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丧夫失子
话分两头说。
送信人来到胡家村时,是黄昏时分,人们刚收工回家准备吃饭的时候,这一通知,不光是五家人知道,而是全村人都知道“郭岩沟”煤厂出事儿!
人们不在乎白天下地的劳累,不在乎夜的黑,一边端着盆一样大的碗吃着饭,一边在村口、或屋前院后讨论着。
王婆和王小花听到送信人的消息,还不是很着急;等老子头走后,听到村民们的讨论“九死一生”、“希望不大”等说法时,害怕起来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在地下干活儿,头上随便掉个指甲大小的煤或石块,都可能砸出一个包,如果掉得多了,在封闭的空间里,跑都没地儿跑,躲也没处躲,能有多大生的希望呢?很想马上就到煤厂去看过究竟!可又没有飞行的本领,只后悔没跟老头子一起去……现在想去,却又不认识路,几十里的夜路走起来也有些吓人……心里头正焦急着。
村里其余四家人也是同样的心情,恨不得自己马上就到了现场,恨不得自己下井去把亲人找到地面上来。
聊天的村民中,有些是这几家人的兄弟、叔伯,他们也同样关心着此事。
谈话中,有人提议:“咱们也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搭把手帮帮忙……总比在家里等消息好吧……”
真是一呼百应,很多男丁,特别是青壮年们,都想去看热闹。
大伙便约定好时间,结伴同去。
王婆和王小花两人都想去,可他们的家庭,六个大人中只有四个是正常人,现在有两人不在家,剩下的她俩至少得有一人在家主持事务;回家商量后决定,王小花在家带两个小娃娃;由王婆和大儿子胡志兵去,虽说大傻子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至少可以壮壮胆。
自从井下说打通了隧道,换班人带着很多先进工具下去挖掘后,地上等待的家属们就小兴奋了一阵,都从内心里觉得,可能快要找到人了,每次有车厢从井下升上来,都激动的跑过去看……
但多数时候是运的煤上来,就算是有人出现,也是那些救援人员换班上来休息的,而不是要救援的人。
这样持续了两三个小时,跟先前一样;每隔几分钟会送上来一个车厢,可每次还是没有救到人;大伙的小兴奋渐渐冷却了下来。下井作业需要的是专业人员,他们是有力量也使不上劲,最好的帮助就是坐到远一点,不要在跟前阻碍他们干活儿。
期间,第二批、第三批家属陆续起来,和先前的家人聚集在一处。
刚来的人急切的想知道情况,先来的就又将他听到的,看到的给介绍一遍……
等交流完信息,又是一阵寂静的等待。
等待,真的让人很难受啊!
等待时,完全正确处于被动状态,事情的发展及最后的结果如何,都不受自己的控制,有时很想去参与事情的过程,想改变事态的发展,以便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但有位无形、却真实存在的裁判告诉你说。
“不行!你不是参赛队员,你不可以上场去比赛!”
这种有劲儿使不上,只能坐观众席的冷板凳,着实不爽!!
加上“旁观者清”,局外人能观看到整个局面,这更让人憋屈!
就像有一块石头在胸口压着,气体在身体里流通不畅浑身难受。
很多时候事情没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变化,而眼看着还会越变越糟糕,越来越不利于自己,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挥拳把谁暴打一顿,可谁能让你随便打呢?
胸口的堵物,像是保温瓶的瓶塞儿,有效的“保护”着肚囊里的怨气;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发酵后的面粉,然后被放到高温的油锅里煎炸,不是被炸成长的油条、就是炸成圆的油果子了!
可导演迟迟不拍“大结局”,结果到底怎么样?具体会坏到什么程度?老天是不会着急告诉你的,他觉得还没有玩够,裁判兼教练和场上队员的他兴致正浓呢,谁有空搭理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陪他继续玩,直到他玩舒服为止!
这期间,你在心里自己和自己打了无数次擂台,做了N多种假设。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接下来会是什么样一种结果?…”
“如果是另一种情况,我又该怎么办?家庭里该做怎样的调整部属?……”
多种想法在心里跳来跳去,假设到后面,所有可能都被自己肯定和否定过多次,已经无法再想出新的可能了。
可是,假设的结局太坏或太糟糕,自己又不能接受,就全盘否定,推翻这一系列的假设,重新想一种好的可能来往后推理,这样设想一阵,情况会越来越好,到最后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来个皆大欢喜的圆满收关!回头来看,好像又以现实情况不相符哟,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就当前了解的信息来分析,已经比较坏了,怎么会一点事儿没有呢??……不行,不行,这种想法也不行!还得重新来……
就这样反复纠结,自己持矛,攻击自己拿着的盾!
心里就像是一锅沸水,在上下翻滚着,那个难受哟!
同时,想拍屁股走人、不想当观众了,可当裁判的老天爷不同意。
“走?你走得了吗?你走到那儿去,心都会牵挂着这件事儿,还不如在这么老实等着看……”
又不能阻止自己的思维停下来、不去做各种假设。反而会根据现实事物的变化,出现的新的情况,不断设置假设前提,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推想……
没有办法,胡汉民及现场所有煤工的家属,都只能默默承受着这种折磨,任时间在自己的心上一刀一刀的、慢慢划口子;任等待将自己摧残得毫无脾气、一夜白了头!
