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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80原来这痛苦,是认清自己


再日,某城地远外,旷野之间。

凌夜望路而行,但目限三尺之境,更无关注可言。

彼时,元宵已过,惊蛰未临。是有寒风袭体,怎一个单薄可说?那是他从哪里捡来的破衣烂服,或穿或缠在身上罢了,权当取暖之用,看上去成了流乞。

咯、吱……

地上草枝虽青,却有薄霜未净,踏上去时很是动听,很是冻听。

咯、吱……

他一路未曾抬头,却没有偏过路向。走不多时,因突闻异声而驻足抬头,望向那声源传来之处。

望那旷野之中,有十数人为一伍,原是一路商队。

远观时已见人多,而近看更是不止——此商队分前后两辆座驾,见左右各伴行两名带刀护卫,他八人各个人高马大,身姿稳健,想是那主人家中的护院。在之后,还随有两辆载满货物的马车,俱是两人同驾,两人随行,另有两人坐在车尾,应会定时与前者换步交乘。

林林总总,不计那座驾中人,已有二十二人。

远见那一行人衣着厚实,似因二者换乘才会放慢速度并产生异响,凌夜便不由缄默下来。但此一默,却见对方开始匀匀加速,便不由得迈出步子,旋即又换成小跑,默不作声地追赶过去。

听闻后方有人追进,这位随行在第二辆座驾右后方的伍长顿时为之侧目,可却没有转头,好似只是这样就能看见或感知到那小子的动向一般。

“呵……呵……”凌夜小跑到队伍后方不远便慢慢减缓了步子,他自知不好攀人,也没打算去求对方,便搁这一丈多点的距离跟着对方往前去。

事实上,坐在车尾或跟在马车后面的八个家丁也早都发现凌夜追随过来,不过几人也只是回头一看便纷纷摇头,是微微一笑便不再多管。

“……”这位随行在第二辆座驾左后方的护院回头观望了凌夜好一会儿,却见对方便是那般凄惨模样还如此要强,便不由为之沉默,似被勾起心中过往。但至多一息,他便恢复如常,且转回头去,不再多想。

此后,便再也没人去主动或特地的关注凌夜的存在。对于他们而言,凌夜不过是根野草,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虽然此是荒野,在前路上或有隐患存在,但眼下他们刚刚出城不久,就凌夜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浪乞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或构成甚么威胁?再一说,便是换作他们自己,若在独行时偶遇商队也会选择跟上对方,与之同行同进。如若对方不让跟得过近,那么跟远一些就是,也省得到时候万一碰上麻烦还被人拿住大头,或一堵堵个够,跑都跑不掉。

至于凌夜是为盯梢人的可能……他们不由暗自摇头:就那般模样,这么个状态,能安然无恙的跟住己方走远一点都算他厉害。

事实上,也确如他们所想:未过多久,凌夜便被他们越抛越远。

“唪……唪……”望着前方那个在地势线上时隐时现的车队,凌夜纵然没有停下,但也禁不住有些心灰意冷。他不是不想跟上,也不是不能跟上,而是对方的脚程太快,而是他的消耗太多。先不说那车那马,单是那四个跟在马车后面的脚夫都是一路疾走,其步幅步速,又岂是他这么一个饥肠辘辘的臭小子能够跟紧的?他便是铆足气力跟紧对方,想来也撑不了多远就会被彻底抛开。所以在看他来,与其在费尽气力之后被人甩在荒野之中独自承受风险,还不如稳住心境远远的吊在后面,从而减少体力的消耗,也好为自己留个余地。

“唪……唪……”随着前进,凌夜的气息也被寒风撕粗,被距离拉长,就连偶尔从口中呼出的热气也在转瞬之间变成瑟骨之寒。但他不愿放弃,也不敢停下,他担心自己若是在此时从了惰性,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所以他轻轻的咬住牙齿,让它们别再害怕,而后抱紧双臂,将双手夹在腋下,听着那一路的清脆,将那个车影当做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向前追。只是这一走,就是两个时辰。这么一坚持,就寒日当头。

