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审问
第二十七章审问
沈鹊原本松松握住的手骤然一紧捏住那块碎片:“等一下!”
她眼神一变,重新将那块碎片拿到眼前仔细打量,食指摩挲着那块隐秘的凹凸之处,它位于碎片边缘,很容易就将它忽略,且肉眼几不可见,若非无意碰触到,恐怕只会以为是匠艺粗劣,可沈鹊对那四处凹凸所刻颇觉得熟悉。
乃是“灬”的形状。
沈鹊暗暗心惊,将碎片收起,嘱咐风摇远好生休息养伤,便回了东屋。
她心里一团乱麻,摊开纸在上头厘清思绪。
归德九年,英国公府幼女失踪实是风起宗所为;
归德十五年,风起宗被灭门;
归德十七年,沈氏夫妇被内侍所杀,陈情她身世的信件一封由风摇远之手送到了英国宫手上,另一封不翼而飞;
明睿八年,燕徽游洛阳被人暗杀,不久后,尚食局的小内侍也被人发现暴毙家中,两人真实死因都是首乌藤。
这桩桩件件,风起宗算是与幕后之人曾经是同党,但是被灭了宗门,与内侍一事何其相似!
都是兔死狗烹。
那幕后之人定是与风起宗起了嫌隙,为了灭口才屠戮全宗。因为风摇红隐姓埋名在扬州城,才在两年后派了内侍去扬州取沈氏夫妇的性命。
唯一的纰漏就是他们并不知道当年风摇红盗走幼女后并未杀死,而是隐姓埋名抚养成人,又提前派风摇远人往长安城递了信。
如果没有提前送到的信件,第二封信件又被拦截,阿耶没有在沈氏耶娘事发后不久就赶到扬州城,是否会有第二个杀手来取她的性命?
沈鹊不由得怀疑起她前世真正的死因,是她要去调查内侍案才被暗杀,先前她调查燕徽案时风平浪静,看来幕后之人并不想动手,只是内侍案牵扯了沈氏案,而她又与沈氏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幕后之人怕她卷进此事,是因为,以为她手上有沈氏留下的线索,进而更快地寻到幕后之人!
日子又这样过去了三四日,自上回燕衡说将那两人压到邓州来审,这一屋子伤员也就安顿下来养伤。
这日午后,沈鹊正在屋内小憩,莫问匆匆进来,语带惊喜:“郡主!襄州和隋州来人了!”
沈鹊顿时来了精神,这邓州小镇也无甚好玩的地方,除了前两日出门逛了逛,后来一直憋闷在院内,与风摇远叙旧也总有个头,今日终于来人了。
沈鹊穿好鞋就跟着莫问去了正屋,刚进房,燕衡一身玄衣坐于堂上,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仿佛对屋内跪着着两人毫不在意,见到沈鹊进来,燕衡招招手让她坐在另一边。
沈鹊在燕衡右手边落座后,才看清跪着的两人。
左边的男子约莫中年,一张瘦脸三角眼,眼窝凹陷,颧骨高耸,下巴蓄须,此刻微低着头眼神闪烁,十分紧张的样子;跪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女子,面容清秀,似乎是多日奔波,发髻略松,几缕头发散下贴着面皮,浅色衣衫脏污,虽是跪着,但往后蜷缩,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沈鹊细细打量完,便也知晓这就是襄州知州孙明淼和内侍相好了。
燕衡见沈鹊来了,示意崔穆关上门,除了漏过窗棂和门缝照进来的阳光,屋内再无光亮。
燕衡轻笑一声,声音是止不住的温润和煦,指着孙明淼对崔穆说道:“快把孙知州扶起来坐下!好歹是朝廷命官,既无触犯刑律,也未作奸犯科,怎地能让知州一直跪着。”
孙明淼出了一声汗,膝盖已经僵硬,在崔穆的搀扶下终于颤颤巍巍地坐在下首,还是四月春日,他却是满头的汗,捏起袖子擦了擦,又讪笑道:“殿下客气了、客气了······”
燕衡仍然是那副温润的面孔:“本只是有要是需要请知州相助,让手下将您请来,却没想到他们会错了意,让孙知州吃了不少苦头,待事情了结,本王定会设宴作赔。”
孙明淼登时一惊,摇手道:“不不不!能为殿下所用是下官的荣幸,不敢劳殿、殿下记挂。殿下有何事要下官做,尽管说来,下官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燕衡得了他这句,嘴角的笑意更深:“不知孙知州可识得本王身边的这人?”
孙明淼顺着燕衡的视线看向沈鹊,略显老态的双眼眯起,脖子向前伸了伸,上下打量沈鹊的脸,面上表情由先前的害怕转为欣喜,语气里透露着藏不住的喜意:“郡主!是遂宁郡主!”
