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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人乘江去


“……先贤著此书时,正逢乱世,魔修擅权,但纵然成书环境极其恶劣,它的价值却并未受到半分折损,那么,该作于后世,又有何等的意义和影响?——如此简单的问题,你们也答不上来?那好,我来点人,应千鸿!请假?裴庸之!又没来?”

        讲台上的老先生一摔书本:“怎么回事?十次点名九次不在!真当我这课堂是来去自由的菜场子?你们当中可有这姓裴的同寝舍友?给他带句话,也是怪我这儿庙小,下堂课若还见不着他,我便亲自去请这尊大佛!”

        坐席当中一个学生下笔如飞,边记笔记边嘟哝:“真要去请,倒要劳动您把他那张床也一起搬来才是。”

        上述场景发生在沂水学院,时值春末夏初,窗外莺啼阵阵。

        此学院坐落山野乡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修葺得寒碜,梁上连块牌匾都欠奉,只打门前敷衍地扯了张白幡,风展开时,才能瞧见其上潦草的两个大字。

        十二年前,群魔乱世,魔头纪容夕执掌天下逾三十载,社稷倾颓只在一息。

        存亡绝续之际,有个半路出家的武夫跳出来救场,他虽身无所长,却有一腔热血。在民间汇集各路势力,钦兵点将,就这么杀去了纪容夕的行宫。恰逢宫中魔修内讧严重,管理不善。双方血战月余,这队练得稀松二五眼的民兵竟还把纪容夕打得落荒而逃。

        这个武夫叫陈忘归,他掌权后重建天下秩序,令帝京为首都,在其居中的位置建立麒麟殿,职任殿主,总揽大权,又依地方举荐设六府助其协理政务。而军务上,他将随自己打仗的四大主力封为统领,分居四宫。

        江山换主容易,稳定太平不易。边境地域依然有不少修炼魔道的漏网之鱼,四将任重道远。其中,北境的凤都情形最为险峻,魔修猖獗,妖灵造反,黎庶涂炭,民不聊生。

        玄武属北,镇守北方。当即,宫主领命,带着一纵精锐前去剿伐。

        四将皆为当世英雄,这玄武宫的宫主更是四人中最出挑的一个,骁勇善战,才略无双。先前围杀纪容夕,便是他当空一砍豁开那魔头的胸膛,立了大功。

        那年他到凤都,也不着急单刀直入,先命手下取来一张绘制详细的地形图,条分缕析,因地制宜,弄清了哪支山脉好进攻、哪段河流易伏击、哪处平原能包围、哪条暗道可截杀,火攻水淹,对症下药,无所不用其极。

        玄武宫宫主的武器是一把三尺来长的钝刀,从前在村子里割猪草、砍柴,全倚仗这根生着锈迹的粗铁,现在把它拿来除魔卫道,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东截西堵,南拦北阻,一帮子魑魅魍魉全折在他这雷霆手段当中,夹着尾巴屁滚尿流。鏖战小半年,终于稳定此地。

        此战名为凤都之战,载入史册,彪炳千秋。祸患之地平息,殿主大悦,特赐予其侯位,封号朝阳。镇北军班师回朝当日,帝京百姓夹道相迎,朝阳侯铁甲头盔未卸,策马迎风而来。

        当是时,他声名大噪,家喻户晓,说书的都讲他,听书的都传他,一轮轮添油加醋,一番番润饰打磨,直把他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俨然一个三头六臂的神通模样。

        朝阳侯故居在鎏州,有“金”不产金的一个旮旯小地,穷得山上不飞鸟,水里不长鱼。那会有个刘姓书生外出求学屡遭磨难,只得打道回府。他举目四望,家乡土地瘠薄,房屋绳枢瓮牖,不禁眼泪直流,誓要振兴大西北。

        刘姓书生耗时耗力,筹款集资,建了一座学院。虽然他和朝阳侯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但不妨他灵光一现,给学院命名为“丹凤朝阳”,蹭了个朝阳侯定凤都的热乎。

        学院内将他的言行举止作息规范拟为金科玉律;信笔的片纸只字封装集册订成教科书;胡诌的只言片语归纳整合作为格言警句,还单独挑出几段押了韵的刻在石头上,立在大门前,以供来往行人瞻仰——不过上头内容的真实性有待考究,据传后来朝阳侯微服私访,亲临此地,在这诫碑石前观摩良久,最后悄悄在夹缝里留字一行:这话我没说过。

        此为后话,在当年,朝阳侯听闻有人擅自借他名义建校一事,不仅不生气,还十分得意,狼毫一甩,笔走龙蛇,亲自题了个匾额,寄给学院,丹凤朝阳就此蓬荜生辉。

        刘院长投桃报李,当即请了百余名匠为他雕刻塑像,五十步内即可见一座。或拔刀出鞘,或勒马扬鞭,英姿飒沓,甚为恢宏。不过,这些工匠都并未见过朝阳侯真容,操刀上手时也就任由自己发挥,各模各样,一人千面,要论哪一座最像其本尊,这便无法得知。无数学子因着朝阳侯的名号慕名前来,济济一堂,直把大门挤宽三丈。

