戏,将这个难题提前摆在了您面前而已,三个儿子还是一个女儿?还请您估量着些。”

        ‘吴菱’却不吃他这套,也冷声道:“琅琅自小与我不亲近,信送出去了,人可不一定来。”

        这边吴菱也只能暗中祈祷女儿别来,然而事情并不随她心意发展,画面再转,重重卫兵已撤离,营造出寂寥的假象。

        ‘吴菱’躺在床上,病得厉害,司寇琬琰仍是来了,偷偷摸摸翻墙进来的,给她带了药。

        “母亲,您怎会被苛待至此?您那几个大孝子呢?”司寇琬琰说话夹枪带棒的。

        吴菱看着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内心五味杂陈。

        ‘吴菱’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见自己一向掐尖要强最是在乎仪表不过的娘亲这样狼狈,司寇琬琰终究说不下去了,扭过头去有些不耐烦的给她叮嘱各类丸药的用法用量。

        “琅琅。”病得起不来的母亲虚弱唤她,司寇琬琰看过去,见母亲微笑道:“我儿怎么已生华发为何这样劳累”

        司寇琬琰翻个大白眼:“您不知道吗?劳累着造反、劳累着翻墙呢。”

        “琅琅。”‘吴菱’又喊她,司寇琬琰不耐烦道:“您说您说,我还没聋呢。”

        “桌上有水,喝一口润润喉咙吧。”

        司寇琬琰随便端起来喝了一口,吴菱看到窗外的阴影处,有人做了个手势,是“得手”的意思。

        她急的快疯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会给女儿下毒!

        而那躺在床上的‘吴菱’却半点不急,她轻声道:“琅琅,你附耳过来。”

        司寇琬琰纳闷,不知道她娘搞什么,却没办法拒绝病入膏肓的虚弱母亲,只得凑了过去,就听到母亲以清清淡淡的声音说道:“赵苟、徐祥、李成安,此三人不可信,还有你的兄弟们……罢了,想必你也知道。来,扶我起来。”

        司寇琬琰心下大震,如果此三人不可信,那她此次潜入司府岂不是——!她顾不上被背叛的愤怒,只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对策。

        “别害怕,琅琅,扶娘起来。”‘吴菱’仍是说,司寇琬琰此时心乱如麻,只下意识按她娘说的来。

        走出漪澜苑,外面果然已被黑玄甲军重重包围,而领头的正是她那好爹好祖父好兄长,司寇琬琰感到极端的愤怒以及苦涩,命运从来苛待她,从来不愿给她一丝的侥幸。她早预感到此行不顺,却依仗自己在司府埋藏多年的几颗棋子仍前来探看病母,然而……

        难道她今日当真便要丧命当场?她感到极为荒唐。

        怎么总是那些狼心狗肺的男人得势?她便稍微在乎了母亲的生养之恩,便要她数十年的经营都化为泡影吗?

        大敌当前,正当她黔驴技穷之际,身边虚弱的母亲却忽然爆发出了一股力量,她自袖中取出一枚龟甲印,厉声道:“玄龟甲印在此——!黑甲营听令!收兵离府!收兵离府!”

        披甲执锐的士兵们犹豫了,这个女人手中的玄龟甲印正是统率八十玄甲的最高指令,不仅黑甲营,金甲营、玄甲营、武甲营等等八十甲营,见此令当如臂指使,不得有丝毫违抗,此乃八十甲营建营之初便定下的规矩。

        “妈的!”司寇鸿瑜第一个失态,怒叱道:“吴道赢那老匹夫!竟然把玄龟甲印给了他女儿!给了一个女人!”

        司寇章城面色也是阴沉如墨,他拔出佩剑,指向黑甲营,呵斥道:“玄龟甲印又如何我等如今乃是代天子行事,难道黑甲营便要违抗天令!”

        “哈哈哈——!咳、咳”

        正在黑甲营踌躇不决之时,‘吴菱’爆发出一阵狂笑,随后重重的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竟咳出几口黑血!

        司寇琬琰惊呼:“阿娘!”

        ‘吴菱’却一把挣开她的搀扶,直直撞到司寇章城未来得及收回的尖利佩剑上,她的胸口顺间涌出大量的鲜血,却仍拼着最后一口气,厉鬼般嘶吼:“弑玄龟甲印之主者,司寇章程!黑甲营,收兵离府!收兵离府!”

        “琅姐儿,走!走——!”

        “走正门!哈哈哈哈,我要我儿此生顺平坦荡,一直走到那最顶天的正门去!”

        吴菱猛得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惊惶不定地大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寝衣,夜风从窗缝渗进来,凉透心肺。

        梦中自己撕心裂肺的呐喊尤在耳畔,而女儿到底有没有安全离开也无从知晓,这使得她焦灼至极,如此真实连贯的梦境,让她无法将一切只单纯看做一场幻梦。

        “阿娘你咋了”

        一张脸放大在吴菱面前,正是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干起老本行,翻墙摸到阿娘卧房,打算学人跟自己娘亲来个‘秉烛夜谈’的司寇琬琰。

        系统:糟糕,你给搞成“怀民亦未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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