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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喜欢


柔然王阿那孛归齐甫满一年,就替大齐收复了被南乌桓侵占的两镇,得封“破军将军”。伤病缠身的奔步罗终于放下了坚持,派了大儿子罗布真王子率使访齐,试图修复邦交。

        永初帝自然是来者不拒,命陆锦华沿途随护,又特派了楚扬代帝出城相迎。

        瑾瑶的身子已经十分沉重了,楚扬临出门前反复交待徐嬷嬷,膳后务必让她走够半个时辰。

        可他也知道自家小公主被他惯得有多娇气,没有他盯着,恐怕又要变着法儿地赖掉。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歌舞,想着她撒娇卖嗔的样子,心中既无奈又甜蜜。

        领舞的胡姬身段娇软,舞姿妖娆,在座下众人的连连叫好声中,动作也愈发地热情奔放。鼓点击至高昂处,她在旋转中高高跃起,一个高空回旋准确地落在了楚扬案前。

        楚扬正分神想着瑾瑶,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向自己袭来,想也不想就抛了酒樽过去。

        “咣!”

        金属的撞击声在空中响起,银樽被银盘击落。掷出银盘的人——陆锦华,也瞬间跃起,挡在了“舞姬”身前。

        “舞姬”的尖叫声和“护驾”声齐齐响起,殿内乱作一团。

        罗布真王子脸色剧变,紧忙向一旁的翻译使臣递了个眼色。

        这时,“舞姬”也忿忿地扯下了面纱,露出塔娅公主美艳的脸。

        塔娅公主是安福公主同奔步罗可汗的独女,在柔然王庭倍受宠爱。奔步罗让她随团出访,是做过一番考量的——

        塔娅有一半萧梁血缘,永初帝亦是门阀出身,对血统的重视深入骨髓,自是不会苛待于她。待自己百年之后,塔娅有大齐助力,就算不能为她的同父兄弟们谋划利益,最不济也可保全自身。

        奔步罗极是钟爱这个女儿,舍不得当个物品似的将她送出,特许她自择夫婿。他对女儿的性情品貌信心十足,以已度人,便觉得天底下只有她女儿看不上的男儿,却不会有看不上她的。

        塔娅公主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她途中就听使臣说起过楚扬,知道这位沛王不但是大齐最有权势的亲王,也是大齐的第一勇士,一看到他,就不假思索地递上了马鞭。

        在柔然的风俗里,男女之间收赠马鞭即是定情,楚扬早就知道了这个风俗,怎么可能收下塔娅的马鞭。

        塔娅自负美貌,平生初次被人拒绝,好胜心起,便让使臣在殿前提出同沛王联姻的请求。使臣对汉学颇为熟悉,还特意搬出了娥皇、女英的典故。

        却不想,竟有朝臣当场直谏——亲王迎娶夷狄之女者,自古以来,唯积贫积弱之朝方才有之。

        场面一度尴尬非常,最后被永初帝打着哈哈搪塞了过去。

        塔娅在柔然哪里受到过此等羞辱,被中原朝臣迂腐傲慢的说辞激起了征服欲,遂自作主张替换掉了舞姬,欲在接风宴上一雪前耻。

        罗布真深知异母妹妹的秉性,索性睁一眼闭一眼,也没多加阻拦。

        可是,任谁都想不到,美色当前,楚扬竟会是如此反应。

        罗布真只是粗通汉话,两国照会这样的场合,字字句句都别具深意,还是要专门的使臣上。

        上场翻译的使臣叫黎修远,此前搬出娥皇、女英典故的正是他。他跟在安福公主身边多年,不但改了个文绉绉的名字,言行举止亦沾上了中原的“礼仪”特色。

        黎修远先是诚恳地为惊扰到齐帝圣驾致了歉,又感激了一番齐帝的热情款待,接着赞美了一通大齐的风物人情,再次表达了柔然对睦邻友好的诚意后,才带出安排这场“惊喜”的初衷——

        塔娅公主不惜自降身份以舞献情,不单单只是为了两姓修好,更是为了让沛王殿下看到她的真情和决心。

        说完了这些,他还如同做赋一般不无深情地补充了一句:“站在殿中的,已不是柔然的公主,她只是,一个为爱执着的痴情女子啊!”

        永初帝耐心地听他讲完,抚须笑道:“听闻柔然民风奔放,如今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番话皇帝在白日里已说过一次了,此时旧话重说,另有一番意味。

        黎修远自动忽略了话中的讽刺,面不改色地笑道:“我柔然儿女至情至性,所言所行皆为本心。真情自是不必遮遮掩掩。”

        永初帝于是问楚扬:“如此至情至性、真心相待的女子,沛王意下如何呀?”

        楚扬向永初帝施了一礼,转向柔然坐席处硬梆梆地说道:“既是只谈男女之情,请恕楚某无福消受。”

        柔然众人面色大变。

        塔娅急急叫道:“为什么不能喜欢我?”

        楚扬正色道:“本王心有所属,从未留心过其他女子。”

        塔娅显然是被“从未留心”四个字激怒了,口不择言地质问:“你喜欢的是我那个傻子表姐么?我究竟哪里比不上她,你说清楚!”

        “塔娅!”

