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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生难死易


迷迷茫茫间,清卿才觉得自己恢复些神智。拖着身子站起身,不由想,这样等待被折磨的日子,还能有几天呢?

这次,两个人的脚步声前后接连踏在楼梯板上。除了安歌安少侠,另一个人似乎行动要轻盈得多,隐约飘近,颇有些来去无踪的味道。清卿一时觉得耳熟不已,拼命想,却也一下子想不起来。

直到远远的脚步不断走近,清卿才拖着镣铐,走向门边。安歌拍拍门:“令狐少侠,是罗先生。”

罗先生!

清卿险些惊呼一声,慌忙回身,一下子就闪在拐角后。罗亚抬手在门上敲了几下:“清卿,怎么不记得我?”

一声声铁门上的敲击仍是不断传来,清卿只觉得心烦意乱,躲在转角靠着墙,一滴滴豆大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涌了下来。清卿伸手捂住脸,却引得手腕铁链阵阵嗡响。安歌似乎打开了门,罗亚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眼见那袭黑袍衣角闯进视野,清卿连忙转身,左手手腕却被一下子抓在半空。清卿执拗地把头偏过一边,却终究抵不过罗先生的力量,忽然趔趄,转过了身。便是转身的一瞬间,清卿终于克制不住,立刻把头埋在先生宽大的黑袍之中,趴在罗亚肩膀上哭个不停。

许是这几日积蓄的泪水实在太多,清卿呜呜地流着泪,一阵阵抽泣声怎么也停不住。都不知过了多久,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罗亚只是把清卿悄然搂在怀里,呼吸声起起伏伏,任凭清卿哭多久都一动不动。

待得清卿哭声稍止,罗亚才轻轻拍了拍清卿的背:“好啦,瞧你哭成这样,鼻涕都糊我一身。”清卿抬起头,神秘的双眼和熟悉的笑容出现在眼前。

“我本也是打着师兄的名头才闯进来,结果在楼下还碰见个年轻人,说是你弟弟。”

“弟弟?”清卿一惊,安瑜怎么跑到这儿来。

“说什么对师兄以命相挟啦、要把蕊心塔再烧一遍啦……总之后来被五六个弟子强行架出去了。先不说这个。”罗亚收回眼神,摸摸清卿的脸,“长高了。”

“嗯。”清卿含羞笑着,点点头。

“今年十五吧?”

“十六。”

“对,已经十六了。”罗亚也笑笑,笑容却突然苦了起来,“知道令狐掌门去了哪儿?”

清卿愣了一瞬,却又低头忍着泪水:“知道。”

“聪明。”罗先生的黑袍中现出幽幽光芒,“那你要不要去找?”

清卿摇头,垂着眼睛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铁桎,低声道:“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能,只要你活着就能。”

罗亚神秘逼人的气焰不断从那黑面具下反射出来,悠然双眼近盯着清卿衣摆上沾染的血迹。忽然,清卿猛地一抬头:“罗先生,给我算一卦吧。”

听言,罗先生抓过清卿手腕,将她满是伤痕的手掌静静摊开来。

沟沟壑壑的掌纹间,一道黑红的痕印扎眼而见。这种典型的碧汀毒连先师都不敢外用,倒是被箬师兄用在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想到此处,罗亚在心里不由骂了箬冬好几声。

盯着清卿的指尖和手掌看了许久,罗亚抬头一笑:“不必。”

“什么?”

“十年前你我分别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你当时的卦象,但你自己一直活到今天。”

“只是活着?”清卿不由得失落些许,“我下山一路来,闯了这么多祸事……”

“清卿,这个世界上,生难死易。你一路已经走过南林大火和霜潭冰雪,便一定还能继续走下去。

听到此处,清卿一下子盯住罗先生面具下的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令狐掌门——他能从碧汀毒的伤口中活下来,便也一定不会死在同一个地方。”

清卿深吸一口气,用力点点头。

忽然想到什么,清卿不由得问道:“那,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先生?”

“嗯……算一卦的话。”罗亚认真掐着指头,“估计是一个歌舞升平、夜明如昼之处吧。”

安歌发觉,自师叔走后,令狐清卿渐渐变了不少。除了每天早上自己拖着桎梏鼓捣那长长的碎发,就是二人相视之时,能微微笑一下。

只是清卿仍不愿喝药,消瘦的身体眼见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终于有一天,清卿拖着沉重的镣铐向门口走来时,毫无征兆地倒地不醒。安歌手足无措,将那碗仅剩的凉药颤抖着倒进清卿口中。清卿苍白的嘴唇翕动着,睁开眼。

“我想见……见先生。”

“先生?”