咕噜噜……吱——

前轮突停,遂见后方座驾的车夫目中一动,即刻拉动缰绳制停了马儿。

咕噜噜……吱——

转眼间,车也停,马也顿,便见那伍长驱马上前,停到首辆座驾的右边:“老爷,此间为时尚早,距离前城彼镇估计还有半日路程。”

“唪。”轻笑方出,那员外便趁着仆人掀开门帘的空挡探出身子,只打眼一看这寒漫漫的日下霜原,便被那层层光景暖化了笑脸,遂扶着门框走出车厢,搓手四顾道:“就在此处暂做歇息吧。正好那边有大树可靠,雇来的脚夫也该累了,就地生火烧些热水暖身,再烘些干粮将就一顿吧。”

伍长浅淡一笑,后轻轻点头:“好。”遂调转马头,踱向后方:“全员下车,稍作休整。此地空阔无人,无须挪停车辆,尔等先拿石砖挡住后轮,就地夯桩拴马,而后再取干粮生火。”

“行。”

“得。”

“好嘞。”众人各有回应,而后也不耽误,是早有分工,落手便动。

彼时,伍长也来至载物马车前,便转头吩咐邻近的兄弟道:“阿周,你带小章小武去那林子里碰碰运气,便是不能捉些小兽,也看看能否采摘些来。”

“好。”先前那回望凌夜的护院点头答应,随后只向同侧的小章和小武一扬脑袋便率先策马转后,带头朝那方遥遥在目的林地奔驰过去。

哒哒哒、哒哒哒……

见三位马逞人意,伍长也不由会心一笑,遂直接翻身下马,而后只轻轻一拍马儿侧颈便不再管它,直步向右前方的那颗大树走去:“来两人挖坑设灶,留两个例行看管。”

其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不愿下马:“鞥?”

“鞥?”另一人更不想动手,也转头示意对面的二位。

“服了……”那两人实为无语,便一脸鄙夷的下马跟了过去。

pia!

好一声响亮的马鞭,却是那马上二人扬鞭就甩,好不正经的一出行径,非但惹得两位下马者回头作踹,也引得几个家丁欢然大笑起来。

当更后方的凌夜走近二里地境时,早有车夫将台梯放到第二辆座驾一侧,那家主员外也在仆从的陪同下来到这里,遂见内里的丫鬟趁手将门帘掀挂起来,便扶着那小姐走出车厢。

“看你这小手冻的。”那员外着手接住女儿红彤彤的小手,虽将她轻慢搀下,却也免不了心疼和无奈:“早是让你带上围毡和手暖,却偏是不听,还嫌披裘过重,穿上去像个熊崽,我看你这一路是否只凭那三张皮毯就可渡过。”

他女儿方要皱起眉头,那丫鬟便是不依:“诶呀老爷——却是哪壶不提开哪壶。还不怨你,若在马车里治上茶炉,小姐便是只有披帛缠身也受冷不得。”

“啧!”那员外转头嗔去,纵是心中不满,也是待她下来之后才往对方的脑袋上拍打一下:“甚么叫做披帛缠身?你这妮子整日里口无遮拦,下次再若这般齿语轻薄、秽言满口,我便将你卖进烟花巷柳,看你怎个说道。”

“鞥~~”这丫鬟好是抚着脑袋干拧巴,却是转身向小姐求情:“小姐啊~~”

哪知,连小姐也是翻出白眼,却是直接动身去往大树下:“便是将你卖去,我也管不得你。”

“哎呀小姐!”她慌忙追去搀扶对方,倒也低头认错:“夏奴好心为小姐开脱,小姐却是不管夏奴死活。”

小姐满怀无奈,多是摇头一叹:“唉……”

有见于此,那员外和仆从也禁不住摇头一叹,便也迈步跟去,只是言不由说:“这丫头却是打小惯的,若非见她模样喜人,心性不坏,定然不会将她买入府中,反是受气。”