        眼见着楚扬目露杀意,罗布真大喝一声打断了她,又缓了语气道:“妹妹,中原有中原的风俗讲究,临行前可、敦便有交待,我们此番是为交好而来,应时刻谨慎言行、入乡随俗。”

        塔娅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一把推倒为她系好披风的侍女,裹紧了披风,气鼓鼓地自回了柔然坐席。

        魏仪不失时机地执杯敬向罗布真王子,慈眉善目地笑道:“大齐有句俚语叫‘强扭的瓜不甜’,意即强娶强嫁之下不会有好的姻缘。结亲本就是为了结两姓之好,若是将好好的一对小儿女结成了怨侣,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我大齐好儿郎遍地,待二位住些时日,自可为公主觅得两情相悦的良缘!”

        楚扬回府时,瑾瑶已经歇下了。

        他在月光下看着她。

        原本小巧的脸蛋圆润了不少,纤秾合度的身姿早已臃肿,五官却依旧是精致的,肌肤如玉泛着微微的光,单看脸,仍是仙人之姿。

        他轻轻替他的仙子翻了个身,侧身躺下拥住她,感受着掌下生气蓬勃的胎动,只觉得此时的岁月静好,似是圆了一个缺席许久的梦。

        “七郎。”

        就在他半睡半醒间,瑾瑶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莫名的清晰。

        “怎么了?抽筋?饿了?还是想更衣?”他轻轻摩挲着她紧绷的肚皮,带着几分睡意,低问:“还是他们闹得太凶了?”

        等了几息,听不到她的回答,他立时散了睡意,紧张地问:“是不是要生了?”方太医说过,双胎早一两个月发动的不在少数。

        楚扬正要披衣叫人,就听瑾瑶问道:“你喜欢我么?”镇定的语气瞬间打消了他的担忧。

        他松了口气,失笑道:“傻瓜,当然喜欢呀!”说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赶忙低头看她。

        瑾瑶的眼睛大睁着,明显已经醒了很久。

        她认真地看着他,神情也是鲜有的严肃:“我这般笨,又这般丑,还这般麻烦,你喜欢我什么呢?”

        她的语气冷静又冷清,不似疑问,却像是在陈述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楚扬面色转冷,“是谁对你说了什么吗?”

        瑾瑶抬起手臂,指尖轻轻点着他的心口,一派淡然:“是它告诉我的。”

        楚扬一把攥住她的指头,脸上挂着带着七分委屈三分不悦,连声质问:“我待你怎样,你都感受不到么?为何要用这种无稽之谈来曲解我的用心?你到底是听了何人的挑拨?为何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呢?”

        瑾瑶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引着他把手覆到肚子上,“是不是给你生了儿子、留了后,安抚好了世家,我就没有价值了?”

        楚扬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么?!”

        瑾瑶不答反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呢?”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混沌中响起,似催促又似引导。

        他根本无暇思考,脱口答道:“我喜欢你的纯真无邪,喜欢你的单纯无害,喜欢你的全心依赖,我喜欢,你被我喜欢着的样子。”

        瑾瑶的脸上现出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目光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她朱唇轻启,声音却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是,我不喜欢呢。”

        “你不喜欢什么?”

        “我不喜欢……”

        楚扬凝视着她的眼睛,忐忑地等着她的答复,却突然发现她的瞳仁黑得诡异,似无底的深潭,又似缺了星月的穹空,一个恍神,就被卷进漩涡。

        “七郎!七郎!”

        楚扬猛地睁开眼睛,寻声看去,瑾瑶正在他的怀里笨拙地扭动着。

        他迟疑了片刻,方才问道:“怎么了?”顿了顿,又继续问:“饿了?还是想更衣?还是……”

        “你抱得好紧!勒得他们好不舒服!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瑾瑶扳着他的手,奶声奶气的语调配上不满的语气,不似恼怒,更似撒娇。

        楚扬赶忙抬起手臂,又迅速地翻身坐起,替她翻了个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瑾瑶却“哎呀”一声,可怜兮兮地蹙起了眉头。

        他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抓起她的腿,搁在自己腿上,熟练地揉捏起来。

        感到手下的肌肉已经松驰,楚扬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玉儿,你……喜欢我么?”

        “宣呢。”瑾瑶口齿不清地说。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困意。

        楚扬却一改往日毫无底线的体贴,推了几下,把她摇醒,锲而不舍地追问:“喜欢我什么呢?”

        瑾瑶费力地睁开眼,“是木都宣。”

        “真的么?”

        “嗯。”

        “我也喜欢玉儿。”

        “嗯。”

        “什么都喜欢。”

        “嗯……”

        “玉儿永远都要相信我。”

        “……”

        “玉儿?”

        “嗯……”

        楚扬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呼出了口闷气,躺回瑾瑶身侧,重新以保护的姿势轻轻环住了她。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不管起初的目的是什么、又找了多少的借口来自欺欺人,到最后,往往总是付出越多的人陷得越深。

        楚扬对瑾瑶如此,陆锦华对塔娅更是如此。

        陆锦华抛了个银盘,固然保住了塔娅的一条手臂,甚至,用陆逢春求情时的话说——保住了两国的邦交修复,但殿前失仪就是殿前失仪,永初帝仍然停了他三个月的俸,又让他暂时解了将印。

        大齐与柔然关系未明,朝中新旧势力明争暗斗,永初帝不治他个通敌叛国,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可陆锦华却多少有些意难平,不但整日里往燕然馆跑,被陆逢春唠叨烦了,争执间还口不择言吐出了些不该说的话。

        他家是皇亲又是新贵,次日下了朝,争执的内容就一五一十地摆在了永初帝的案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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