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年
太湖虽离姑苏城不远，但有大半天的脚程，单用跑的，也得深夜才能赶到，那时候，城里的店铺该都打烊了。
若是没来得及买件像样的衣裳，苏茶会的大门，八成是进不去的。
为了赶上明早的苏茶会，枯荷一路狂奔，甚至突发奇想地跳到了飞蹿的彼岸剑上，结果不是前摔膝盖，就是后摔尾骨，山路树丛繁密，弯没拐好的时候，还会一脑袋撞到树上，搞出一身伤后，他又灵机一动，一屁股坐在了剑身上。
不试都不知道，坐着比站着要稳太多，凭着那不成体统的御剑姿势，枯荷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顺利地到达了姑苏。
此地商业极为发达，民居傍水而建，水中船只鳞次栉比，街上人群，摩肩接踵，环顾四周，叫人眼花缭乱，
车水马龙之中，好不容易在找见了家客栈，枯荷马上就奔了进去，找掌柜要了间房，并让人备了热水。
山林里奔波多天，方才又摔了一路，枯荷全身是泥，匆匆梳洗一番之后，他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然后马不停蹄地跑下楼，抓住了店小二。
“请问，姑苏最好的成衣铺在哪儿？”
店小二挠挠头，回道：“这位公子，咱们这姑苏城，服饰种类繁多，您想要何种类型的服饰？男服或女服？常服或祭服？礼服或朝服？成人服或孩童服？”
枯荷想了想，道：“男服，没成年，比孩童大！”
话说一半，他觉得自己在犯傻，拍了拍自己脑门，指着自己道：“就我，我给我自己买，我需要一套常服！不对，又好像是礼服，唔”
其实他也不知去苏茶会该穿什么。
“公子有比较中意的款式？”店小二如数家珍，嘴不停歇地继续又问道：曲裾，直裾，深衣，直裰，襕衫，道袍，还有来自异域的東瀛服，高丽服”
“停！”
枯荷果断打断了他，道：“无意冒犯，您说的我一个字都没懂，要不这样，你直接告诉我，姑苏镇最贵的成衣铺是哪家，我赶时间。“
店小二一听，终于爽快地给出答案，还热情地指了路，谢过店小二后，枯荷便匆匆地离开了客栈。
那家成衣铺不远，只是夜晚的街道热闹依旧，在人群中前行十分艰难，枯荷走了好一会儿，才挤到了店铺的牌匾面前。好在，还未打烊，他松了口气，什么也没想就冲了进去，结果脚还没跨过门槛，就撞在了一人身上。
“抱歉十分抱歉！”
枯荷低头就开始道歉，也没看撞上了什么人，结果那人就杵在了面前，半晌也没说话。
完了，这人生气了。
他微微仰头，抬眸瞄了对方一眼，发现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并无愠色，既已对上了眼神，也不好再躲闪，两人相视了一会儿，那人还是没开口说话。
枯荷脸有点发烫，道：“那个实在抱歉，我太着急了就”
“啊无妨。”
男子终于说话了，声音温柔沉稳，宛如春风拂面，他五官深邃，眉清目秀，虽稚气未脱，却有着异常成熟的神情。
“来买衣服？”他道。
“嗯”枯荷点头，望了一眼铺子里头，道：“明天想去苏茶会，不知这里有没有合适的衣服。”
“先进来。”说完，男子转身，抬手领着枯荷往里走去。
店里还站着一人，年纪稍长，看着像是掌柜，一见有客人进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活，满脸热情地道：“客官里边请。”
只见男子摆了摆手，对店掌柜道：“他由我接待便好。”
掌柜听言，似是一愣，半晌没接话，随后，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便又继续忙活去了。
于是枯荷跟着那年轻男子，来到一处供客官歇息的角落，安坐之后，男子递来一样东西，枯荷也没看是何物，顺手就接了过去。
低头一瞧，是一块布料，触感细腻，柔软舒适，枯荷一时不解，又抬头望向了男子。
男子指了指枯荷的头发，道：“擦一下，夜里起风，容易着凉。”
刚才梳洗完，枯荷便跑了出来，头发自然是湿的，他微微一怔，连忙把不料递了回去，婉拒道：“没关系的，不能把你们家布料给糟蹋了。”
男子没说话，接过布料后，又轻轻地把它盖在了枯荷头上：“无妨，你用便是。”