这种时候,是没有欢声笑语的,就连大声说话也没有。
大家心里都比较烦躁,没心情说话或聊天,静静的坐着,用炯炯有神的双眼,紧紧的注视着井口及周围的一切。
已经是零晨时分了,井上井下的工人还在争分夺秒的救援,一车车煤还是源源不断的在运送上来,他们没有人喊累,没有人说要休息。
苦战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上午,又从别处抽调来几十名矿工,加入到救援队伍中。
直到接近中午时,才听到井下传出话上来。
“找到了一个!”
广场上熬了一宿的人们顿时来了精神。
“找到的是谁啊?”
“现在是怎样一个情况?”
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井口上,有的干脆走过去靠近一些等。
不久,井下升上来一个车厢,这次没有装煤,车厢两端站着两名矿工。当升到地面停稳后,两名工人弯腰将一个人从车厢里往外抬,地面上井口边的工人忙过接应,一群人十多只手把人抬到旁边空地上平躺着。远远的可以看见,此人已经有些僵硬了,平放在地上,就是没气儿了的表现!!穿着一样的工作服,且脸上又被煤抹得漆黑,一时分辨不出是谁!
等待终于有结果了!
大伙都急忙跑过去,近距离认一认,究竟是谁?!
不像是自己的亲人,也不认识,然后没那么着急,稍稍平静了一下思绪,继续静观其变。心里在假设和幻想。
“咱家的人不是这样子的……不是这样子的!”
人群中的家属,认出了躺着的是自己亲人。
认出的那一瞬间,便是撒心裂肺的大哭,前阶段等待时所有美好的假设,都化为了泡影;所有焦急的等待、与堵在胸口很久的憋闷气儿,和开闸的泪水一起释放出来。
那泪水像瀑布一样,从眼眶倾盆而下;那哭声,让听到的人心里都像是被猫爪抓着一样难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的儿啊!……”
“孩子他爹啊!你起来啊!!……”
井下找到第一个人,就使广场上躺着了一具尸体,让广场上空有了悲伤的哭声。
陆续又有人被找到,被送上来,被抬到地上躺着。
每抬上来一个人,又增加一家人的悲伤!又让天空多了几道哭嚎之声。
到后来,等待的家属们,没有一家没有哭,没有一家不悲伤。
整个煤厂上空,是各种声调、音色哭声的大杂烩。
有中老年男声的低沉声、有老太婆的大嗓门声、有青年男子雄浑音、有妇女们尖锐且具有穿透力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稚嫩的童音……
各家都在伤心的哭自己失去的亲人,悲伤的气氛带动着乡、村干部、煤厂工作人员、和周围的村民,大家都偷偷的擦着眼泪、轻声的哭泣着。
中午过后不久,全部人员都找到了,几十个人在广场上整整齐齐的躺了好几排。每具尸体旁边是他们的家人在哭泣。
那个年代,由于生产技术落后,安全意识淡薄,煤厂塌方、瓦斯爆炸等死人的事儿,时有发生。
厂里为了利益、矿工为了多挣钱,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政府也没有规定,像现在这样完善的安全责任制度和问责制度。所以对此类事故,也是见多不怪了。
按以往的处理方式,是煤厂负责为每一个失者的安葬费,另外再给亲属一笔补偿款。补偿款的多少,则根据上一次类似事故时做为参照,政府还没有正式行文规定应该赔偿多少,或承担什么样的法律责任,家属也没有维权和法律意识。(毕竟,每个家庭里的人去选择当挖煤工时,就意识到这种危险,有点“黄盖自愿挨打”的意思,所以,一般赔偿金合适,家属也就不会闹腾了。)
经过家属、煤厂、政府三方协商,最后决定,给每名死者200元,这包括未结清的工资、安葬费和补偿款;煤厂和工人就算两清了,家人自行抬回家安葬,厂里也不再参与此事。
一个整夜,王小花都没有睡好,她人虽然没有去煤厂,但心早已飞过去了。
她也在家里无数次的设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像在烙烧饼,迷迷糊糊到天亮,没有听到任何煤厂的消息。
村子里跟往常一样安静,村民们焦急等待的心情、被平静的外表包裹着,显得若无其事,按规律做着劳活儿。
王小花草草的弄了点吃食,和小叔子三傻子对付了早饭,带着两个娃不知道该干点啥。去洗碗,洗了好久,发现总是拿着一只碗在洗,另外几个还没动过;终于洗完了,打算洗衣服,揉来揉去总是揉一个部位,那儿都快被搓破了,别的地方还有很多泥没有洗掉;去喂鸡,走到鸡笼边,才发现没拿鸡食儿;想起手里没抱着二娃狗子,去找孩子,才看见两个孩子坐地上跟泥巴正玩得高兴呢……
整个人是魂不守舍,总感觉要出什么岔子。
跟所有的村民一样,王小花又苦苦熬过了一个上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中午过后,因昨晚没睡好,坐着正打瞌睡;听到村里一阵吵闹,她寻着声儿去看,只见另一煤矿工的弟弟胡老幺,被大伙围在中间。
他是昨晚晚饭后,第二批去煤厂的人,他回来了,应该是有消息带回来。
众人有十几张口,七嘴八舌的朝向他发问,他不可能一一去回答,喘均匀了气儿,对族长和村长说:
“……都找到了!可就是没气儿了……现在正往回抬呢,我先回来报个信,让这几家把堂屋收拾出来,一会儿好停丧;……另外,再多安排些青壮年去帮忙抬,几十里的路,昨晚去的几人抬着没人给轮换一下……”
村民一阵哗然。
“都死了啊??”
