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逃学
临安城内，繁华街巷，茶馆门前，一个穿戴整齐的男童吸引了重翊的目光。男童有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没有聚焦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远方。他脚边躺着一只银狐，蜷缩成团，宛如一坨白色毛球。
店小二从馆子里走了出来，对重翊招了招手，热情地道：“这不是婉儿的大哥么？可是来买甜点的？”
重翊还是没习惯这个“婉儿大哥”的称呼，他迟疑地点了点头，低声道：“门口的男童是？”
店小二拍了拍重翊，悄声道：“大哥眼睛真尖，您没猜错，他就是那个一直跟在婉儿妹妹身后的小鬼，这几天见不到令妹，他就天天坐在此处发呆，真是阴魂不散。不过大哥别担心，我会好好看着他们，绝不让这小鬼把我们家婉儿拐跑。”
“你们家？”
见重翊的眉毛跳了一下，店小二连忙做出掌嘴的动作，道：“我是说你们家的，你们家的。”
点了几份甜食后，重翊走到门口，站在了男童身边，正犹豫如何开口时，对方忽然抬起了头。
“你是晚晴的师兄？”
重翊愣了愣，微微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为何知道？”
男童道：“晚晴说过，她平时吃的甜点，都是她师兄偷偷带回去的。而此店的糕点，的确是她最喜欢的，再加上方才店小二唤你‘婉儿大哥’，我便猜出来了。”
重翊皱眉道：“她还与你说了什么？”
在外面，重晚晴一向自称“婉儿”，是前来投奔重翊大哥的远房亲戚，按理来说，仙门之事，她不应与任何人提起。然而，这位男童不仅知晓重晚晴真名，还仅凭重翊与店小二的对话，便直接判断出了重翊的师兄身份。
见对方神色有了警惕，男童起身鞠躬，有礼貌地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晚晴的确与我说过许多事，但我不会说出去的，所以无需担心。我叫听雨，不知您如何称呼？”
眼前这说话之人，明明有着稚气未脱的长相，言语措辞中，却没半分孩童应有的纯真。重翊愣了片刻，才道：“我叫重翊。”
听雨微微一笑，郑重其事地道：“重翊前辈，我可否向您请教一些事？”
重翊疑惑道：“何事？”
听雨道：“我想带晚晴离开这里，但她说，除非我像她师兄一样体贴入微，不然是不会跟我走的。所以，以后我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还前辈指点一二。”
“？？？”
重翊瞠目结舌，一时都不知如何回应是好，他语塞半天，回道：“你不能带走晚晴。”
此话脱口而出后，重翊又觉得自己好笑，毕竟对方年纪尚幼，若真有一天，重晚晴真要跑，也不会是这男童带的。
听雨也不退缩，只是淡淡地问道：“若是她想离开，我为何不能带走？”
虽是一句疑问，他的语气是平和的，好像只是单纯地询问重翊缘由，并无任何反驳之意。
重翊低了头，思绪片刻，神情有些落寞。半晌，他才回答道：“若是她决心离开，我的确不会拦她。”
听雨弯起了嘴角，道：“晚晴曾说过，身边之人的期许，总是压得她喘不过气，唯独您把她当作常人看。我能看得出，重翊前辈的确待晚晴很好，怪不得她最喜欢你。”
重翊难为情地摸了摸额头：“莫要胡言”
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你们在说什么？”
重翊循声抬头，心跳没有防备的漏了半拍，听雨看清来者何人后，欣喜地唤了一声“晚晴”，脚边的银狐也醒了过来，兴奋地摇起了尾巴。
“几天没见了。”重晚晴伸手捏了捏听雨的脸，道：“小听雨，是不是想死我了。”