他心内大喜,想要站起来,却被站在身后的崔穆把住肩膀,又摁了回去。
但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显然是隐藏不了内心的惊喜:“郡主还记得下官吗?下官是当年扬州的县令,说起来跟郡主也是旧相识,您怎么到邓州来着?”
沈鹊没有错过他的表情,从认出她的那一刻起,刚进屋时的仓皇全然不见,热情地与她攀附关系,她浅浅一笑:“自然是记得的。此次来,是有关当年扬州之事请知州解惑,希望知州知无不言。”
孙明淼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他从襄州被人挟持走,到了邓州又见到鼎鼎大名的燕王殿下。虽说燕王殿下素有君子之名,待人温和,但一路胆战心惊,他不敢小觑,再说他就是被贬谪出京的知州,这些人战战兢兢,唯恐出错。一夕之间被莫名其妙捉到此处,就算燕王好心安抚,也不如见到遂宁郡主安心。
她当年在扬州,还是他安排递信到长安,她才能认祖归宗,享这郡主之尊,后来到长安,国公府对他也颇为关照。说到底,他于郡主、于英国公府都是有些交情的,虽不敢挟恩以报,可也比面对燕王要有底气些。
又听见郡主说与当年扬州之事有关,他忙不迭将当年那宗案子讲了一遍。沈鹊和燕衡细细听着,孙明淼所讲内容与他们知道的并无区别。
沈鹊看燕衡并不发话,只听着孙明淼说,知道燕衡虽然也看过沈氏案的案卷,可并未亲身经历,此事还是要她来盘问。
沈鹊在孙明淼还要说他们如何率领捕快如何攻上山灭匪时,打断了他:“不知知州是否还记得那封从沈宅搜出的言明本郡主身世的信件?当年不知是由哪位递送到驿站?”
孙明淼侃侃而谈倏地被打断,很是懵了一下,茫然看向沈鹊,思索片刻才说:“应当是衙门的师爷亲送去郊外驿站。扬州城向来是治安严明的地界,沈夫子也是城中有名望之人,他们骤然被害,在扬州城也引起不小骇然。被害次日从沈宅搜出了信件,我们看过后都知道事情重大,此事是不会交给寻常衙役去办的,所以当时便将此事交付给师爷了。”
“那师爷所在何处?”
孙明淼一愣,嘴角下耷:“那几日正值清明,扬州城多雨,师爷送完信回程途中脚滑跌进河中溺毙了······”
他提起旧事,好友去世,难免有几分伤感落寞。
“知州怎知他是回程途中出了意外,为何不是送信时就跌落河中呢?”
孙明淼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丧然道:“一则仵作在师爷身上并未发现信件痕迹,二来不久后公爷便来扬州接您回去了,可知信件是送出去了的。”
沈鹊和燕衡相视一眼,互相都清楚那位师爷定是在送信途中就被人劫走信件,或许是被推入河中伪装成溺毙。
沈鹊起身缓缓踱步到孙明淼身边,孙明淼见势慌忙站起来,嘴角扯出一抹尴尬的笑。
沈鹊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知州大人说的是实话?难道不是您在半路设下埋伏,将师爷推入河中,又昧下了信件?!在本郡主面前居然敢撒谎!”
孙明淼登时瞳仁放大,耷拉着的眼皮也仿佛舒展开,嘴巴微张,“咚”地跪下,连忙喊冤:“冤枉啊郡主!下官所言句句属实,绝对没有丝毫欺瞒!请郡主明察!若下官早就要昧下信件,当初搜出之时就可以销毁,何必要搭上师爷的性命,还将信件交予郡主查看?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沈鹊看孙明淼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叫屈喊冤,不像是作伪,回头瞥了眼燕衡,他微微点头。
沈鹊屈身想扶起他,却被崔穆抢先:“郡主,属下来就好。”
沈鹊收回手,换了语气安抚:“知州莫怪!实则是当年之事蹊跷,本郡主不得不严加调查,惊到知州了,望你不要介意。”
孙明淼的心骤然一上一下,捂着心口平缓,他不过是小小知州,这职位又还是国公府疏通关系得来的,只能摇摇头:“郡主折煞下官了,不知当年之事出了什么岔子,要劳烦郡主和燕王殿下亲自查证?”
他算是看清楚了,遂宁郡主和燕王殿下都是奔着当年扬州沈氏案来的,可郡主要查此案是因为沈氏是她的养父母,养育之恩不能忘,这燕王殿下怎么也掺和进这件事里?这两人关系倒是亲近,方才在问话时总有股难言的默契在。
亲近······
孙明淼心中暗想······这两位不会是!情投意合吧。
要不然怎么解释这大老远的从长安到邓州,又只见郡主问话,殿下只在一旁看着。分明就是陪着郡主来,保护郡主安危啊!
他仿佛觉得自己得知了什么秘密,面色一肃,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这年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知州不知,当年公爷收到的信件并非是从沈宅搜出的那封。”
孙明淼震惊道:“什么?!那公爷怎么会知晓郡主在扬州城呢?”
