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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三生


翌日早膳的时候,枯荷迟迟未至。

        散红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枯荷去哪儿了?”

        风听雨也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大概还在睡。”

        散红蕖挑起眉头,用眼神给风听雨抛去了一个“怎么回事?”,但风听雨没接过对方的眼神,只是安静地继续用膳。

        过了半响,松文开口道:“枯荷何时起身?我有要事与各位一同商议。”

        “城主他”紫棠神情担忧地道:“今早我四处寻过,他眼下在顶楼。”

        散红蕖道:“他在顶楼做什么?”

        紫棠道:“城主他在睡觉。”

        松文放下碗筷,起身道:“我去把他带过来,两位请稍后。”

        目送松文离开,散红蕖的神情虽有疑惑,嘴角却挂着幸灾乐祸,她望向风听雨,打趣地道:“你们俩闹崩了?”

        风听雨垂眸,一言不发。

        来到楼阁顶的时候,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正横卧在外廊道上,走进一瞧,才知那是卷在被单里的枯荷。松文蹲下身子,缓缓地地伸出手,迟疑着要不要摇醒对方。

        没等他碰下去,枯荷沙哑地道:“别烦我,我不吃早膳。”

        松文把手收了回去,道:“你醒着?”

        枯荷昨夜心烦意乱,眼泪止不住的掉,因为睡得浅,早上阳光一照,他又醒了,所以松文靠近时的脚步声,枯荷听得清清楚楚。

        “是你啊道长。”枯荷语气有些失落。

        松文道:“你以为是风公子?”

        “”

        沉默片刻,枯荷又道:“道长找我有事?”

        松文道:“你可还想追查仙门重氏的往事?”

        自从无意获得彼岸剑之后,枯荷就对修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也对仙门重氏的过往非常好奇。可如今得知重晚晴是风听雨念了两世的“太阳姑娘”,枯荷心里有了犹豫。若是继续深挖过去,难免会知道更多风听雨和重晚晴过去的点点滴滴,枯荷不知自己能否心平气和地面对。

        枯荷道:“追查下去,我怕我会难过,但是,我是想知道的。”

        松文道:“若是想知道,你就起来,我们下楼,一同商议此事。”

        “说得也是”枯荷爬了起来,嘀咕道:“若他愿意开口,重氏的过去,就真相大白了。与其花时间去寻那能窥探记忆的族人,还不如直接问他本人”

        松文道:“你说得可是风公子?”

        枯荷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说他?”

        “昨晚”松文迟疑,道:“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枯荷惊道:“啊?”

        想起昨夜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竟然都给人听到了,枯荷羞红了脸,用被子捂紧了脑袋。

        松文道:“抱歉,我无意偷听,当时我就在隔壁客房”

        不过一墙之隔,想听不到都难。

        枯荷懊恼地叹了口气,站起身道:“嗯,若是听雨愿意开口,事情就简单多了。麻烦道长把他们请到城主寝房来,我在红蕖的床上等你们。”

        “床上?”

        松文疑惑地看着枯荷离去的背影,那拖在木地板上的被单,宛如长长的衣摆,看着有些滑稽。

        半柱香过后,三人来到了城主寝房,枯荷正坐在床榻上,霞影纱垂坠在他四周,遮挡了他的容貌。

        “哟”散红蕖插着腰,轻哼道:“臭小子现在还会摆架子了,真当我们是臣子觐见城主了?”

        “咳咳本座染了风寒,不便露面。”

        顺着散红蕖的调侃,枯荷回应了一句,只不过,那两声咳嗽听着不假,因此,风寒应该是真的。

        散红蕖二话不说,掀开幔帐,爬上了床。枯荷一惊,连忙想用手挡住自己的脸,可是散红蕖动作比他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枯荷的眼睛肿的像两个水泡,简直丑的没人样了,一看就知是哭了一晚上。散红蕖眉头一皱,又觉得对方的手有些烫,便低下脑袋,顶在了枯荷额头上。

        “你昨晚没睡屋里?”散红蕖低声道。

        枯荷点了点头。

        散红蕖叹了口气,松开枯荷的手,退了出去,拉上幔帐后,她转身对紫棠道:“去拿个毛巾,打一盆凉水,他发烧了。”

        风听雨闻言,伸手想去掀那幔帐,却迟迟没动。

        枯荷盯着幔帐外风听雨的身影,淡淡地道:“我没事松文道长,你要商议何事?大家坐下来说吧。”

        枯荷的声音有些虚弱,三人面面相觑片刻,便在床榻旁边坐了下来。

        “昨晚”松文看了一风听雨,停顿了片刻,道:“那个黑影,我有了些许头绪。”

        “你有头绪?”散红蕖半信半疑,咄咄逼人地质问道:“哪来的头绪?话又说来,你跟黑影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你不是来找枯荷的吗?”

        松文道:“昨夜我来的路上,巧遇黑影,一路追赶,就跟到了此地。后来见到黑影身上掉落的灵石,我意识到,这个黑影,或许与三生族有关。”

        枯荷道:“三生族?可是你帮我寻的那个族人?”