听雨乖巧地“嗯”了一声，一旁的重翊终于回过了神，他连忙起身，对重晚晴耳语道：“待会儿不是要和江家弟子一同游猎吗，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不去了。”重晚晴勾起一丝坏笑：“今天母亲陪父亲进往生冢了，他们每次进去，不出一天一夜都不会出来，我当然得趁机装病，溜出来透透风，不然，再这样下去，迟早憋死。”
“可是”
重翊话没说完，店小二端着甜食走了过来，他一见重晚晴来了，脸上立即笑开了花：“婉儿妹妹，这都几日不见你人了，可终于来了。”
“小二哥哥！你这手里端着的，怎么都是我爱吃的啊。”
重晚晴热情回应着，愉快地和店小二寒暄了起来。
“婉儿妹妹，你今天这一身真美！”
“嘻嘻，是一个从小就特别宠我的伯母送的。”
“婉儿妹妹如此招人喜欢，谁见了都宠！”说着店小二扭头对重翊道：“婉儿她哥，妹妹既然都来了，你们就在这吃吧，我给你们上茶水。”
重翊显得有些犹豫，但见重晚晴和听雨已上坐，他只好跟了过去。
“翊哥哥，这就是送我簪子的听雨。听雨，这是我大哥重翊。”说着，重晚晴压低了声音，对听雨道：“他其实是我师兄，之前有与你提过，方才见你们在聊天，是不是已经互相打过招呼了？”
听雨点了点头，道：“我们正好聊到你，你就来了。”
“聊到我？”重晚晴咬了一口酥油饼，看了一眼重翊，道：“说我什么坏话了？”
重翊不自然地抓起茶杯，往嘴里大灌了一口，没有回话。听雨却是一点也不避讳，直言道：“我在向前辈讨教，怎样能成为晚晴喜欢的人。”
重翊喷了半口茶水。
“什么跟什么”重晚晴伸手弹了弹听雨的脑门，道：“我还不够喜欢你吗，每次溜出来，都会找你玩。”
“唔”听雨摸着脑袋，嘟哝道：“你只把我当小孩看更加孩子气的，明明是晚晴你。”
重晚晴道：“你不是小孩是什么？说了多少遍了，我比你年长，你要喊我姐姐。”
听雨撇开头，嘴硬道：“晚晴就是晚晴，不是姐姐。”
两人虽然足足差了五岁，听雨却不乐意唤对方“姐姐”，他虽性情温和，唯独在这一点上强硬的很，不愿让步。
重翊琢磨着听雨的反应，心中多少猜出了缘由，不禁暗叹道，这一天到晚在大街上四处撩拨的重晚晴，简直就是临安城一大祸害。他抚着皱起的眉心，开始盘算把重晚晴绑回府宅里关禁闭的计划来。
当然，盘算终归是盘算，重翊根本管不住她。首先，他没那本事，其次，他也不忍心。
吃饱喝足后，他们跟着重晚晴来到了城外不远处的一片荷花塘边。此时正值荷花盛开，水面上冒着密密麻麻的荷叶，层层叠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天气明明很是炎热，池边却不见一人乘荫，就因近来有水鬼作乱，闹得城中居民都不敢近水。
重晚晴与听雨手牵着手，一蹦一跳地在前面走着。
“正好翊哥哥在，我们先让他把怪物打跑，再去赏荷好不？”
重翊跟在后面，盯着两人紧扣的小手，有点不是滋味，他叹气道：“怎么忽然又去打水鬼了？”
重晚晴回头一笑：“翊哥哥心念游猎，这儿不正巧有水鬼？”
她走到湖边，蹲下身子，把手掌印在水面上，闭目凝神，将自己的灵力释入池中，捕捉水下的动静。半晌，她道：“哟不仅有，还不少。”
重翊道：“既是水中之物，哪里还需我替你除。”
重晚晴捏了一个兰花指，掩在嘴角边，摆出一个做作的表情，娇滴滴地道：“人家是妹妹，柔弱得很，哪里像翊哥哥，能随手挥大剑。”
说着，平静的水面忽然卷起一股漩涡，紧接着，那漩涡的中心升起一条水柱，把一个湿漉漉的东西顶了上来。定睛一看，那是个有着鱼鳞外壳的人形水鬼。它惊慌地挣扎着，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在老巢呆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被扒了出来。
缠着身体的水流往岸上席卷而去，水鬼无助地从空中划过，被抛到了重翊脸上。重翊顺势拔剑，把迎面飞来之物劈成了两截，重晚晴高声欢呼，鼓起掌来。
