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乡的假期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号角如惊雷般响彻在华夏大地,预示着盘踞在东方的巨龙将从鼾声中苏醒,中国即将开启一个复兴的新时代。在新中国蹒跚学步的几十年里,幅员辽阔的东北作为“共和国长子”,高举计划经济的旗帜,在自强的号声中,以林立的钢铁厂和震天响的机械轰鸣,塑造了辉煌一时的北国风光。
然路修远以多艰兮,东北的发展之路并不顺畅。改革东风此时在相隔千里外的海上扶摇而起。而东北——这个曾为新中国崛起而站起的工业巨人,也不得不在皑皑白雪中落寞转身,直面上一个时代的落幕。
北国虽寒,皎洁的白雪和热情的黑土养育的儿女,以在冰天雪地里磨砺出来的坚韧和无畏,身负雪山之魂,正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属于他们的下一个冰雪时代……
若站在雪山山顶俯瞰,最先瞧见的是一个红点,那是雪乡里唯一一所小学的操场上常年飘扬的五星红旗。越往下走,那一团团芝麻大小的、砖红色的或是土黑色的,镶嵌在一片白茫茫中的斑点就越发清晰,最终幻化成一顶顶屋脊和一个个院落。走到山脚下时,抬眼望去,雪乡的全貌便可尽收眼底了。
老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一年的年味是顺着漫天的风雪飘进雪乡的。进了腊月,几场雪开始争先恐后占地盘,土坡、高岗、房顶、烟囱……整个雪乡像是被老天爷囫囵地刮了一层大白。住在山脚下的人们一大早就轻车熟路地开门扫雪,在“嚓嚓”的铲雪声中,大家伙儿彼此热闹地念叨着那句耳熟能详的吉祥话:“瑞雪兆丰年。”
1980年2月13日,也是这一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七。第十三届冬奥会的开幕式在美国普莱西德湖举行,二十八位中国健儿远渡重洋,让五星红旗第一次飘扬在冬季奥运会的开幕式上。这一天,中国开启了奥运的新时代。同时,在东北雪乡一隅,冬奥的种子也远飘万里,在此落地生根。
深冬长夜,漫天风雪中的村中小屋里,灶上的热水壶不断地冒着热气,在腾腾的白雾中,八岁的严振华以孩子王般的架势坐在炕中间。他的周围围了一群红星小学的孩子们,大家屏住呼吸,急切地盯着严振华,严振华正神秘兮兮地给大家伙儿讲故事。
严振华的声音又低又阴沉:“瘸腿吴借着月光扒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只见门外一只狐狸幻作人形,对着他笑——”
讲到此处,严振华的小伙伴唐剑无意间一抬头,竟然看到结满冰碴儿的玻璃窗外面,一只狐狸头正趴在窗户边往里瞧,唐剑顿时寒毛倒竖,抱住严振华大叫:“狐狸!狐狸!”此时,一声敲门声陡然响起,瞬时把惊叫的孩子们吓得噤若寒蝉。
两人战战兢兢地靠近门口,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望出去,隐约看见一只两脚站着的狐狸。随即,一个诡异而稚嫩的童音从门缝中传来:“有人吗?”
霎时间,故事里恐怖的氛围跌入现实,孩子们抱作一团。严振华壮着胆子靠近门口,又往外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一只通体发白的狐狸,随后,那狐狸缓缓转过身来。严振华心跳如雷,拳头紧握。终于,那张脸转了过来——原来,是一个披着狐狸皮外套的小女孩儿。
严振华松了口气,缓缓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男子身着宽皮大袄,头戴皮帽,体魄强健。小女孩儿披着整块的狐狸皮,狐狸头的部分套在头上,乍看上去唬人一跳。男人见前来开门的是一个孩童,掬起笑容,自报家门:“俺跟俺闺女是鄂伦春族的,下山来给族人买年货,没想到赶上这老烟炮雪,能不能让俺们进去避一避?”
严振华赶忙引人进屋。一屋孩童见二人衣着奇特,立时围作一团。男人的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你家大人呢?”严振华给两人递上热水,俨然一个小主人的模样,语气难掩得意:“俺爸去县城给我们买新年礼物去了!”
大半缸热水下肚,男人浑身暖和起来。他瞧了一眼窗台上垒起的一拳高的积雪,呼出一口热气:“那今儿个怕是回不来了,这大烟雪,肯定通不了车,封个两三天都没准儿啊!”