        松文点头,开始讲述三生族的故事来。

        传说上古时期,有一块蕴含灵力的巨石,有记载天地记忆之力,触摸之,远古瞬息万变的景象便会展示眼前。人们发现这块奇石后,都争先恐后地来参拜。

        有一对有情人,结识于这块奇石前,后来,两人有缘无份,未能执手偕老,含恨而终。两人转世后,再次相遇于奇石前,触碰石头后,他们竟想起了前世的记忆,认出了彼此,得以再续前缘,两人心怀感激之情,在奇石附近扎根,并建造了村庄,供奉奇石。两人约定,下一世,也要重回此地,再次相遇,情定三生。后来,世人便将此奇石取名为“三生石”,而供奉三生石的族人,则被称为“三生族”。

        供奉三生石的三生族人,在灵石的庇佑下,逐渐有了窥探天地记忆的能力,灵力充沛之人,甚至能唤醒人的前世记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生族利用他们的天赋,帮助人们寻找前世姻缘,因此备受世人敬仰。

        就这样过去百年,世人的想法有了转变。有人开始认为,唤醒前世记忆,使轮回转世失去了意义,让本可从新开始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点。渐渐的,世人便不再崇敬三生族人,他们认为,本该忘却的记忆,不应再次被唤醒,犯此禁忌者,将遭世人唾弃。三生族也因此受到了迫害,为了保护族人,当时的族长,便将三生石献给了地府,以熄众怒。从此人世间不再有三生石,三生族也离开了原本的家乡,隐居山林,不再过问凡尘之事。

        “因此,那团黑影,多半是某一位三生族人的执念,所以,他才有唤醒前世记忆之力,而这块石片,极有可能是三生石的碎片。”

        松文举着那枚石块,说出了他的推测。

        风听雨道:“嗯唤醒前世记忆的天赋,实为稀有,若非三生族人,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他看了一眼幔帐,顿了顿,又道:“你们打听三生族,可是为了窥探彼岸剑灵的记忆,追寻仙门重氏的过去?”

        “哈?”散红蕖闻言,不悦地挑起眉头,道:“松文道长,你怎么忽然对别人的家事感兴趣了,管得还挺宽啊?”

        “原本,是为报答枯荷,为我除去先祖执念。”松文停顿片刻,看了一眼手中的乌金剑,又道:“如今,追寻仙门重氏的过去,乃是我本愿。毕竟此事关乎先祖执念之缘由。所以,枯荷,你可还想与我一同前去三生族人所在之地,窥探彼岸剑灵的记忆,弄清彼岸之主的过去?”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事想问听雨,”枯荷顿了顿,低声道:“关于仙门重氏,还有重晚晴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一时间,屋里寂静无声。

        风听雨指尖微曲,良久,他沉声回答道:“几乎所有。”

        闻言,散红蕖惊讶地望着风听雨,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松文的表情倒是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风听雨。

        枯荷道:“若是如此,你为何从未提过此事?”

        风听雨道:“我不能说。”

        “不能说?到底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枯荷轻笑着,“听雨你连敷衍的借口,都不打算给是么。”

        “不能说,我也不想说。我没有借口,也从不打算敷衍你。”风听雨神色黯然,低声道:“枯荷我求你不要再想着她了,追溯过往没有意义”

        “求我?”枯荷有些激动,开始咳嗽起来,“你是有多害怕我看到你和她的过往?咳咳咳我又不是咳没看过昨晚你的记忆里全都是她”

        散红蕖再次掀开幔帐,跳上床榻,扶着枯荷,轻轻拍对方的胸口,温声道:“先别说话,躺下。”

        她接过紫棠手里的毛巾,重新浸湿,拧干后,放在了枯荷滚烫的脑袋上。望着病恹恹的枯荷,散红蕖轻叹一声,劝道:“其实听雨并无说错,执着于往事,你不会好受的。”

        枯荷道:“红蕖连你也觉得我不该执着于重晚晴?”

        “嗯”散红蕖迟疑道:“那个重晚晴早就死透了,和仙门重氏一样,不复存在,你跟他们,本就无关,没有执着的理由。”

        “我与他们无关。”

        枯荷苦笑,正如散红蕖所言,他不过是无意中踏入重氏旧宅,碰巧找到了彼岸剑罢了,若非如此,风听雨也不会接近自己。说到底,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松文默默地盯着风听雨,忽然开口道:“即使风公子愿将重门往事告知,我还是会亲自去寻三生族,毕竟,人的记忆会被情绪和感知所左右,难以还原事情的原貌。”

        散红蕖白了松文一眼,没好气道:“您老还真够挑。”

        枯荷道:“松文道长去寻三生族一事,可否再给我点时间考虑?三天后,我会告诉你答案。”

        松文点头,道:“此事不急,你先好好养病。”

        之后,感染了风寒的枯荷,因一宿没睡安稳,终于扛不住疲惫,沉沉地睡了过去。

        三人离开寝房后,神色凝重,各有所思。

        看着松文挺直的背影,风听雨喃喃道:“乌金剑主,江粼”

        松文止步转身,淡淡地道:“怎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事。”风听雨凝眉,道:“松文你是如何得知,黑影的袭击,能唤醒前世记忆?”

