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马脚
连逢两年的大旱,北漠又不太平,还似有起义的乱党。这一年,叶朝才十三。
朝廷虽然照旧的派人赈灾。但一层一层拨下来的粮食,到老百姓手里照旧只剩两碗淡粥,严重的地界照旧饿殍遍野。
江南虽不如以前那般盛世热闹,但还能衣食无忧。灾民一波一波地涌进来,白日在犄角偏僻小巷之类的地方,看见一具尸体都已成不了怪事,饿死,病死,濒死的,老人小孩,成年人都有。
在灾厄面前人命变得卑贱,人情变得凉薄了。毕竟世间不太平,救了便是麻烦。连自身都难保了,谁还能顾得上别人。
六水看的叹气,这些事他们管不到的,纵使有心,也鞭长莫及。
天尚且还黑着,叶朝那小茅草屋的烛火就亮了。
六水刚才以视野好为由,在旁边的光秃秃的槐树上蹲的好好的,啧了一声道:“原来昼伏夜出的习性搁这儿锻炼的呀。”指的是叶朝刺杀的事儿。
昆仑嫌弃的给六水递了个眼神,一个意识就传过去了。
“你心还挺大,刚才的事还没翻篇儿呢,仔细看!”
“……忘记了。”
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来,看来老毛病又犯了,啪的一声脆响。
六水果断跳下来,大大方方的走进了屋,反正在幻境里又看不见他。
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霉湿味儿,地方简陋,桌椅柜橱倒也齐全,有些乱,不过还看的过去,只是阴森森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病弱还住这种地方,纵是有太阿剑傍身怕也活不久了吧,更何况太阿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咳咳咳……咳咳。”
叶朝在屋子里单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拿帕子捂着嘴,一张脸苍白,憔悴。屋里四处都有替人眷抄的书本,字迹舒朗端秀,这样一张仅仅六文钱,桌子上一本书一本地图择画着些地名,京城,临安,汴梁,岭南,北漠……
桌角不起眼的地方放着一个小盒子,满是银钱,盒子边上工工整整地刻着一个小字,夕。
“他这是……”六水忽然莫名有些悲从中来,就好像这一幕,他见过,语气甚至有那么些哽咽。
叶朝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天已经微亮了,修长瘦削的手拢了拢眷抄的书,捧着每一张一一抚平,收起来,转过身正对上六水站在那儿。
“快了,就快攒够了,到时就去看看。”叶朝的语气像一个找到糖吃的小孩子。
六水能看到叶朝微扬的嘴角,那分明是欣喜与温柔,可叶朝那双眼,那毫无波澜的让人害怕的眼,让六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七的时候。只不过这双眼,太寂静了,太深了,没有了灵魂一样。
叶朝慢慢的走了出去,感到有些冷的风,只见指尖有一片慢慢融化成水泽的雪白。轻呵了一口气,白汽如蒸腾的袅袅炊烟,飘着消散了。紧接着细雪徐徐地落下,渐渐如柳絮,如鹅毛。苍茫的一片,在冬天未散的雾里。
江南也下雪了呀。
门一下子开了,簌簌的雪花飘进了屋里。
昆仑走进来拍了拍还在出神的六水,他一看六水居然露出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这个家伙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有什么事就喜欢自己憋着,谁都不给说,还扯着笑去安慰别人,怕不是个傻的。
等了几息,昆仑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一巴掌拍在六水肩上,装作刚来的样子。
“叶朝走了许久了,出去看看,关键人物来了。”
昆仑看见六水迅速收起那张黯然的脸,语气十分欢快的喊知道,昆仑轻笑,这小孩~
门外小七正在六水刚才蹲着的那棵树边儿下拿着长剑站的笔直,目不斜视,不苟言笑,少说话只办事,颇有当锦衣卫的资质。
雪下了好一会了,完全没有要停的趋势,地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
六水保持了一种极为嚣张的姿势,看似十分潇洒地走了过去ヽ(‘⌒メ)ノ。然而后边的昆仑嘴角抽了抽,这是?还知道心虚了?
“那个什么,那个重要人物在哪儿呢?”六水走在是旁边一块石头边上站定,四处张望,愣是没看见人的半点影子。
“你怎么说话一股北漠的那股大碴子味呢~”昆仑在后边幽幽的来了一句。
小七自从六水站在这之后就一直盯着他的脚看。冷不防来了一句。
“脚边。”
“嗯?脚边怎么了?”六水一瞥,一脸的问号,疑惑不解迷茫,往石头那边又靠了靠。
等等?石头?刚才他蹲树上的时候,这里有块儿石头???
莫非这石头就是?
“你再退就踩到重要人物了~”昆仑及时开口,以防“石头”这位重要人物遭遇不测。
六水扶了一下下巴,蹲下来左瞅右瞅这“块”重要人物,猛地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一只手直指着,一惊一乍。
“动,动动了………”
旁边的小七习以为常,抄手挑了挑剑,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石头动了动,雪簌簌的落下来,六水看清了这“石头”,小女孩和……一条狗?