此言一出,一屋子孩子急得嚷作一团,心心念念的礼物落了空,小孩子们个个愁眉苦脸,蔫儿在一处不吱声了。眼见风雪越发大了,鄂伦春族父女暖和过来便又上路了。临行前,好心的鄂伦春族父亲嘱咐严振华:“娃儿,你爸怕是今天回不来了,你就去村里亲戚家吧。”
严振华脖子一扭,倔强道:“不可能,我爸一定能回来!”
经此一番,没了念想的孩子们终于扛不住困意,没一会儿就东倒西歪,躺在炕上睡着了。在小伙伴的浅浅鼾声中,满怀心事的严振华爬到炕上,用哈气和热乎乎的手融化窗户上的冰花,看向窗外的远方。窗外风雪连天。
此时,县城汽车站里,滞留多时的乘客们早已满脸倦容。靠近售票口的一张椅子上,一个手中大包小裹的男人,眉头拧得分外紧,此人正是赶年集给孩子们来买礼物的严义国。
严义国心里挂念家中的老小,正坐立不安。“哗啦”一声,紧闭多时的售票窗口终于开了。瞬时,众人一拥而上,严义国手疾眼快,举着早就攥在手里的钱,挤到了最前头。谁料,售票员瞧也没瞧一眼,朝众人摆了摆手:“刚接到通知,雪太大,车不发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客运站里立即拱起一阵声潮,众人七嘴八舌,问东问西,售票员被问得不耐烦,往玻璃窗上贴了一张停运通知:“急也没用,这老烟炮雪,谁敢上路啊,出事咋办?”
“那啥时候——”严义国扒上窗口正要再问问,“啪”的一声,后半截话被陡然关上的窗户夹断。
售票室的吊灯随着风来回晃动,把篝火处人的影子颤颤巍巍地印在墙上。售票室窗口有个老大爷摇头晃脑地唱着京剧:“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随着一阵风啸声,火堆燎起簇簇火苗,司机“哎哟”一声,把悬在火炉上的烤红薯拿走。眼见身旁的严义国眉头都快拧成一团,司机把手里的烤红薯递过去:“别想了,实在不行,你跟我在这儿过年吧。”
严义国无心吃食,一脸愁容地起身往窗边走,看着连天的风雪。突然,屋外墙根里一副雪橇吸引了严义国的目光,严义国眼中灵光一闪,大步走到售票员办公桌前,解下手表往桌上一放:“同志,我把手表押在这儿,想借雪橇用用,成不?”
几分钟后,车站外闲聊的乘客被“嘭”的一声异响吸引。只见严义国踏着雪橇从雪堆里冲了出来,严义国动作矫捷,引得围观众人啧啧称奇。严义国往上拉起衣领,捂住口鼻,在众人一片喝彩加油声中冲上雪坡,腾空而起,像一只飞翔的雄鹰般俯冲而去。
雪原上,严义国所经之处,积雪飞溅数尺,晶莹一片,留下一路蜿蜒的行迹。严义国的睫毛和碎发很快就被裹上一层霜白。风雪凛冽地划过他的眼角,留下皲裂的丝丝血痕,严义国却满眼雀跃,奋勇前行。
一路上,严义国逢山攀山,遇坡跃坡,终于在日薄西山之时,又见炊烟。
浑身是雪的严义国矗立在山头眺望。不远处,本一片雪白的村落,悄然间已经点缀上了点点红火——挨家挨户门前高高挂起的长串红灯笼,喜庆又热闹。严义国禁不住咧嘴笑了,抓起地上的白雪吃了一口,大喊一声:“痛快!”
旋即,严义国一个俯冲,向自家的方向滑去。
严义国家的小屋里,孩子们横七竖八地睡在火炕上,严振华睡得正酣,被钻进后腰的一阵凉风冻醒。严振华睁开迷离的睡眼,只见一个“雪人”带着凛冽的寒气,正笑呵呵地瞅着他。严振华还未分清是梦是真,“雪人”就抖落了一身霜雪,显出真容。
严振华看清来人,瞬间睡意全无,从炕上蹦起来,扑到严义国身上,兴奋地大叫道:“爸,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回来!”