迟疑片刻，枯荷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乖乖抹起头发来。
“衣服，”男子望着他，道：“可有比较喜欢的款式？”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枯荷不知如何回答，嘟哝道：“我不太懂，能帮我挑一套衣服吗…”
男子笑了，轻轻“嗯”了一声，走到成衣架边，认真的眼神开始反复扫视眼店里的各种服饰。枯荷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挑衣服，过了好一会儿，男子才露出了稍微满意的神情，捧起一叠衣物走了回来。
枯荷一看，这人居然真的给自己搭配了整整一套。内衬，中衣，腰带，外衣，大袍，还有装饰用的蹀躞，荷包，香囊，簪花，扇子。
“哇这衣服甚是不错，面料摸起来好舒服！只是”枯荷拿起簪花，满脸疑惑，道：“这个，给我戴？”
“唔”男子想了一想，反问道：“你不喜欢簪花？”
那不是女子喜欢的东西么？？？
虽是这样想，但见对方隐约有些失落，枯荷便没忍心放下簪花，他揪起自己的长辫子，随意地卷成球后，把花簪插了上去。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多了几分妩媚，他道：“感觉有点奇怪。”
随即，男子也出现在了铜镜里，他面带微笑，对枯荷道：“我觉得挺好。”
在铜镜里与男子对上视线，枯荷又觉脸蛋发烫，他立刻垂下脑袋，取下簪花，道：“花枝招展的还是不要了，用不上，我先试衣服去。”
“嗯，你去把这一身都啊，等等！”
话说到一半，他才看到枯荷已经脱去了外衣，正要解开自己贴身内衬，眼看就要一件不剩了，他一个箭步上前，打断了枯荷的动作，在把对方推到了一旁的隔间里，道：“袒身赤膊不雅，在里面换。”
枯荷歪头：“有何不雅，这里不就我们俩吗？”
男子一怔，好似不知如何解释，他摸了摸额头，长叹了口气，道：“这里是闹市，万一哪家的千金小姐刚好进来，看到了，那可就非常不妥了。”
放下给枯荷准备好的衣服后，男子便退出去，把门给掩实了，过了一会儿，就问枯荷的嘀咕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城里人名堂真多，在我们青溪那儿，大家都是啥也不穿，在水里撒欢的。”
“以后可要记住，不许再这样了。”
把散落四处的衣物叠好后，男子拾起了那被随意扔在地上的银色佩剑。低头凝视片刻，他轻轻拔出剑刃，指尖拂过刻有“彼岸”二字之处，陷入了沉思。
直到换好衣服的枯荷站到面前，他都未发现。
“你喜欢这把剑？”
枯荷的一声提问，让男子恍然回神，抬头一看，才发现那本是不修边幅之人焕然一新。
一身浅灰白的衣裳，看着整洁清爽，领口几丝深蓝的点缀，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美中不足的是，这试衣之人，不仅领子穿歪了，还把腰带系反了，中衣也从袖口中漏出了一大截。
看着“衣冠不整”的枯荷，男子不禁笑出了声，他把彼岸递还给对方，道：“失礼了，家有族人痴迷于修仙传话，收集了不少修仙名士的佩剑，这把剑，做工精细巧妙，色泽罕见，让我眼界大开，才不禁看入神了。”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再把枯荷领到隔间，让他把衣裳重新穿一遍，为了确保对方不再穿错，男子这次并无退出隔间，而是直接掩上了门。
枯荷不是个讲究的人，被人盯着更衣，也毫不在意，他一边认真地捣鼓腰封，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此剑当真如此稀罕？怪不得贾富贵一直抱着这剑不肯撒手，临走前，还千方百计地让我把这剑卖给他。”
“贾富贵？”
见男子稍有疑惑，枯荷解释道：“是我刚认识的朋友，满脑子都是钱，爱财如命，估计是个经商的，对了，他还欠我钱呢。”
听枯荷说得起劲，男子也显得兴致盎然，点头接话道：“的确是稀罕，传言说，古老的宝剑，常伴有剑灵存在。”
“剑灵？”
枯荷听言，抬起眉毛，思索片刻，忽然故作神秘道：“悄悄告诉你，这彼岸若是有灵，定是位姑娘。”
男子好奇道：“何出此言？”