        此外,不光镇内学子盈门校舍,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也纷纷凑到鎏州,商贾云集,群英荟萃,洽谈生意,广置阡陌。区区一年半载,这鸟拉屎都嫌寒酸的穷山恶水竟还成了通衢之地,四面招财,八方聚宝。

        刘院长劳苦功高,路上遇人恭维,他倒也还算谦虚,捋捋特意接的胡子,回复道:“哪里哪里,朝阳侯居功至伟,在下有幸,沾他的光罢了。”

        朝阳侯这么光鲜了两三年,局势陡然逆转。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如此盛名之下,他起了不该有的私念。

        江山既定,殿主收归兵权,其他三将依言照做,朝阳侯却例外,他手握镇北军符,不愿上交,似乎有拥兵为王的意思——起先这还只是传言,然而传言没有传太久,就被证实——陈忘归彻查此事,从他宫中搜出了勾结异党的文书。

        朝阳侯前有赫赫战功,篡权的事也尚未付诸行动,惩戒力度可大可小……殿主在考虑,君臣一场,他不想做得太绝。

        然而下面的声音却出奇一致,早先便有看不惯他张扬做派的宗门帮主、群众百姓,这会子联袂上书,文字铿锵。

        ——这个人太他娘的把自己当回事,居功自傲,妄自尊大,简直不把殿主你放在眼里,重罚,务必重罚!

        ——倘若此次轻饶这厮,那不是助长倚功造过的风气?长此以往,那还得了!殿主三思,此事决不能翻篇!

        而原先张嘴闭嘴都是朝阳侯如何如何,仿佛他是自己亲爹老子的那部分人,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他从一条人人都想摸上两把的锦鲤,变成谁惹谁沾腥的臭鱼,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这跟朝阳侯想的大有出入,他原以为那些拥趸会不离不弃,誓死追随,然后自己在一片欢呼喝彩声中顺理成章地走马上任。

        如今风头不对,他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畏罪潜逃,被内卫兵发现,一路逃至大沧江。

        前有巨浪滔天,后有追兵不舍,山穷水尽。这一日,恰逢大雨泼天,惊雷滚地。

        天象剧变,似是为他壮行。

        朝阳侯站立江畔,天下之大,竟无他立锥之地。不禁仰天长叹,雨水浇在他的脸上,肆意流淌。

        他一生杀敌无数,岂可做他人刀下亡魂?

        于是眼一闭,就这么投了江。

        辉煌如梦,弹指即逝。

        史书寥寥几笔,掠过其平生万种。

        他死不死的倒也不太打紧,重要的是,自丹凤朝阳建成那天起,鎏州便与他直接挂钩,荣辱与共。从前因他飞黄腾达而变得富庶,如今也因出了这档子事被牵连着一损俱损,再次变回不毛之地,且较之前更甚穷苦。

        天之骄子成了反叛之贼,那学院还能好好开着么?

        院中该砸的塑像全被敲碎掩埋,该烧的典籍也都付之一炬,更不必提梁上那明晃晃的大匾额,再多留一刻只怕院长的脑袋都得落地——院长?这姓刘的太灵通,消息刚传出那会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副院长云里雾里地接了这烫手山芋,比生吞了热炭还抓心,只好尽己所能挽救残局。

        首先,丹凤朝阳这名字得先改了吧?紧邻着学院有一条叫沂水的小溪,于是靠水吃水,就地取材。数年后旱灾席卷,这条溪干得只剩一道泥洼,和它同名的学院还继续开着,尽管开得可有可无。

        其次,大势所趋。捐了款的都撤了资,报了名的都退了学。讲师里十个人走了七个,四十八座亭台楼院缩得只剩个零头。副院长每日焦头烂额,采取诸多措施,仍旧无法拧转惨况,从那至今,沂水年复一年江河日下。

        学院名望一降,生源的质量也跟着低了。从前是权贵子弟、名流世家前来洗耳聆教。现在是普通百姓、甚至寒门陋室迫不得已的选择,往往考上了,这些个自认为生不逢时的还得垮着脸嘁一句:要不是我家徒四壁、要不是我时运不济,谁来这破学院听课。

        而在一众抱怨的人当中,也有一些例外的。比如温醒月,再比如江寄潮。

        前者据他本人说是贫农八代,家中人丁稀寡,全族节衣缩食,一路摸滚打爬,这才把他供到学院大门。温醒月自知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当然不可能再挑三拣四,每日发愤图强,废寝忘食,只待学成大业,衣锦还乡。