“呵呵。”仆从乐呵一笑,悠悠道:“阿奴只是生世不好,自幼听惯了污言秽语,难免有样学样。但如今,她与二小姐都将及笄,常年伴读下来也是修得慧心,算是知书达理,更不再调皮,虽说那口吻或词汇还难纠干净,但较之以往来说,已是大有改观,可算脱胎换骨了。”

“但愿吧。”员外无奈摇头,后抚须迈进,权将此事一笔带过了。

观此一隅,各有各忙:有人就近拾些细碎的枯柳干枝用作生火,有人抱着木柴和粮袋赶往树下,旁人或在拴车遛马,也见三人进了远林……

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在何时,人们的生活都各有奔头。至于凌夜……有寒风瑟瑟,裹挟着半丛身影,也在不多久后来到那方境地前,只是停在百丈外。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轻跃间,阿周三人也自西林方向赶来,先见他鞍上挂着两只野兔,又见后二者用衣摆兜着许多山梨和青枣,是不枉此行。

凌夜沉默,循声望去时,马背上的阿周也慢将目光偏转过来,但此对视也不久,便各自回眸向前程。他那时沉默,可能有心无力,是因顾不上外人,更不该有此心肠。他彼时沉默,他看得极清,所以他也沉默,却因那人目中一闪而过的怜悯之色而渐生不甘,此一步迈出,身后便无牵无挂。

彼时,那树下早生篝火,旁侧烘烤着干粮,架上烧着热水。而今阿周几人来到,还搁老远便引人注目,有见那野兔和野果,众人亦不免相视一笑,便见三个脚夫就近搁下手里捧着的装着热水的竹杯,起身迎去。

哒哒……

距离近了,马也自觉减速,待归车架旁,阿周三人便轻声勒马:“吁……”

几人也不多说,双方也不废话,只趁着下马牵绳的工夫便将野物交接,而后三去栓马,三归树下。

而凌夜从远外“露头”时,也是在此当口。

“哦?”那伍长心中有感,他站在员外身侧,且面朝凌夜这边,是以只需抬眸便能看到前者:“这小子倒也坚挺……”看凌夜那般模样还能跟到这里,便以伍长心肠也不由暗自点头,自认若是设身处境,必是有所不及,便向那员外侧身俯首:“老爷。”

那员外是坐在小凳上烤火暖手,此间闻声便是眉头一挑,转头看去时,却见对方朝别处扬头示意,便不由一怔,遂转头看将过去。

有此一遭,火旁众人也先后察觉,纷纷转头看向那边。却见那少年停在百步外,好是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且不说,如此之远都可见唇口枯破,禁不住寒风瑟瑟,可不知为何,那双眸纵是疲惫惺忪,内里却光采迥然。

一时间,火旁众人好似深陷那少年眸里,却是有些无法回过神来。只等阿周三人将马拴在车桩之上后才纷纷反应过来,但不等员外问向伍长,领人走来的阿周便率先开口道:“这小子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只算时间也将有两个时辰,却是不知他那般模样为何还能跟上。”见家主和二小姐怔望着自己,好似失语,他不由为之一默,便停在夏奴旁侧,转头望向凌夜那边道:“不论其他,只此一事出奇,便说明此子是个祸患。”

几人一怔,那伍长却是讶异,员外也是如此,但随后便皱起眉头,转头看去道:“话虽如此,却也不该隐瞒。”见少年突然迈步走来,他便禁不住打量起来,虽不知有何观证或定论,但话是如此:“出门在外,谁还没个落魄背时。更遑论这般年少……栓子,分些水和干粮给他,再倒杯热水一并拿去。”

“好。”仆从点头,便取水壶将手中竹杯倒个半满,随后又从烘台上捡起两块粮饼,便快步绕向车架那边。

远见有人回车,凌夜便不由步子一顿,却见对方不是取甚么棍棒兵器,而是在翻包裹……他不由沉默,便转头看向那树下几人。初见那小姐模样,虽是端庄却也带着好奇;又见那丫鬟一脸认真,似要把自己看透;遂触及那员外目光,看见对方脸庞……

彼时,他禁不住瞳孔一缩,虽无有言辞,却是心头一震:那张脸,他太熟。那个人,他太恨!