被响动惊醒的孩子们也跟着一骨碌爬起来。严义国打开包裹,严振华迫不及待地翻出新冰鞋,宝贝似的挂在脖子上。孩子们一拥而上,正要瓜分礼物,严振华抢先一步把包裹抱在自己怀里,颐指气使地命令小伙伴:“排队,遵守纪律的才有。”
严振华小大人一般,学着班主任发课本的模样,掏出一个红灯笼,虎子赶紧举手,凑上来要领,严振华把灯笼往身后一藏,狐假虎威:“你说我爸厉害不?”虎子连连点头:“厉害。”严振华这才把灯笼交给他。
严义国心满意足地看着孩子们,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向了厨房。
半小时后,严义国端着一盖帘热气腾腾的饺子上了炕。严振华小主人翁似的给小伙伴们分配碗筷:“爸,还没到年三十呢,为啥吃饺子啊?”
严义国笑吟吟地说:“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孩子们好奇心大发,追着严义国问东问西。严义国放下筷子,给孩子们解释:“今天在美国,冬奥会开幕,这是咱中国人第一次参加的冬奥会。”
最小的孩子一脸蒙,奶声奶气地问:“啥是冬奥会啊?”
严义国笑着给她的碗里夹了一个饺子,兴致勃勃地说:“冬奥会就是在冬天举行的运动会,全世界的国家都参加,还有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
果然,严义国刚说了一句,一连串奇思妙想的问题又冒出来了。
“严老师,有没有春奥会和秋奥会啊?”
“严老师,我不喜欢冬天,我喜欢秋天,我能不能参加秋奥会啊?”
“严老师,秋奥会啥时候啊?”
“我也喜欢秋天,有好吃的,还有大马哈鱼。”
……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各说各的,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最终,在严振华的“武力镇压”下大家才消停下来。孩子们眼巴巴地等着严老师讲冬奥会的故事,严义国却笑眯眯地起身拿来了收音机。
严义国支起天线,收音机里顿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美国——普莱——西德湖是——第十三届——”随即,一阵刺啦声刺得小伙伴们捂起耳朵,孩子们着急地嚷嚷起来:“没信号了,没信号了!”
严义国调整半天无果,索性把窗沿处冻的冰敲碎,推开窗,将收音机架在窗台上。风雪呼呼地往屋子里吹,收音机里终于传来了广播员的播报声:“中国奥委会在国际奥委会合法席位得到恢复后首次出席冬季奥运会,本届冬奥会中国共派出二十八名男女运动员,参加了十八个单项比赛……”
风雪顺着窗户刮进来,屋子瞬间降温,孩子们瑟瑟发抖地围在窗台前,个个小脸冻得通红,却听得聚精会神。严义国举着收音机,表情异常严肃认真,严振华看到了,也有样学样,把腰板儿挺得笔直。
收音机里,广播员声音激动:“这是五星红旗第一次飘扬在冬奥会的赛场上——”
听到这句话时,孩子们一个个把腰板儿挺得笔直,神情肃穆庄重。
广播员激动地说:“我国参赛运动员将传承中华民族的品格,发扬奥林匹克精神,与各国运动员公平竞争——大会共设速度滑冰、越野滑雪、冰球等六个大项三十八个小项的比赛——”
唐剑从炕上跳起来:“这些不都是我们平时玩的嘛!”
严振华兴奋地问:“滑冰、滑雪还能为国家争荣誉啊?”
严义国笑着点头:“对,参加奥运会就能为国家争荣誉。记不记得之前来了一队人,在山西坡练滑雪。他们就是代表咱们国家参加冬奥会的运动员。”
严振华心情激动,胸口第一次升腾起一股希望之火:“代表国家啊!那也太牛了!我要参加滑冰!”
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老师,我会打陀螺!”
“我会狗爬犁!”
……
孩子们的话虽然不着边际,但眼神中都充满憧憬。严义国被感染了,问道:“你们以后想不想为国争光?想不想在国际赛场上升起中国的国旗?”
孩子们争相激动地高喊:“想!”
严振华的嘴里塞满了饺子,还举着筷子和孩子们一起含糊地高喊:“拿奖牌!升国旗!为国争光!”
翌日清晨,在红星小学操场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孩子们正欢天喜地地拎着水桶来回穿梭,你追我赶。严义国接过水,一桶桶往地上倒。一会儿的工夫,一块圆形冰场就初显其形。
严振华像个监工一般,像模像样地替大家盯着进度,冰面一完成,严振华就兴奋地招呼大家:“冰场成了!”