小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一脸菜色,大冷天还穿着单薄的灰色布衣,手脚冻得通红,微微发着抖,还有意识。应该是逃难来的饥民。小狗倒是还生龙活虎,只是一直卧在小女孩的脚边,不肯走。
叶朝从交书抄的地方领了银子,统共几十文钱,又领了一些要眷抄的。下雪的江南沙哑了许多,街上的贩子拢着袖子似乎没了力气叫卖。
叶朝走到馒头铺子里,摸出两文钱,“请包两个馒头。”
这温声细语的,读书人的模样,又是常客,倒是惹得老板娘喜欢,硬是多塞了叶朝一个馒头。
叶朝推脱不得,道了谢,告了辞,转身走了,铺子的桌子上多出来一文钱静静地躺着。
“来了来了。”六水又重新蹲在了槐树上,看见叶朝回来忙递了个信儿,然后噤了声。
叶朝踏雪而归,头顶落了雪,眉头染了雪,面颊冻的微微发红,面色的苍白被很好的遮掩住了,倒是个俊俏的“老头”。
树下,小狗很适时的叫了两声。
叶朝一皱眉头,抬脚走了过去,雪碎的声音淹没呼呼的风声里,他鬼使神差地蹲了下去,看着她。
小女孩两手紧紧抱着腿倚在树上,吃力地抬起头来,很慢,嘴里呵出一口气儿,眼睛还是亮亮的,看着叶朝笑了笑。
叶朝的眼睁大了几分,有些怔住了,傻傻的笑出了声。
晶莹的雪花飘在小女孩的鼻尖,有几分的可爱。
叶朝拂去了她头上的雪,半跪在地上问道:“我叫叶朝,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女孩想了一下,伸出手指,一笔一划的在雪地上写着,簌簌的声音,像是槐树叶在头顶作响。
叶朝极为专心地看着她写。
不说好看但是却工工整整的两个字。
令月。
梦境一瞬,苦难的日子离开。
叶朝门外的槐树抽出了些绿芽,终于有了几分活的意思。雨水渐收,嘀嗒嘀嗒的声音给冷清的人间带来了些许喧闹。冬,终于过去了。
六水斜倚蹲在在树上,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已是黄昏。隐隐觉得自己有些春困,毕竟他是个极易入戏的人,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现下有些无聊就是了。
小七和那和尚对在茅草屋里叶朝和令月长期腻歪在一起的却啥也没发生的微妙气氛感到毫无兴趣了,掉头走的干脆又迅速,说是出去找找妖盅的线索,交代六水担当好观察的大任。
说起来,六水对小七叫那和尚轩辕耿耿于怀,这和尚打得满口的诳语,实在是不让人信任,但后来想想,他或许从来就没承认自己是昆仑。
昆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六水又想起来记忆里那座弥漫雾气的山。
另一边,令月自打被叶朝收留下来,就天天待在身边,乖巧懂事,后来还活泼又好动,和那条同来的取名叫阿黄的小狗,时不时能逗的叶朝抿唇一笑。
日子平平淡淡也就这么过来了,哪有什么要观察的~
亏得两人走的时候,昆仑那家伙还煞有介事的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脸上表现出一种,少年,贫僧看好你的表情。
于是乎,六水乖乖的像个雕儿一样,看着里边俩。
令月不会说话,容貌称不上出色,顶多算得上清秀。只那一双眼最夺目,像是天上引人瞩目的星子,不似月亮的清冷,是暖至人心的光亮。六七岁大的小孩,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挺讨喜的。确实~这能发生点什么呢?两个小屁孩,一个不善言辞,一个又不会说话。
叶朝依旧在桌案上抄书,令月扒拉在小窗上挂着,身上穿着不太合身的灰色麻衫,小腿悬在空中,时不时的蹬两下,怕自己掉下去。
人嘞?人倒是一直看着叶朝,只是这神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小脑袋时不时一歪,嘟着嘴。满院的春光都似在她身上。
许久之后,叶朝才搁下笔。扒在窗上的那个把手那么一松准备下去,奈何已经把自己挂麻了,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手帕掉在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糖,都粘上了灰。
令月抽了抽鼻子,小脸一拉,显然有些难过。不远处邻居家的小男孩子跑过来安慰她,又塞了几块糖,这才高兴了些。
叶朝有些少年老成的勾了勾唇,捋顺了刚抄完的书,然后大步的跨了出去。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在家要小心之类。
令月耷拉着头,伸出手看了看,手里紧握着的糖还没有送出去,一块路边静静躺着毫不惹事的小石头被踢了出去,令月转身坐在了门坎儿上,拄着腮发呆。
隔壁小男孩跟着坐在令月身边儿下,眼睛睁的大大的,两只手托着腮看着她好奇的问道:
“令月,你要这么多糖干嘛?不怕蛀牙啊。”
令月摆了摆手,在地下随手拾了块儿树枝,开始写字。
小男孩跟着单蹦个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
“糖,甜,给朝哥哥。”
“哦。”小男孩咂了咂嘴。
旁边蹲的好好的六水听见之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夸张的抖了抖。
咦~,朝哥哥~,听起来好肉麻啊。
两个小孩儿一起做在门坎儿上,一个在旁边说,一个在地上写。
令月扯了扯邻居家小男孩的长袖,写道:“名字。”
想了想又在旁边添上了两个字。
“你的。”
你的名字。
小男孩不禁有些郁闷,自去年见到令月,都一冬了过去,他修完了课业就时不时的过来,合着连个名字都没混上。小脸一鼓,有模有样的将长袖一挥,也拾起了块儿小树枝。
“这次不许忘了,韩未,这样子写,不准再忘了哈。”
韩未写完,抱起了虎头虎脑跑过来的小阿黄,看着令月,眉眼弯弯。又补上一句,“嘿嘿,其实叫哥哥也可以。”
令月在旁边十分冤枉的点了点头应承了一下。
明明韩未从来就没有跟她说过名字。
是韩未在某一个晴朗的午后,从隔壁的院子里翻墙而入,跌了个七荤八素,令月看着个头和她差不多大的韩未,觉得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就好心的拉了一把。
“今天抽查课业,我就躲一小会儿。成吗?”