“翊哥哥好棒！”
每次重晚晴唤自己“翊哥哥”的时候，重翊的心情是矛盾的，有表面的为难，也有内心的暗喜。
“晚晴别闹了”他低声嘟哝。
然而，水面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陆续出现了更多的漩涡，一条条水柱腾空而起，一只只水鬼划过天空，横七竖八地向重翊砸过去。整个池塘仿佛活过来一般，把它肚子里的水鬼一个接一个地吐了出来。
重翊自然地摆出应战的架势，迅速地挥舞手中银剑，赶在每只水鬼落地前，准准地击中其要害。放眼望去，落地的水鬼无一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瞬间失去了反抗甚至逃跑的能力。
“听雨快看！翊哥哥是不是很棒？”
听雨面容远不如重晚晴来的兴奋，只见他出神地望着水面，若有所思道：“晚晴，水鬼是被你揪上来的吗？”
“这是什么反应啦”重晚晴撇了撇嘴，道：“像你这年纪的男孩，在目睹这种壮观场面的时候，拍手大喊‘厉害’就好了，关心水鬼怎么上岸的作甚。”
听雨微笑道：“嗯，重翊前辈厉害，晚晴也厉害。”
“唉，”重晚晴没劲地摇了摇头，道：“你这小鬼真难逗，看什么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听雨道：“在我心里，晚晴就是很厉害，所以，不会觉得惊奇。”
重翊收起了剑，斜眼望着水边的两人，默默暗道：“还真没见过如此会说话的，当真是后生可畏。”
这时，离岸不远处的一只水鬼瞄准了重晚晴的脚跟，悄然游了过来。就在它发出袭击的一瞬，重晚晴手指微微一勾，一团水便包裹住了水鬼，将其送出水面，缓缓地飘到了施术者身前。
“敢偷袭我？”重晚晴凑到水鬼面前，打趣地扫了对方几眼，随即，她微微皱起眉头，道：“这水鬼怎么那么眼熟，好像之前见过一次。”
重翊闻言，忍俊不禁道：“水鬼不都长一个模样，你居然还能碰上一个眼熟的？”
说着，他开始念咒画符，眨眼之间，横尸一地的水鬼逐渐消散成晶莹的粉末，化为一缕缕的薄烟，往重翊腰上挂着的玉佩飘去。
封魂玉佩是重氏弟子随身携带的法器，它能吸纳不同形态的亡魂。本来，仙门修士的佩剑，大多有驱邪之力，一刀砍不走的邪祟，砍上数百剑，总能把他们送走。然而，如此“虐杀”亡魂，未免过于残忍。所以重氏弟子每次都将捕猎到的孤魂野鬼先行收入封魂玉中，带回重氏往生冢，交给掌门重夜长，再由他主持往生之法，一并将所有亡魂送去彼岸。
重晚晴是唯一不带玉佩的重氏弟子，她所持的佩剑彼岸，拥有至高无上的往生之力，因此，她只需一剑直击要害，便能直接超度亡魂。
由于彼岸的驱邪力过于霸道，重夜长常劝重晚晴慎用佩剑，与其强行送走怨魂，不如将其带回重家，为亡灵做法念咒，洗去一身戾气，心平气和地前去地府。
“听雨你看”重晚晴还在琢磨眼前的水鬼，道：“它的脑袋上有一块花瓣形状的印记我真的没认错。”
听雨踮着脚，看着她手指的地方，认真地道：“的确是花瓣的形状。”
重晚晴哈哈地笑了两声，对着那花瓣又补了几笔，金光一闪，一个荷花形状的符箓被刻在了水鬼脑门上。
“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留个印记给你。”
她将浮空的水鬼送进重翊布下的阵法，随手一挥，散去了围在它身上的水体，水鬼“扑通”一声掉在地上，随着其他同伴一起被吸入了封魂玉中。
听雨目不转睛地看着重晚晴的一举一动，满脸都是笑意：“我说的没错，晚晴比我还要孩子气。”
“你个臭小鬼”重晚晴伸手，使劲儿搓揉着对方的脸蛋，道：“喊我姐姐！”
重翊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边，他轻咳两声，把手横在了他们之间。