孩子们闻言,一窝蜂地冲到冰场上,一双双简陋的冰刀鞋在冰面上交错而过。严振华在一群孩子中显得尤为突出,他挥动双臂,鱼儿戏水一般,行云流水地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时而单脚,时而倒退滑行,引得小伙伴们崇拜不已。
严振华正得意,一不留神,跟迎面滑来的一个人影结结实实地撞了一跤。严振华麻溜儿起身,看清眼前人正是和他不对付的邻村的王柱子,他身后还有一群小跟班。严振华撵他下冰,王柱子非但不肯,还出言挑衅。严振华冲上去要打架,一旁的唐剑拉住他,歪头往操场边严义国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爸还在呢,又想挨揍了?”
严振华一愣,略一思量后,扬起下巴转向柱子,宣战道:“冰场有冰场的规矩,谁赢了,谁就可以上冰。”
柱子不屑道:“比就比。”
冰场上,唐剑在起跑线吹响哨子后,严振华和柱子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严振华一马当先,在一片喝彩声中率先冲过终点线,以绝对的优势胜出。柱子心中不服,提出要比接力赛。严振华自信迎战:“谁怕谁啊!在冰上,你跟我比啥都是输!”
哨声响起,两方再战。
第一棒唐剑率先冲出去,临近终点,唐剑已经拉开身后的柱子两个身位。严振华接过红领巾后风驰电掣极速前进,逼近终点时,严振华一个“侧停”,晃动着身子险些摔倒,最终稳稳当当地停在旗杆前。严振华得意地回头:“这回你服不服?”
谁料,身后却一个人影都没有,严振华正纳闷儿,耳边忽然传来阵阵惊呼,严振华定睛一看,只见所有小伙伴围在一处,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严振华疑惑地循声望去,透过人挨人的脑袋瓜儿,严振华先看到一顶扎眼的红色小帽,随后才看到戴着红色小帽的女孩儿正在冰上翩翩起舞,旁边还有一台录音机放着歌曲。
跳跃、旋转、起舞,宛如精灵。
小女孩儿新奇的滑法闻所未闻,引得严振华不由得凑上前去。严振华的目光很快被小女孩儿脚上那双漂亮的花滑鞋吸引,在一众简易冰鞋跟前,那双鞋显得无比光彩夺目。小女孩儿一个一周跳,引得全场鼓掌。
严振华酸溜溜地问唐剑:“她是谁啊?”
唐剑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女孩儿:“她是咱村王奶奶的外孙女,听说叫李冰河,从城里来的。”
李冰河一曲舞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凑上来。李冰河落落大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她做了个飞燕的姿势,孩子们争相模仿,随后摔得七零八落。
当惯了“杨子荣”的严振华忽然被一个丫头片子抢了风头,心里直冒酸水,狠狠地朝摔得四仰八叉的唐剑咳了一声,唐剑赶忙从地上爬起,屁颠屁颠地跟了出来。严振华对于唐剑“投敌叛变”的行为一番批斗:“你一个‘杨子荣’的兵,怎么去给‘座山雕’站岗?”
唐剑赶紧跟“老大”认错,严振华让唐剑将功赎罪,给了唐剑一个重要任务:“她那冰刀挺好的,你去问问,能不能让我试试。”
唐剑迫于“淫威”,只能一步一踌躇地朝李冰河走过去。唐剑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终于鼓足勇气,单枪匹马勇闯敌营。未承想,还未宣战就败下阵来——李冰河刚回头,唐剑的脸一下子就烧红了,嘴巴也像粘了502一样,支支吾吾,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在李冰河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战败的兵怕被军法处置,只能跟“杨子荣”瞎编:“那个……‘座山雕’不同意。”
本就隐隐不忿的严振华怒气冲头,眼珠骨碌碌一转,心生一计。他拿起脖子上的哨子吹了一下,高喊道:“有谁要跟我去野山玩雪,举手?”
