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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妆鉴

        此去路远,山水迢迢,至邯郸一程细数不觉已一月。此地偏远,书信至时想必金陵已见草色,此地却需多待些时日。

        今日午间,便有雪落,晚间未停。若飞雪能传,必装在封里寄送,不是涿郡,终归是北境的雪,也算离你故里最近的一片天了。

        不过梅花凋得晚,晚间回府时,婢女折几枝在案上,瓣上带碎雪,落几片夹在信中,算与雪沾亲带故之物,不知到你手中,会成何模样。

        邯郸偏远,王府不大,几日前初至此处,封府缉拿众人,燕王府男女老少俱在,人不多,父皇之意要尽数押解回京,做个引燕王的筹码。

        只此事蹊跷,这些亲眷未必知晓燕王图谋,却由一人牵连,受牢狱之灾,且若回京燕王未能现身,谋逆之罪刑罚,便将降于他们身上,兴许再与燕王相见,将于地下。

        燕王幼子,尚在襁褓,稚子无辜死罪可免,但回京一程,路途颠簸。孩子早产,身体瘦弱,当日一面,便因封府吵闹受惊,啼哭不止险些断气,若几日后启程,许要夭折在路上。想来,竟是常言所道之父债子偿。

        此信至金陵时,想必你已无大碍,院中可走动,但若上街自还需乘车。平日出门习惯,且都收敛,莫要绑刀,如今这般,莫论自保,携带此物,也仅冲动之下伤腰之用了,重则恐后半生卧床不起。

        无事少看话本,神神鬼鬼,只看名字,尚不如此前胡编乱造的江湖小报痛快,若得空,多习书法,再传涿郡书信,恕不代笔。再不济抄写佛经,静心去躁。

        今日二月初六,现今情形,许月底可至涿郡探望,三月初启程回京。但之后如何,尚无定论。若有差池,回程日缓,带你回涿郡,许将后延。

        往年三月初宫中有宴,今年不知母后是否再办,若我届时未能回京,你不愿应付,且用伤推脱,身体缘由,母后不会究寻。

        天色不早,便写到此处。

        书短意长,恕不一一。

        愿卿早日康健。妆安。

        手肃元庆十三年杏月李辞

        浓墨轻点,带了梅香的素白上落下最后一笔,李辞轻轻撂笔,抬眼间案前是适才提及的几枝白梅,插在一素净的白瓷瓶里,淡雅清逸。右手边及时被推来一盏热茶,将好暖暖人微凉的指尖。

        “殿下的字真好看。”

        递茶的人凑了过来,许她们北境的姑娘就是这般,尾音脆生生的那点儿意思,有些像江可芙,在耳畔响起,还带着不知从何处沾染来的香。

        但李辞未似以往,得了赞许不骄不躁颔首轻笑,听声音跟进,下意识的蹙眉,手已比心快,未沾上茶盏便收回,极快的拈起,素白纸张半空里一角飘着,撤远了。

        “殿下?”

        耳畔声音嗫嚅,些许怯怯,李辞怔了一下,抬眸。

        “下次看人书信知会一声,不是怪你,但于何人都未免失礼。”

        “是。不过奴婢其实不识字。”

        得了责备并不重的一句,案前身着赵粉的少女展颜一笑,把茶盏又推进些许,伸手理了理瓷瓶里几枝白梅。

        “只是奴婢几位兄长读书,奴婢在府上有时也伺候笔墨,识得几个字的美丑。”

        “嗯。”

        李辞颔首,默默饮茶,并无与她攀谈之意。

        至邯郸几日,知府接待他们一行,安顿在他自家的一处空院,还调来几个算是伶俐的小丫头端茶倒水,帮些跑腿寻物的小事。跟着他的这个叫闻笛,约莫十三四上下,个子高挑,却圆脸圆眼,一副稚气未脱之态,同他们这一帮,也不认生,见人就笑,与谁都能絮絮叨叨好些时候。

        便如此时,知道李辞随和,她倒似要多探听这家书背后的情意,满足自己的好奇。

        “王爷与王妃感情很好呢。奴婢适才去鲁大人房里送炭火,也在给自家夫人写信,随意瞥一眼,比王爷的字,至少要少一半。”

        “我不是”

        寥寥几句,也没说什么,案前少女笑嘻嘻的,李辞却觉的有些不自在起来。也不细想,下意识就想反驳这许多字不是写给江可芙的。

        “咦,前面妆鉴,末尾愿卿,原来不是给王妃的么?”