枯荷道：“我看见的，初次触碰彼岸的时候，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姑娘的身影，要不是你说起剑灵，我都忘了这事儿了，要我说，那姑娘肯定就是彼岸剑灵。”
“姑娘的身影”男子若有所思，道：“若此剑有灵，你可要好好收着，别像方才那样，随意置在地上就不顾了。”
枯荷撇嘴道：“我哪有不顾”
男子浅浅一笑，用了哄孩童的语气道：“好，没有不顾。腰带又反了。”
说着，他起身上前，主动帮枯荷系起了腰带，枯荷也很是配合，乖乖把手抬至了空中，随即，两只衣袖顺势滑了下来，露出了满是伤口的胳膊。
男子瞥了一眼那胳膊上的伤，道：“听起来，你这一路很是精彩，身上这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是怎么来的？”
“这个嘛”枯荷有些难为情，他害羞地蹭了蹭鼻子，道：“我想御剑飞行结果摔了一路。”
男子笑道：“小心摔坏身子，下次别再如此莽撞了，穿好了，去照照镜子，看看可还喜欢。”
枯荷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跑到铜镜前，转了几圈，十分满意，可一想起自己不曾穿浅色衣服，他扭头又对男子道：“这浅色衣服不耐脏，我这天天在泥里打滚，一下就把衣服给糟蹋了，要不，还是挑件深色？”
只见男子摇摇头，笃定地道：“白色，白色最适合你。”
“行吧”枯荷道：“这套衣裳多少钱？”
抛出这一问后，男子居然愣住了，半响，他转身去找掌柜，低声道：“这一身多少钱？”
一听男子唤了自己，掌柜立刻踩着小碎步，迅速移动到了枯荷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后，他飞快地拨动了怀里的小算盘，道：“这位客官，这一身加起来一共是两百三十八两银子。”
这回，枯荷也愣住了，隔了半响，他结结巴巴地又问了一遍，道：“多多少钱？”
于是掌柜也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两百三十八两银子。”
“”
枯荷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三人面对面站着，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最后，是男子打破了沉默，道：“钱你先欠着，下次再还也无妨。”
遥想几天前，这一摸一样的话，还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一来到大城市，却是什么都变了，枯荷巴不得找洞钻，耳朵一下就红了，良久，他艰难地憋出一句话：“那真是多谢了，我刚好没带银票，过几天我再给你送来。”
谢过男子和掌柜后，枯荷一溜烟地离开了成衣铺，头也不回地奔回了客栈。洗漱后，他钻到被窝里，才想起忘了问那男子的名字。
“唔还钱的时候，得记得问名字”
自言自语地说完，一阵困意席卷而来，一日奔波几十里路，还一路御剑飞行，枯荷早就灵力用尽，体力透支了，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枯荷手持彼岸，挥舞着轻盈的剑法，优雅地斩杀着邪祟，而站在他身边的重翊，吟咒施法，拖延邪祟步伐，配合自己一同进攻，那被击中的凶鬼们，一个个化作了晶莹的碎片。
灵体消散空中，有种凄凉的美。
然后，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彼岸剑，可还喜欢？」
“喜欢”
四周的景象化成细沙，随风飘散，回看身旁，重翊正凝望着自己，他身体透亮，逐渐淡去，枯荷怔怔地抬起手，还未触碰到对方，眼前只剩一片虚无。
「你已错过。」
枯荷皱眉，疑惑道：“错过什么？”
「你可知仙门重氏的过往？」
枯荷摇了摇头。
“前辈说了，往事不必再提。”
「你不好奇？」
“百年前的事，再好奇也无从得知。”
「你若有心，必能得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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