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闻知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暗巷，背对着人来熙攘的市井和骤然结成的灵罩，沉默了一瞬。
“唐道友……不如先现个身？”
空气微微波动，唐道友撤去匿身诀，果然现了身。
“抱歉，我怕吓到百姓。”
闻知：？
“可你吓到我了。”
唐逐意松开闻知衣袖，依旧表情淡淡，闻知却感觉自己模糊抓住了她的一些特性。
比如唐道友红衣张扬，却总是面无表情，不大言语；看似无波无动，实则又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坚持信念，有些莫名的执拗。
闻知脑子跑偏了一瞬，很快回到正题上。
“阴煞？”
唐逐意点头，将今晨见闻简略说了说，又道：“大约是念煞。”
念煞，与花家曾遭遇的食人血肉的阴煞不同，它寄生人心，无形无影，食欲念，助亡生。
念煞不知何时寄生了杜府人，又转移到了杜老爷身上。杜老爷看上去就是个野心不小的主，如今又死了几个小厮，杜府人心惶惶，正好成了念煞的食料。
不知这杜老爷对花家到底有多大的心结执念，非要搞人家的少爷。为此被念煞寄身不走，又操纵着害了人，就是栽赃嫁祸也要仙师除妖。
“念煞通常流连在乡野隐僻处，陇安诸城入口皆设有阵法，若要入城而不被察觉……”
“不是这念煞本就虚弱，就是有什么让它不惜舍弃力量也要本能求生的理由。”
城外有什么令一介阴煞害怕，害怕到割舍力量？
闻知想起了被师父从秘境踢出来时，遇到的异狼，又觉得荒谬。十几只炼气修为的异兽总不会是念煞恐惧的对象。
她终于又想起一桩被她险些忽略的事情，猛然抬头：“所以，花孟泽体内妖息紊乱，应当就是在杜少爷身上感知到了念煞之气。那妖息本就是为了保护花孟泽，自然就被激发了。”
这猜测大致说得通，只是那时念煞无形，无人察觉，如今恐惧伴随传言在城中飞快散布，不及时了结容易酿成大祸。
不过念煞本就集聚人心妄念，神智混沌，也是个蠢的。好不容易寻到了合适的寄主，寄主又请来了修士，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闻知遂问：“道友为什么不直接除了那煞？”
唐逐意：“念煞如今仍寄生人身不显形。杜老爷神智不清，被念煞钻着空子操控，我怕我一人担不住。”
似是看出闻知的疑惑，她又轻咳一声，补充道：“之前委托大多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我除了杀过异兽，还从没遇过阴煞。”
闻知：“……我除了对付过几头异狼，也没对付过阴煞。”
才从秘境出来见世面的人，能有什么战斗经验。
两人大眼瞪小眼，略懵。
两人俱以为对方是深藏不露的散修，没想到才过了一天便看清了对方的本质。
然而饶是臭皮匠，遇到茬了也要硬着头皮上。
闻知和唐逐意很快抹平各自心绪，商量好对策，沟通好战术，做好充足的准备，奔赴杜府。
一入杜府大门，好像便入了另一个世界，天色直暗了几个度。
冷风呜声呼啸，阴凉之意顺着脊背直冲天灵盖。
闻知持弓，唐逐意执刀，没走几步，就见到一个灰衣仆役歪歪扭扭走了过来。
闻知觉得对面人肢体就像是卸下又重装上去的，一摆一晃都透着诡异。
待走近，那仆役抬起头，一张灰至惨白的面容，眼周泛黑。
唐逐意认出这是给她开门的仆役，心下懊恼。
这形容怎么看怎么奇怪，为何放在杜老爷脸上，却叫她以为是忧国忧民相，没能早点察觉出异状。
其实也不能怪她。仆役脸颊瘦削，脸一惨白便看上去离死不远。
可杜老爷养尊处优，满脸油水堆出来的优渥感，面相憔悴些只会让人觉得是在忧心大事。
那仆役瞪着黑瞳，冲唐逐意嗬笑一声，吱吱呀呀开了口：
“仙师……花府恶妖……可是解决了——”
“了”字话音未落，便被闻知一“箭”堵了嘴。
闻知这“箭”不是惯使的箭，是她凝出的神识，里面裹了唐逐意新炼的昏神丹液。
神识既然有形可以控物，那也可以作箭。
她第一次这么做，感觉还不错。
箭囊中的箭统共十几支，射完还要去捡。神识就不必这么麻烦。
神识在触及对方之前倏地散去，丹液猝不及防入了仆役大张的口，糊住了喉咙。
仆役黑瞳颤了颤，喉咙连着“嗬”声数下，身体向前倒下。
闻知和唐逐意掠步躲开，再抬头，便见前扑了一个，后继了十几个。
一群灰衣仆役，男男女女，齐齐瞪着黑瞳，迈着错乱的步子朝两人行来。
唐逐意认出几张略熟悉的面孔，今晨下人房出事时就在旁边。
“仙师……报仇……报仇……”
“仙师……为我儿报仇……”
“除妖……”
那些人越来越近，唐逐意抽刀出鞘，凭空取出黑瓶，动作沉稳地将丹液匀涂在刀刃上，然后寒光一闪——
她委身迈步，横刀向前，刀刃划出迅疾之势，刃上丹液扬起，入了数人口鼻。