        后者倒是不至于饔飧不继。此人胸襟海纳百川,气量包容天地,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哪里学都一样的求知精神,每日勤勉刻苦,从不怨天尤人。能在漏雨的屋檐下安然背书,在嘈杂的学舍中静心绘图。

        这两人皆是品学兼优的好苗子,校中考试名列前茅。若其中一人摘得榜首,那另一人必是紧随其后。可巧的是,他们俩还在同一间寝室。

        世道向来最讲求一个中庸、一个平衡,这两人锋芒毕露,同寝的另二人在此对比之下,简直碌碌无为到有些面目可憎了。

        这日,温醒月在课堂上奋笔疾书,他的笔记一式两份,一份只记核心重点,而另一份则纤悉无遗、面面俱到,见缝插针地补着注解,还在空白处编了易记背的口诀。虽然紧凑,但也工整。

        江寄潮在食堂用饭,他自己吃喝完毕,便拿出手边三层的乌金木食盒,顺着各窗口走了一溜,硬是在这缺油少炭的堂子里凑了个荤素齐全,水米兼备。

        然后二人一道回寝,恰赶上一室之长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翻起来,开始拾掇自己。

        沂水学院到了如今这地步,早已比不得别处,规矩较往先松了许多,但又远不至于形同虚设。诸学子们偶尔迟到早退,间歇缺席旷课,小打小闹式的浑水摸鱼,装模作样般的兢兢业业,用这样既说不上敷衍、但更称不上务实的态度消磨在校内的光阴。有时被讲师点个名,还能脸红好一阵。

        而此人无比干脆地旷掉一上午的课,显然是修炼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

        事实上,他不止今天旷课,他天天都旷课,十天里顶破天上一节,通常选在休沐日前一天的最末一节,以“我在果树林帮园艺先生除草”、“我在疏食堂帮打饭师傅洗碗”、“我在千鲤池帮人姑娘喂鱼”等等说了也没人信的借口,晚一刻钟姗姗来迟。又以单一理由早一刻钟先走一步——憋不住了,要去如厕。

        他姓裴,名庸之,人如其名,“庸”得绝无仅有,“庸”得颇为自得,正是上午老先生要请的那尊大佛。

        七年前,他以末三甲的成绩压线考入沂水,自觉已实现人生理想,完成学术大业,从此高枕无忧,每日只顾吃喝玩乐。因之,他的考勤记录比学院旁边一个卖花姑娘的手还干净,而学期末成绩则比姑娘她哥那张长满麻子的脸还难看。

        所以他无法毕业,令人落泪。

        所以他呆了七年,远近闻名。

        四年学制被他硬生生拖延了近一倍,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有没有来者尚不可知,但此般记录想要超越,那也是相当不易。

        沂水学子路上遇到这位神人,都要停在一边为其让道,拱手称一句师兄以表敬畏,毕竟时至今日,无人可出其右。

        上文所述,天地之间有合中庸之道,倘若一个人某一面短缺得让闻者潸然,那总会有另一面丰沛得令见者妒愤——他的内在简直穷凶极恶,外在则被予以一定补偿,堪称登峰造极。

        裴庸之的这张脸,无需多费笔墨赘述。民间话本子中常杜撰些风流墨客、俊儒才子,讲他们是如何如何容止可观,却从不绘图录画谱,读者也因此无缘窥得名士风采。但倘若依着此人样貌去神往书中人的姿容,可以算得上是恰如其分,毫厘不差。

        且他日上三竿才从被子里爬出来,脸面浮肿,散发披襟,这倚在床头眼皮子都掀不开的懒散样子,倒还颇有几分沉醉不知归路的兴味。

        只可惜白璧微瑕,他左眉处偏有一道断痕。断眉本英武,平添杀伐气概,不过,生在这张略有些书生弱质的脸上,却有一丝割裂的违和。

        初见确实打眼,但看久了便也习以为常——尤其是知道这人是个什么德行后。温醒月想,金玉若其外,败絮必其中啊!

        裴庸之掬一捧水胡乱抹了把脸,坐到桌前,食盒盖子一揭,开始享用这顿早午合并的中饭。

        温醒月把誊抄好的笔记放他手边,无奈道:“今日壬老先生又问起你缺席的事,我说你身子欠佳,他大发雷霆,说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怎么比他老头子还多灾多病。师兄,下午还有他的课,你再不去,壬老先生怕是要亲自来你床上抓人了。”

        裴庸之饱腹完毕,生龙活虎,大言不惭:“病了怎么上课?先生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温醒月提醒他:“过去三年你已经用掉了近六十个称病理由,其中光肺热、伤寒两项,加起来就有一百多次。迄今没用过的还有‘长了天花不宜出门’、‘得了痔疮不宜下床’,你看看下午用哪个合适……”

        这两个病无论哪个听起来都很有辱斯文,与他身份形象不符。

        裴庸之认认真真地权衡了一番。

        于是,很罕见的,下午的课,他出现在了座席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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