        “你不是不识字么?”

        “可这几个奴婢认得。”

        此行数十日,随行大多以往离京也未至如此偏远,今日晚间落雪,便都早早回了房。邯郸状况,燕王府情形,都了解了七七八八,上疏呈报,几人便寻思写封书信,正好一道给驿站寄回家去,报个平安。

        一时兴起的事,哪一个提一嘴,十几个人就都起哄凑热闹,跟人要了笔墨,平素许十天半月也不碰笔的人,一个个在房里写起家书来。

        李辞不经意听闻,思及临行前钟氏叮嘱,便给母亲写了一封,又想起外人眼中,王府也不能不得消息,便算做样子,也该寄一封给江可芙。只是墨色浸宣白,撂笔之际扫上一眼,再听闻笛感慨,才发觉自己竟无意间写了这许多。

        平素一张榻上坐一天,许都无这么多话,李辞怔怔瞧着信笺,有些恍神。

        “邯郸这般远,您二位的佳话,都不少人知道的。奴婢今日也算亲眼见过一回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了。”闻笛笑得灿烂,还在案前叽叽喳喳,“殿下情真意切写这许多,王妃,想必也是很牵念您的吧。”

        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对情投意合的真挚感情的喜闻乐见,许是多出自身对美好感情的憧憬的,尤其与李辞相处这几日,这位殿下人随和宽仁,也不嫌她烦,文武全才,人又生得就像话本里的人,她已经开始想象未曾谋面的昱王妃与昱王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了。

        “闻笛你今日话太多了。”

        “嘻嘻,奴婢哪日话少过,殿下别动怒,奴婢马上出去。”

        李辞微微蹙眉,闻笛善察言观色,知晓烦得人够久,该溜了,茶壶尚存余温,又替杯盏满上,带笑行个礼,一袭赵粉,欢快的掩门出去了。

        留下李辞坐在案前,再次对着信笺陷入沉思,他怎么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若寄到江可芙手里,那人恐要莫名其妙他怎么这么啰嗦。且这字字句句,他替她考量那么多做什么,她会不知道自己的伤何种情况么,他是今日的雪,把人冻魔怔了吧。

        “自是怕她京里生是非她便是想不开,也铁定不会想我吧。”

        又看了一眼信笺,李辞喃喃自语,到底还是伸手,将其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随后又铺开一张,再次提起了笔。

        火光不时跳跃一下,案前白梅映出昏黄,纸篓里空荡的只有适才投进的一团,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得小心思,偷偷从冰原里破土,很快的,又被埋在了地下,大概,还不是时候吧...

        千里之外,窗棂半掩,透过明瓦窥着了点绿意,那封写了又揉,揉后再提笔的信笺,安静的压在窗前书案的镇纸玉狮下,一只纤纤素手,轻轻的将其抽出来。

        “你猜他写什么?”

        “应该有重要之事,但也没加急,是私事。王妃在临行前不是要王爷得空去涿郡看看么?许是见过舅老爷舅夫人,和几位表少爷了?他们有话带给王妃?”

        “对,你不说,我又忘了,确实说过叫他去林府,最近记性不好,定是床上躺的,看来还是要多出门,趁着天气好,待五六月了,又是晒化人的日头,吹着人的风。”

        案前少女感慨一句,轻轻撕开雪白的信封,两指夹着薄薄一页,展开,清清嗓子,欲念出来与人听听亲人的思念,入目几字,却让少女面色僵了一僵,片刻,霍的起身,“啪”一声按在案上。

        “李辞这人有病!”

        “啊?”

        微风循着半掩的窗闯进丝缕,轻轻撩起摔在案上的信笺一角,另一只手将其拈起,草草一瞥,却是短短数行。

        妆鉴

        见字如晤。

        妆安

        手肃元庆十三年杏月李辞

        “王爷这是何意啊?”

        “谁知他做甚?落款都比他要说的多!莫名其妙!”

        放在一侧的信封也被带起,几片干瘪的细碎花瓣轻轻飘出,风一吹,散得更碎,点点洒在纸上。却被两人都忽略了,像十几日前那个雪夜,扔进纸篓的纸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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