是了,那员外的长相,和柳平宽实在太像。就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可那双眼睛……凌夜禁不住目光闪烁起来:他们确实很像,像得令人发指,令人齿冷,可是那眼角和眉尾,却又比那个该死的老贼正气。那人眉宇间的气态,是温良尔雅,是随和平正,而不似那人——阴沉积聚,印堂晦伏。

“……”他沉默,越是笃定便越不愿意相信,可心思却不由人——慢慢沉寂了下来,目光也随之垂落。

“给。”栓子轻平的声音直入凌夜的心门,他不知栓子何时来到,又在自己跟前站了多久,但却知道:对方为何而来。

“施舍么……”他禁不住在心中呢喃,随后慢慢移动视线,看向对方递向自己的那些东西。只可惜,那粮饼就似曾经——破镜难圆,那水袋形如眼泪,衬着热水,小小的包裹中或许全是干粮,但冷硬如石棱土块,一个接一个的砸在他的心门之上,尽都破碎,尽都粉碎。

它们落成的沙,坠积的尘,在那门前堆成一个小坟……他禁不住扬起嘴角,随后伸出手去,尽管艰难,却也接住,尽管艰涩,却也开口:“多谢。”

栓子一笑,便抬手轻拍住凌夜的肩头,却使他人肩头一晃。栓子不由讶然,他分明没用什么力气。但转念一想,却也猜到——许是本能在抗拒,所以才会向后一闪。

有此一遭,栓子便消了大半心思,微微一笑道:“我等所去之地甚远,目前也只能分出这等份的食物给你。往后一路更要偏转,若是顺路,就同我们一道离开。若有去处,就此分别也好。”

栓子话语轻和,已是尽量用语气去缓和或软化对方的抗拒之心,却见对方无甚反应,他便不再多言,只转手从袖袋里摸出两个通宝放在包裹之上,便一笑即走:“一路小心,有缘再见。”

凌夜虽然嘴角含笑,却有一行清泪流下,非但将他面上的污浊冲刷得泾渭分明,也让他目中的光采黯然失色。那一瞬间,他所谓的自尊,曾经的执傲,全如决堤之水,溃不成尘。

“多谢……”彼时,他对那施舍第二次道谢,随后抬头,看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多谢。”

他分明是在道谢,却将手中的粮饼、那感谢的恩由攥成碎渣。他分明在笑,可又无笑容。

人在失去多少东西之后,才会明白自己赖以为人的种性在哪里。而那一天,他真正明白,也彻底了解:自己,是一个孤寡薄凉的家伙儿。

“呵。”他不禁笑出一声,此时看来,无论是父亲的死,母亲的离去,还是家的消失……他不是不能承受,只是不愿接受。可时间长了,也慢慢接受,并学会接受了。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击垮他心理的防线,更不能瓦解他心中坚守的信念。可直到今日,直到此时,他才憾然发现:自己,不能承受。甚至无法承受。可这不能承受的根源,却是因为自尊,却是因为自傲!而非是因为……那种种失去的美好。

“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种人……”他无法遏制的在心中自我否决,而后迈步前去。

沙、沙……

只两步而已,他便如行尸走肉,当目里又被空洞据有时,他明明意识已混沌,思绪归无,却又禁不住自我怀疑,去不断的处决自己:相比于失去父亲,失去一切之后积累出来的痛苦,竟不比那时,被人施舍的万分之一。原来那痛苦,叫做认清自己。原来这恨意,竟可以沉重到让自己无法呼吸……

扑通。

他突然一头跌倒,趴在这寒霜之地,坠入那心中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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