“这就抬回来了吗?”
很多人没有顾忌五个家庭亲人的感受,大声的、直言不讳的讨论着。
村长安排了二十多个男子,去接五位死去的村民;又安排妇女们帮着五个家庭收拾庭院。
村子里顿时被一阵悲情紧紧笼罩着,有的妇女已经发出了低沉地哭泣声。
王小花听到“都死了……”“正抬着回来……”头嗡的一声就懵了,一片空白,精神像被什么一下子抽走了一样,整个人像一根泡过水的面条,软软地瘫坐在地上,没有力气走路了。
“刚过了两年好日子,他怎么就没了……哇……”大声的哭了出来。
还是同族的几个妯娌,把她扶回了屋。
她已是六神无主,呆若木鸡,是族人们帮她收拾好屋里屋外,等着停放胡志军的尸体。
约两个小时后,听到一阵鞭炮声,由远至近;到村头时,爆声更热烈更响。
紧接着,一阵喧闹声传到院子里来。
刚进到院门,原来一路上已停住哭泣的胡汉民和王婆,看到满院肃白色,又触景生情,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像是一个火药引线,引起了院子里所有家人和村民的哭声,王小花更是哭得伤心,几次哭晕过去。
停放妥当,给胡志军洗脸、洗衣澡、理发、买来寿衣换上,买了口新棺材收殓,设置灵堂等一系列家什儿……
村里其余四家也差不多是这些程序。
胡家村同时有五名劳动力在煤厂丧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老人们迷信的觉得,有邪恶在做怪,便请来道士,到村里集体做法事,以驱除鬼怪,保护活着的人的平安。
因这几人都不是长寿者,也不是寿终正寝,这种死于非命的白事,农村人都认为煞星很大,也就没有人大张旗鼓的操办。
丧事前前后后忙碌了两三天,将失者送上山,入土为安后,算告一段落。
胡汉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痛失儿子,而且是三个儿子中唯一一个智力正常的儿子!这个打击对他太大了!短短几天时间,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最明显的是,头发几乎全白了,背驼了不少,看上去一下佝偻了,也矮小了许多;整个人的三魂像是走丢了一魂,没有前段时间的那股精气神,做什么都软软的,还总记不住。
为转移伤心的注意力,他拼命的做事情。儿子的丧事,所有的事项,他都亲自指挥、调试;每个细节都去安排、去查看;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他还要去迎来送往……就是这样劳累,晚上还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的失眠;只能倚坐在床上,一袋接着一袋的抽旱烟,即伤神伤心又伤身体!
这几天,王小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来的。
每天从眼睛睁开开始,就机械而麻木的做着一些事情。比如,按王婆教的一遍一遍的给来家里的客人鞠躬敬礼;将灵堂前的冥币拆了又装整齐、装整齐又拆散……
困了,身子一靠就睡着了,有时就在灵前棺材旁,有时在厨房柴草边;哪儿合适哪儿都能歇一觉,迷瞪一会儿后,又起来做清醒时的迷糊事儿……
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梦,她不相信现实中的情况是真的,她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在梦里。
她的男人依然在煤厂里挖煤,没有在家的原因是他爹不让他老回家来,过几天,他就会回来了……赶了几十里的路,满身汗臭味没洗就嘿嘿的笑着,着急火燎的往她被窝工里钻……然后,黎明时鸡叫头一声,便起床又往煤厂去了……
家里来来往往的人,是来串门做客的,他们跟平时来串门聊天一样,不是来奔谁的丧……抬到山上、埋在土里的不是胡家的老二,是另外一个人……她像是七魄被抽走了三魄,剩下四魄已经软弱无力,不知道该如何控制、暂时借宿的这个躯体。
胡汉民和王婆也都整天神志不清,迷糊着,根本没有精神和精力去管王小花的事儿。
一家人就在这样半睡半醒、半梦幻半现实、似人非人、像鬼又像神的状态下过了几天。
好在同族的哥嫂、侄儿侄媳等帮着张罗家务事儿,和照看孩子,才不至于乱套得太离谱。
丧事过后,一大家人都大睡了两天。第三天,魂魄才好像完全归回到肉身,一家人看人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态才趋于正常。
(https://www.ddbqglxt.cc/chapter/12178040_7719363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ddbqglxt.cc。顶点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ddbqglx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