果然,“杨子荣”一招制敌,瞬间扭转局势。孩子们被严振华吸引,纷纷举起手,围拢过来。严振华满脸得意地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李冰河眼巴巴地看着小伙伴们结伴离开,心里痒痒,跟父亲知会后,也换了鞋子,兴冲冲地跟了上去。
严振华带领小伙伴们来到雪屋旁,孩子王般开始给大家伙儿分工。小伙伴们热热闹闹地开始堆雪屋,跟过来的李冰河加入其中,有两三个孩子围着冰河问东问西:“我妈说你妈妈给你姥姥买了台电视,能让我们看吗?”
冰河笑着刚要回答,严振华走过来,支走那三个孩子,冰河跟着去帮忙,却被严振华横身挡住去路:“用不着你。”
冰河委屈巴巴地拿着小铲子凑到唐剑旁边,默默地帮他挖雪。唐剑刚要给李冰河示范该怎么拿铲子,严振华过来瞪了唐剑一眼,唐剑忙闭嘴。随后,严振华劈手夺下李冰河手中的小铲子:“这是我们的。”
李冰河狠狠地瞪了严振华一眼,突然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唐剑不知所措欲上前安慰,却被严振华阻止:“你是要做‘杨子荣’的兵还是‘座山雕’的兵?”
唐剑马上坚定地大喊:“老大的兵。”
严振华得了胜,耀武扬威地当着李冰河的面指挥小伙伴们:“中午了,大家回家吃饭,下午冰场集合。”
小伙伴们正要散去之时,冰河忽然从雪地上站起,狠命地抹干眼泪和鼻涕,高喊道:“下午我邀请大家来我家看电视。”
孩子们愣了片刻,随后欢呼雀跃着结伴离开。
雪地上,只有严振华和李冰河迟迟未走,两人瞪着对方,谁也不肯示弱。
战争正式打响。
下午,空荡荡的冰场上空,一只乌鸦哀鸣着飞过。一股西北风刮过,只见严振华孤单一人气鼓鼓地站在冰场上——“杨子荣”的兵都被“座山雕”的秘密武器诱降叛变了。
几分钟后,连光杆司令也被拖到了敌方阵中。严振华不情不愿地被唐剑拉到李冰河姥姥家门口。此时屋内早已坐满,小伙伴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严振华见没有座位,转身想走,被唐剑拉住:“你不是也想看,没凳子也能看。”
严振华压低声音嘀咕:“你咋能在‘座山雕’面前低头呢?”
两人拉扯发出的响动引得坐在前排的李冰河回头,李冰河一见严振华,上午所受的委屈化为愤怒涌上心头,她径直走来,在严振华面前站定,一字一顿道:“我家的电视,不让你俩看。”
孩子们闻声纷纷回头观望,严振华面子挂不住,臊眉耷眼地丢下一句“你求我看我都不看!”便红着脸夺门而出,唐剑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
被“座山雕”反将了一军的“杨子荣”越想越气,回头恶狠狠地朝屋里瞪了一眼,视线停在瓦房顶高高的烟囱上,严振华一脸算计:“我‘杨子荣’还能让她‘座山雕’给欺负了?等着吧,咱必须代表人民收拾她。”
除夕夜,雪乡各处鞭炮齐鸣,间或有礼花在空中绽放,将高耸皎洁的雪山映得灿如白昼。家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严家老屋不时传来欢声笑语,严义国在厨房里忙活年夜饭。严母正坐在炕上包饺子,刚把钢镚儿塞进了饺子馅儿里,严振华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从炕柜下掏出一个大型的二踢脚,不由分说地趿拉着鞋就往外跑:“二虎子的炮仗响,那尾巴翘上天了,我用我的霸天雷灭他!”
严振华煞有介事地把小伙伴们赶到一旁,仿佛要点什么重型炸药。严振华用香头火点燃二踢脚后,紧张兮兮地躲到小伙伴身边,紧接着,一声巨响传来,震得雪山回响阵阵。二虎子不服气,从口袋里又拿出一个体积更大的二踢脚点燃。谁料,燃信子燃尽,一阵黑烟后,“扑哧”一声灭了。严振华哈哈大笑:“是个蔫儿屁!”
在一片孩提的嬉闹声中,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院门前,只见从车上走下一个穿着时髦、梳着背头的青年男子,拎着两个袋子大阔步走进来。男子气质与众不同,颇有些城乡接合部的味道。严振华一见来人,大步跑出去,围着小轿车左摸摸,右瞧瞧,惊奇不已:“小叔!你咋还开上小轿车了!”