几人的动作立马迟缓下来，摇晃几欲倒下。
还有寥寥漏网之鱼，继续直愣向前扑，闻知侧身以神识作箭，弦音几番起落，丹液糊住剩下几人。
待这些人都倒了地，无人再喃喃仙人云云，闻知和唐逐意才上前挨个察看。
这些人脉搏虽然虚弱，但都还好端端地跳着，没人复现今晨惨剧。
念煞以念作食，力量便源自其吞噬的念。
闻知蹙眉：“杜老爷的欲念真不小，喂饱了念煞不说，还能控制这么多人。”
确认没人出事，两人继续向前走。
穿过府中长廊，又遇到好几拨举止形容颇似先前的仆役、婢女和女眷。
闻知和唐逐意以同样方法处理，走近了才发现，还有些人本就昏躺在地，挨个确认，呼吸俱在。
唐逐意：“这些人大概是心智坚定，念煞无处可钻。”
寻寻觅觅，两人才在府中花园深处找到杜老爷的身影。
那大概是府中最高大的一棵树。
杜老爷圆粗的身材正站在下方，被阴影淹没。
他仰首望着树冠，不知望的是那婆娑树叶，还是叶缝间隐约可见的天。
闻知给唐逐意做了个手势，独身一人靠近了他。
杜老爷听见脚步声，咯吱咯吱转过脖子，盯了闻知许久，才颇为费劲地转过身。
他眼周青黑，蔓至颧骨，泛白的嘴唇嗫嚅半天，才说出可辨清的人语：
“……仙师……”
闻知掏空识海，又将现下能够控制的外放神识全部凝成一股，细细密密地将剩下的丹液包裹成矢，才开口提醒他：“这位老爷看清，我穿绿不穿红，不是你请来的仙师。”
杜老爷脖颈一扭一歪，似是疑惑，想了很久没想通，又歪扭了回去。
“仙师……花府的妖……可是已经解决了……”
闻知不太理解，这人为何如此执着于花府有妖，仙人除妖。他是觉得花府小少爷成了妖，被仙人除去，偌大花家便能被杜家吞并吗？
然后呢，杜家便能如何，一步登天？
疑惑转瞬即逝，她想不通，又觉得无需想通。作为修士，她是来除煞的。
念煞藏在人心中。
闻知直言道：“这位老爷，花府没有妖。”
仙师究竟是何模样，触不到杜老爷的心，但这句却像是戳破了什么。
杜老爷眼周青黑更盛，他嘶哑争辩：“我说有妖……便有妖……”
“是妖又如何？”
“我要他是妖……便是妖……”
闻知鸡同鸭讲，却还是坚持问了下去：“妖又如何？他害你家下人了？”
“哦我忘了，他揍你儿子了。”
杜老爷还在努力圆他那套“有妖”“是妖”的理论，闻知则致力于为他戳破迷障。
“恕我直言，这位老爷，花府比你家厉害。”
“以我之见，花府的院子比你家敞亮，花府的园林比你家气派，花府的家主更是比你家的……”
“俊……”
“俊”字一落，闻知便动了起来。
杜老爷的两瓣嘴唇还在努力翕动，眼神却不复先前浓黑。
他感觉自己浑浑噩噩，许久没有见光。
他想起了自己被揍得满脸青紫的独子，想起了触手可及的钱财权势。
陇安之地诸多城邑，全都由三百年前建城时的十三枢执掌。
虽然只有一回机缘，但他却看到了十三枢以凡人之躯，与仙人觥筹交错的光景。
仙人超凡脱俗，却也并非无欲无求，还需仰仗凡人供奉，立契交易。
他也有机会。
机会唾手可及……
然而先机会一步的，是唾手可及的黑。
黑气再度漫上眼帘，杜老爷瞥见了一双沉亮坚毅的眼眸，一道苍青身影直立如松，弯弓欲射。
……
平渡城一向安稳祥和，今日却被传言扰乱了往常的节奏。
花府有妖，杜府死人的消息化作恐惧在百姓之间无声发酵，终于在黑气自城东冲天而起时爆发了。
颗粒状的黑雾不断翻涌弥散，市井街巷上的民众驻足震惊，又尖叫溃散。
然而一道悠远钟声响彻全城，黑雾被一个金光流转的半透明屏罩阻住了势头。
……
念煞藏身人心，吞噬妄念，寄主不醒，念煞不出。
闻知一“箭”将苏醒的杜老爷击昏，转又运出灵力包裹神识，对准喷涌的黑雾射去。
神识在黑雾中寻着念煞吞噬的人心万念，各个击破。
黑雾翻涌而上，被金光符阵挡了回来。
先前闻知与杜老爷拉扯时，于周遭布置符箓的唐逐意执刀从天而落。
灵力覆满刀身，刀势大开大合，皆冲黑雾而去。
闻知识海隐隐作痛，只觉得无数心念涌入其中，一些面孔飘忽隐现。
大概是杜府上上下下所有人，从小厮到少爷，从婢女到女眷。
那些她能够理解的、理解不了的人生，转瞬即逝的大善与小恶。
如此渺小，但放大来看，却又成了妄执。
识海中转瞬即逝的无数景象，叫闻知有种在这世间真真切切地走了一遭的感觉。
她不是一个初入世间不知去处的散修，也不是无名灵魂漂至此世的外来客。
……
黑雾散尽，杜府的上空重又明亮起来。
秋风凉爽，不复先前阴冷。
闻知仰躺在地，只瞪着眼望天，一抹红突然出现，一手支刀，朝她伸出了另一只手。
她握住唐逐意的手，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道：
“道友，你看咱俩如此默契，要不要继续合作，介绍一下还道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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