沈鹊将长安到扬州路程时间疑点以及染血的信件一一说出,孙明淼听完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下官总觉得公爷来扬州城时间太快,本以为是公爷见女心切,加快了行程。如今郡主告知,才觉其中疑点重重,令人费解。”
“知州就没有其他觉着不对劲的地方?”耗费了快半天的时辰,却并无实质性进展,沈鹊心下焦灼。
孙明淼盯着沈鹊的目光颓然摇头:“下官细想后,确实并未发现有何异常。您也知道,公爷带您回长安后不久,下官就被提拔做了京官,离了扬州,可惜运途不济,惹了祸事又被贬,幸好公爷帮扶,才在襄州做了这么些年。”
沈鹊一时无言。
燕衡倒是开口:“不知知州当年为着何事被贬?”
孙明淼眼神一木,惨笑道:“是下官不小心得罪了申公。”
日薄西山,孙明淼看起来确实不知实情,沈鹊让崔穆先带他下去安置休整。此刻屋内除了沈鹊燕衡三人外,就只剩下一直跪在地上的内侍相好了。
方才与孙明淼问话时,一直无人搭理她,她跪久了,膝盖也无知觉,只能跪伏于地,让自己稍稍好受些。
沈鹊问孙明淼,这内侍相好自然是由主理内侍案的燕衡来审。
燕衡虽然人前装得翩翩君子般,但审案时问出的话语都十分犀利,没一会儿就将跪着的小娘子吓得泣哭不已,一切都招了。
这小娘子名叫红叶,隋州人士,与那死去的内侍全贵自小是一个村的。后来全贵家里送他进了宫做太监,两人失去了联系。红叶年纪大了,家里也给她许了人家,但那男人跋扈嚣张,对红叶每每拳打脚踢,红叶忍了两年,后来因为被打到小产,终于奋起抵抗,做饭时下毒毒杀了丈夫,逃到长安。
两人在长安街上相遇,全贵惦念自幼的情谊,便摆平了此事,两人搭伴互相依靠度日。
就在一年前,全贵突然给了红叶一大笔钱财,让她离开长安,随便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不要再回长安。
红叶本不愿意,但是全贵狠了心要让她走,她只能先去长安附近的小镇上盘了间小店维持营生。直至后来发生了先帝驾崩的大事,全贵又不明不白死在家里,她才察觉事情的严重性,一路逃回隋州,一直到被燕衡的人捉住,带到邓州。
红叶越说越激动,膝行向前被莫问拦住,只能连连磕头:“请两位殿下做主!全贵一定是被奸人所害的!他向来不赌,怎么可能欠了赌坊的钱不还,一定是有人要害他!请您们帮帮我!帮帮全贵吧!”
沈鹊冷眼看着她,全贵对她来说或许是绝境中的救命稻草,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可是对于沈鹊来说,全贵是杀害她养父母的凶手,虽死不能平愤,更别提燕徽案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燕衡的想法倒和沈鹊如出一辙,他冷冷说道:“全贵手上不止沾了一条人命,你求我们给他做主?那被他杀害的那些苦主找谁去给他们的亲人做主?”
红叶怔了怔,她突然被人押解到这儿,又是不眠不休又是心力交瘁,看见了沈鹊敲打刚才襄州知州的雷霆之怒,已经惊慌不定,她不过就是乡野长大的丫头,纵然有毒害丈夫的行径,也不过是被逼急了咬人。
这时跟这些个位高权贵之人打交道,心里总归是害怕的。燕衡其人虽然不曾动怒,但想起兄长之事,身上不自觉浸染起杀伐之气,哪里是乡野妇人能招架的,当即就交代了清楚。
“民妇一直都知道全贵暗中替人办事,但是他不肯向我透露,说怕我惹来杀祸。民妇知道他手上不干净,但他也是听命而为啊!有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他也不过是听人命令行事······求求两位殿下,一定要找到真正的凶手,要不然全贵在九泉之下怎么能瞑目啊······”红叶声音凄惨,伏地嚎哭。
“全贵丝毫没有向你透露幕后之人的身份?”燕衡接着问道,全贵瞑不瞑目与他无关,从他给红叶财物让她离开长安时,肯定就想到他的结局。
“民妇真的毫不知情。”红叶声音沙哑。
事情进展到此,仿佛是无路可行,孙明淼看起来并不知晓当年之事,而从红叶身上除了知道全贵背后却有主子外,也没有能佐证幕后真凶身份的线索。
日落时分,昏黄的阳光逐渐透红,从门缝里撒进屋内,照在跪伏在地的红叶身上,她头上虚虚挽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根发簪,阳光折射的影子正巧落在沈鹊身前的地上。
像是玛瑙材质,但并不十分精巧,簪上凹凸不平,形状在阳光的勾勒下十分清晰。
这形状,好生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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