此人正是严家次子,严义国的弟弟严森林。
严振华一溜烟跑在前头领路,冲屋里大喊:“爸,奶,我小叔坐小轿车回来啦!”
严森林还未进屋,便闻厨房里严义国叮当作响的剁肉声,一开门,瞧见严义国正掀起锅盖准备捞饺子,满溢肉香的蒸汽扑了个满面。严义国捞上来一漏勺饺子,沥在盖帘上,严森林一见哥哥虎着脸,赶紧凑过去卖好,被严义国拿胳膊肘一挡,数落道:“还知道有个家啊,有本事年三十也跟那帮狐朋狗友混。”
严森林悻悻地跟进了屋,严义国回头瞪了严森林一眼,还要再数落,被严母打断:“天大的事,顺当过完年再说。”
严森林脱鞋上炕,撇撇嘴,凑到严母跟前小声告状:“又瞅我犯相了?”
没一会儿,最后一道红烧鲤鱼被端上了桌,年夜饭开席。严义国把一大块鱼肚子和鸡腿夹到严母碗里,严母又把鱼肚子夹给严振华,严振华吃得满嘴流油。严母瞧着孙子的吃相,笑得合不拢嘴:“我乖孙儿,多吃鱼,聪明。”严母又把鸡爪子夹给严森林:“给我小儿子吃鸡爪,猴年好刨财。”严森林笑眯眯,嘴里灌了蜜似的:“果然还是我妈对我最好。”
严义国看不惯严森林的嬉皮笑脸,横了他一眼:“你们供销社过年放多少假啊?之前刚进腊月你就不正经上班,直往镇上跑。”
严森林含糊其词:“我那摊活儿轻巧。”
严义国拉下脸来:“都上班好几年了,也没个长进,来年用点儿心,你能力上去了,领导才能把重要的活儿交给你做。我可告诉你,为你求这个职位,我可是费了牛劲了。”
严森林嘀咕:“你就是老脑筋。”
严母见情况不对,夹了一块肉到严义国碗里:“都给我好好吃饭,大过节的,你把教学生的劲儿收着点儿。别别扭扭过节,一年都不顺。”
严义国叹气作罢:“妈,你就惯着他!”
几个大人说话间,严振华两碗饭已经见了底。严振华打着饱嗝儿,抓起自己的帽子翻下炕就往外走:“奶奶、爸爸、叔叔新年快乐,我吃饱了。”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你玩啥啊?”严义国回手一抓,严振华滑手泥鳅一样跑了:“你别管了,我放炮去!”
年夜饭后,严家长子严义国带着弟弟和母亲上香祭祖。严义国庄严地跪地三拜,起身将香插进香炉里,提起要给严森林说媳妇的事:“妈,我想过完年咱给大林说个媳妇,找个人让他收收心。”
严森林自是不肯,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架。严义国瞧不惯严森林混不吝的劲儿,警告严森林不许再跟那些狐朋狗友来往,老老实实守在家里。严森林被严义国教训得气儿不顺,蹿起火来,索性跟严义国撂了底:“哥,今儿个当着祖宗的面,有个事我得给你和妈交个底儿!供销社这碗饭,我回来前就给砸了!”
严义国和严母瞪大了眼睛,严义国脸色铁青:“你说啥!”
严森林一鼓作气,不管不顾:“我白天已经跟领导说了,我不干了,我要趁年轻去大城市闯一闯。”
严义国登时急火攻心,转身抄起一把笤帚,挥手要打。严母一边拉住严义国,一边埋怨严森林:“大林子,你犯什么糊涂啊?供销社旱涝保收,你为什么不干啊!”
严森林躲到了门后,嘴上却不示弱:“你们就是老脑筋,供销社有啥好的,一眼望到头,钱还没几个!出去赚了大钱,回来还能光宗耀祖。”
严义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挣开严母,笤帚挥到严森林跟前,严森林顿感不妙,起身一溜烟逃了,严义国气得脱下鞋子朝严森林扔去:“你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
此时,李冰河姥姥家门口,唐剑正哆哆嗦嗦地猫在柴火垛后头等人,没一会儿,远处一个人影急匆匆赶来,来人正是严振华。严振华把唐剑拉到墙角,鬼鬼祟祟:“敌营啥情况?”唐剑赶紧报告:“闭灯了,估计要睡了。”
严振华颇具大将风范地一挥手,带着小兵闯入“敌营”。两人翻过栅栏,轻手轻脚地来到烟囱根下。路过院落时,严振华还得了一件趁手的武器——铁桶。两人二话不说,装满一桶雪,就爬上了屋顶。
屋内,头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李冰河害怕,钻进母亲盖丽娜的被窝儿:“妈,啥声啊?”