“嗯。”清卿艰难点头,“箬先生。便说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见先生一面。”

安歌虽面露难色,但还是点点头:“我试试。”

之后几日,清卿大多时候都缩在角落里忍着肩膀和手心的疼痛。严重时候,便整天整天昏迷不醒。

直到箬冬刚上得阶梯,便瞥见满屋已然无法清理的黑红色血迹。

待得安歌打开门,清卿却忽然从昏迷中清醒,硬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来到箬冬面前,忽地屈膝跪地,默默叩首而不言。

箬冬见此,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过了半晌,清卿仍是伏在地上,箬冬开口道:“是什么事?”

“弟子心中明白,自己撑不过这几日。”微微扶起上身,清卿虚弱地喘着气,“因此最后还有一请求,愿得先生准许。”

见箬冬点点头,清卿便接着道:“弟子恳请纸笔,想给师父写封信。”

一听“写信”二字,箬冬心下皱起眉头:“你当真猜不出令狐掌门的去向?”

“弟子知道。”清卿更是俯首,“先生却比弟子更清楚。”

箬冬听到此处,叹口气:“可以。”随即使个眼色,让安歌为清卿解开手脚镣铐。景明拿来简易的糙纸砚台,清卿伏着身子,剧烈咳个不停。

清卿谨启吾师膝下:

华初八月之朔,弟子于蕊心高塔,与师父不过百里之隔。今日气息不济,空望云层千里,毒祸并发,不知归期。清卿于昏迷时刻,惟念立榕山闭关十年之景,思古反身,不及悔烈火冰雪惩戒,更有辱立榕令狐师门。

弟子无能而鄙,叩愿黄泉相见,再谢师恩。

清卿奉上。

写到此处,清卿落下笔,一股鲜血终于忍不住,一大口“哇”地吐在了小小的桌砚。那墨迹未干的信沾上血,安歌看在一旁,也不由默默流下泪来。

箬冬一言不发,走到门边,拿起今日送来的汤药,不轻不重瞪了眼景明:“怎么凉了?”

景明行个礼:“弟子罪过。”

还没等几个人回过神,箬冬忽然走到清卿身前,闪电般一把抓住她细嫩的脖颈,将那碗又苦又凉的汤汁径直对着喉咙灌了下去。

清卿吓得睁大了眼,却是半分挣扎不得。一口药呛到,趴着身子咳嗽个不停。

箬冬把空碗抛到景明手上:“以后若是她再不喝药,就直接这么灌。”二人点点头。

“就凭你做下的这些事,也别想在这儿一死了结。”箬先生向着清卿回头冷冷一瞪,铁门一响,几阵熟悉的脚步声接连走下塔去。

有了被强行灌下去的碧汀散,且不再被桎梏束缚,清卿面色果然好了不少。只是箬先生带信一走,便没了音讯。纵是常来说几句话的安歌,出现的次数也少了不少。偶尔来,不过慌慌张张打个招呼,又着急上火地跑走了。

清卿觉着自己渐渐有了些气力,便也开始恢复练功习术的习惯,每日一早便打坐原地,心中将学过的曲谱挨个默念一遍。

木箫不在手边,只得摸出几枚棋子,打在镜子上充作音调。

偏是自己将七八首琴曲箫曲都敲得滚瓜烂熟,唯独那首《平沙落雁》,清卿越回忆,越觉得奇怪。自己离山之前不过匆匆忙忙听过一遍,再加之许久不习,十有八九都忘了个干净。剩下的那十之一二,凭着念想细细敲来,却觉着心脉堵塞,难受不已,与自己听师父演奏时截然不同。

平沙落雁,春草潇湘,舒秋高远志,展隐士心胸。师父奏时,常有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之感。

清卿反反复复将那仅剩的几句旋律打在镜子上,只觉得回音铮铮长鸣,像是四面楚歌中透出的隐隐杀气,想来令人悚然不已。无论翻来覆去怎么尝试,都隐秘森森,基调风格没有丝毫变化。

终于是踌躇难当,心血气息凝结得难受之至,手心一个用力,白棋便将那脆弱的铜镜砸了个粉碎。

看一眼日头,估计下一班弟子又快来了。

无奈,清卿只好强忍着脾气,把碎玻璃收拢起来。不料那铜镜随手一抖,竟是尘灰扬起,上面仅存的那半面碎片都噼里啪啦掉落了一地。

一行古老的文字浮现在清卿眼前。

定睛一看,倒也并不是文字,而是一行错乱无序的减字琴谱。上面积灰不少,清卿正欲拂袖抹去,一阵轻快的脚步忽地传到楼梯上来。

没见过的小弟子和安瑜差不多年纪,冲清卿笑一笑:“令狐少侠,今日又是用功一天吧?”

清卿也勉强笑笑,将脚下的镜子又往里推了推。

待得小弟子终于下楼,清卿这才慌忙把铜镜片拾了干净,一块一块从背面拼在一起。吹开积重厚厚的尘土,右侧四个字霎然映入清卿眼帘——

《雁落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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