        昨夜黑影袭击风听雨时,松文是第一个发出警告的人,可知晓黑影能力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

        “因为被他袭击之后,”松文面容淡然如水,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惊人的回答:“我便想起了前世所有。”

        散红蕖倒不显意外,只是冷笑道:“的确,昨夜你的剑法,与江粼的黑影如出一辙,作为一个想起前世记忆之人,你还真是出奇的镇定。”

        松文垂眸,抚上腰间的乌金剑,道:“与先祖接触以后,我慢慢有了许多零碎的记忆,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他人的过去,直到在夷陵遇见三生族人的黑影,我才确信,那些记忆,都属于我自己。所以,全部想起来的时候,我不觉得意外,唯一让我意外的”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风听雨,眼神犀利透彻,道:“你的名字,我本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你真的是传云坛的小鬼。”

        风听雨脸色一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沉默片刻,他道:“百年前你不曾看清全貌,如今恢复记忆你打算继续追查重氏真相?”

        “算是吧。”松文直勾勾地望着风听雨,迟疑许久,他又道:“晚晴现在在何处?”

        风听雨一怔,随即一丝冷笑:“死了。”

        松文道:“我是问,她的魂魄在哪?”

        风听雨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地府问。”

        松文沉默片刻,又道:“但愿她去了地府。”

        “枯荷”风听雨咬牙,道:“他不需要知道重晚晴的过去。”

        松文微微皱眉:“他若是想知道,即使没有我,他也终究会知道的。”

        风听雨无法反驳。

        松文又道:“枯荷到底是谁?”

        风听雨从未感到过如此无力,他摇了摇头,憔悴地低吟道:“枯荷只是枯荷不是谁”

        见他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散红蕖果断上前,扶着风听雨手臂,随即不容置疑地对松文道:“听雨昨夜也没好好休息,让他先回房。”

        松文微微点了头,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那天之后,夷陵开始下起了雪,往日喧闹的市井在层层白雪的覆盖下,变得安静了起来。

        枯荷再也没离开过城主寝房,他本以为自己睡不惯这空空如也的屋子,如今却觉得冷冷清清也不错,就如同他那被挖空的玻璃心一般,应景得很。

        被松文撞倒的那扇木窗还未修好,清早醒来,一拨开幔帐,枯荷便看到了外面白茫茫的天。于是他用被单裹着自己,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朝廊道走了过去。

        “下雪了”

        初见风听雨,还是三伏天,那时荷花开得正艳,没想到转眼间,就已经入冬了。

        一阵凉风袭来,让枯荷打了个寒颤,他扯了扯被单,藏好了裸|露出来的脖子。这时,天空飘来的冰霰,刚好落在了他的鼻尖,那一点冰凉的感觉,让枯荷想起了自己醉酒的那个晚上。

        他叹了口气,暗暗责怪自己,为何满脑子都是风听雨,或许是太过专注于发呆,他竟全然不知身后有人走近。

        端着汤药的风听雨,已经站在枯荷身后许久。

        “枯荷。”

        因为担心吓到对方,风听雨尽量压低了声音。枯荷闻声,缓缓转过头,见到风听雨那一瞬,他只想扑到对方怀里。

        “送药?”

        然后,枯荷抑制住了那股冲动。

        风听雨“嗯”了一声,又道:“进房里可好?外面冷。”

        枯荷没有回话,转身走进屋里,重新回到了床上,他接过风听雨手里的药碗,咕咚一大口地喝了个干净后,立刻又把碗还了回去。那一气呵成的动作,简直就在无声地告诉风听雨:喝完了,可还有其他事?

        风听雨看着枯荷,目不转睛,良久,他迟疑地伸出手,朝对方额头探去。结果枯荷身子微微往后一缩,抢先一步把自己的手按在了脑门上,道:“不烫了。”

        风听雨的手在空中愣了愣,还是往前伸了过去,碰在了枯荷额头上。

        依旧是烫得很。

        “枯荷你好好休息,不要再下床了,晚点我再给你送药。”

        说完这些话,风听雨便了起身,一见对方要离开,枯荷心里的窝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没有其他要跟我说的?”

        风听雨一愣,转过身来,对上枯荷的视线,却又迟迟无法开口。他叹着气,无力地道:“枯荷你希望我说什么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枯荷咬了咬唇,无言以对。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风听雨解释什么,难过,是因风听雨真正喜欢的人,并非自己。就算对方把关于重晚晴的一切说出来,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半响,枯荷道:“嗯,我知道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角努力地挤出了笑容,同时,一个决定,也在枯荷的心中扎了根。

        第三日的清晨,枯荷在床榻上留了一封信,便消失在了风听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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