“男女授受不亲，大庭广众，注意分寸。”
自小就被当作男娃抚养长大的重晚晴，从来不曾避讳与男性相处，她愣了半刻，不解道：“这话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以前你还小”重翊显得有些焦躁，他语无伦次地道：“现在你都快十六了，是大姑娘了，能有点自觉吗？”
“什么姑娘”重晚晴变了脸色，她甩了甩衣袖，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说得好像我真的能像寻常姑娘那般活着似的。”
冷冷地撇下这句话后，她没再回头。
重翊怔在了原地，没想到一时无心之言，正好戳中了对方的痛处，他一脸懊恼，低头抚额，重重地叹了口气。听雨抬头看着重翊怅然的面庞，安慰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回去的时候，重晚晴一人走在前面，重翊和听雨跟在后头，一路无人作声，直到几个眼熟的修士迎面走了过来。
“今天游猎真是撞邪了。
“忽然遇上那么多怨魂，连江公子都受伤了。”
“要我说，这游猎就不该带女修，娇气又没用，就一红颜祸水。”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烦闷的原因，重晚晴想都没想，就冲着说这话之人，狠狠地撞了上去，道：“你对女修有意见？”
那前来听学的世家弟子被撞得莫名其妙，他摸着发疼胸口，恼怒地道：“你什么意思？”
显然，他没有认出眼前这找茬之人，就是重氏仙门的小少主。
重晚晴黑着脸，厉声道：“是江粼那家伙自己没用，他受了伤，你凭什么指责女修？”
“你”世家弟子瞠目结舌，喝道：“你谁啊？胆敢如此诋毁江公子？我说女修又如何，你们这些女人，除了能绣花，还能做什么？”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重晚晴，她咬了咬牙，一股灵力聚在手心，就在她要一掌拍过去时，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重晚晴扭头，发现听雨已经走到身后。
“姐姐别生气。”
望着听雨温柔乖巧的模样，重晚晴立刻冷静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散去了掌中蓄势待发的灵力，听雨见状，欣慰一笑，顺势牵过对方的手，准备带她离开。
“慢着！撞了人，你说走就走？”
那名与重晚晴发生争执的世家弟子，显然还在气头上，见对方扭头要走，立刻动身就要去拦人，结果差点撞在了忽然闪到面前的重翊身上。
重翊摆出一副碰巧遇见他们的样子，装出惊讶的模样道：“这不是府上的客人么，我刚好路过，听到喧哗，不知发生了何事？”
世家弟子虽然一下便认出了重翊，但还是不耐烦地想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可这一会儿的功夫，重晚晴已经消失在了繁忙的街巷里。
世家弟子整理了一下衣袖，没好气地对重翊道：“来的还真是时候。”
他身边的另一位弟子道：“罢了，犯不着和这市井里的无知女子计较。”
重翊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身为世家子弟，还是要稍微注意言行，尤其在人多之地。”
世家弟子们望了一眼四周，发现街上有好几名女子，眼神不善地盯着自己，捂嘴小声议论着什么。回想方才自己那不敬女性之言，他们这才意识到多有失礼，便难堪地匆匆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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