之后,似乎过瘾的很,韩未天天翻墙而过,成了家常便饭,时不时的过来,似是在体验翻墙的欢快感。直到有一天,韩未一个潇洒的侧翻终于被刚出门回来的叶朝碰了个正着,这才走了正门。
韩未和令月待了一冬天知道了很多。就比如,令月是个孤儿,再比如她特别爱笑,无论发生了什么,从未见她哭过。
大概在令月的眼里,那场大自然的灾厄只是一场噩梦,父母的脸早早的模糊,天生缄默,受尽了旁人冷眼。明明已经如此,世界的苛待与命运的不公却似都不曾放在心上。很容易满足,几颗糖便能开心半天,眼里亮亮的,笑意直达眼底。
叶朝在寒冬里温暖的手与温柔大概就足以让她的人生光亮起来。
韩未盯着低头专心写写画画的令月,噗呲一下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来。
“你真有意思。”
隔壁院子吆喝的声音传过来,天色有些晚了,是喊韩未回去吃饭的。韩未高声应了。向令月急匆匆地道了个别,临走的时候又塞了几块糖。
一直到黄昏叶朝的身影才出现在视野中,一个人影突然不知道从哪窜出来,那时令月已是一伏一伏的低着头,快睡着了。
她只隐隐约约看见叶朝和一个人似乎吵起来了,语气压抑阴沉还有一些恶毒。一直在咳嗽。令月有些担心,她未曾听见过叶朝这样讲话。令月印象中,叶朝总是温声细雨,不急不慢,显得温文尔雅,即使他再怎么恼。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朝走了过来,轻轻抱起已经睡了的令月放在床上,解下纱幔,看着手里有些粗糙的帕子,叹了一口气。血迹在上头格外的扎眼。
桌子上的小盒子变成了两个,一大一小,大盒子是叶朝新做的,颇精细的上了漆。叶朝掏出领回来的银钱,几两碎银,一些铜钱,分成了两份,正要放,却踌躇了一下,又拿出一些放在另一份里。一多一少,多的放在了大盒子里。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包糖放在了显眼的地方,点了烛灯走了出去。
盒子在桌子上并未关严,里侧很隐晦的地方同样也刻着小字,上边写着“嫁”。
门外蹲着的六水见有情况悄悄跟了上去,只见叶朝七转八弯最后走进了一个偏僻的胡同,阴森森的。
六水走进去的那一刻一下被弹了出来。几次折腾无果,立即去找昆仑和小七。
叶朝进了巷子后,眼前就黑了下来,紧紧的捂住胸口,一个黑衣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鼓了鼓掌,邪笑着道:“叶朝,许久不见,还是那么守约啊。现在知道护着人了?当年叶夕你怎么不知道护着呢。”
叶朝眼眶发红,青筋暴起恨恨地道:“你怎样才能放过令月!”
黑衣人把玩着手中的东西,云淡风轻,得意之色如当年那般不减半分。那个术士。杀了叶夕的术士。
“语气好点如何,以后都是要合作的~你们俩的命可都在我手上,你倒无所谓盅虫种下许久了,那小姑娘可受不了。”正说着只是动了动手指头,叶朝一口黑血就喷了出来。
“要我干什么?”
术士大笑一声,显然很满意叶朝的态度。
“你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病弱,甚至种了盅还能活到今天吗?”
叶朝不答话,术士便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要你成为我们的剑。”
“你们?”叶朝不解。
术士一下子变得虔诚捂着胸口,眼里充满了敬畏与崇拜,说的十分庄重。
“鹤连教。”
(https://www.ddbqglxt.cc/chapter/97563714_156655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ddbqglxt.cc。顶点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ddbqglx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