盖丽娜睡得迷迷糊糊:“农村,屋顶有耗子,没事。”
此时,屋顶上两人正一股脑儿地把桶里的雪往烟囱里灌。两人奸计得逞,还未及庆功,院子亮了起来,屋子里的人开灯了。一兵一将顿时慌了神,麻溜儿沿着屋顶横椽往下爬。不料,唐剑脚下一滑,一个“倒栽葱”,掉进地面的雪堆中。眼看要被敌方擒住,小兵从雪堆里一骨碌爬了起来,把梯子撤了,竟然扔下将帅,自己溜了。严振华顾不上其他,赶紧爬到烟囱后面躲起来。
“嘎吱”一声门响后,李勇举着手电追了出来,看到了雪地里的脚印,挥挥手,让身后的母女俩回屋:“应该是个小蟊贼,你俩进屋吧,我去仓房里外仔细找找。”
屋顶,一阵西北风刮过来,严振华冷得脸色铁青,牙齿直打架,麻木的手脚渐渐感觉不到痛。严振华凭着毅力控制身体,眼巴巴地盯着绕着房子走来走去的李勇。眼看李勇遍寻不得,正要推门回屋,意志松懈下来的严振华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脚下,一块积雪顺着房檐滚落,掉在李勇脚边。李勇吓得一个激灵,举起手电。光柱中,严振华的脸已被冻得毫无血色。
李冰河闻声跑出,当场指认:“他是严老师的儿子!”
几分钟后,“敌方”全军出动,把被擒获的“杨子荣”押送回了严家。
屋里,严义国得知严振华的“光荣事迹”后,直接抄起了家伙,严振华眼见大事不妙,撒腿就往卧室跑,严义国似是早有预料,一把逮住,朝着屁股猛地一踹。随即,拎起严振华就要往外丢:“兔崽子,大年三十,堵人家烟囱,今天就冻死你!”
李勇眼见严义国要动真格,赶紧劝解:“严老师,孩子已经冻半小时了,不能再挨冻了。”
严义国给李勇鞠躬:“他李叔,真对不起啊,是我没教好孩子!”
李勇忙搀扶他起来:“别,小孩儿淘气很正常。大华妈走得早,这些年你又当爹又当妈的,真是不容易。”
李冰河得知严振华没有妈妈,顿时就心软了:“叔叔,也是我没给他看电视,你就原谅他吧。”
李冰河姥姥家烟囱被堵,炕热不起来,只能来严家过宿。严家,一屋子大人睡满了大炕,小孩子只能睡在小屋里。炕上,两人背靠背,谁也睡不着,各怀心事,谁也不吱声。严振华拉不下脸主动开口,李冰河心里想要和好,却怕被严振华拒绝。
僵持的沉默在黑夜中拉长,直到被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打破。严振华饿得遭不住,偷偷摸摸翻身下炕,刚趿上鞋,衣角被人拽住。他回头一看,李冰河正望着自己,可怜巴巴道:“我也饿了。”
灶坑前,李冰河眼巴巴地看着严振华从灶坑里拨弄出两个土豆,正要去拿,被严振华“啪”地一下把手打了回去。随即,他拿起一个滚烫的土豆,咝咝哈哈地掰开,连着勺子一同递给李冰河:“烫,拿勺吃。”
李冰河接过土豆:“白天对不起,我们和好吧,以后我让你看电视,让你坐在最前排看。”
严振华向来吃软不吃硬,李冰河一道歉,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摸着脑袋:“我也对不起……那我以后也带着你玩。”
“拉钩?”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伸出手拉钩为约。
严振华笑呵呵地说:“我以后管你叫‘小红帽’吧。”
李冰河点头道:“那我叫你大华哥。”
世纪大战,因为一个土豆和解了。
两人正吃得津津有味,忽然,外面炮响声声。两个孩子赶紧凑到窗边,严振华用哈气化开窗上的霜花,只见数朵烟花在空中依次炸开,漫天烟花汇入星河,连雪地也被映出斑驳的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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