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次的会面过于冷淡，林大人和九公主这一次一句话都没说上。
要认真计较起来，那也是林大人刚才的那一句。
九公主用动作给出回应，林大人像是知道一样，就那么回头通知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会应一声。
这种心照不宣，一直持续到下午太阳落山。
一日的发饼打粥，九公主胳膊有了明显的酸意。
落日的余晖护送她上马车，林大人和许多候在一旁的士兵一样，恭送她。
她的弟弟徐贤，昂首骑在已经长大的小红马上，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林大人看到一只细弱的手撩开马车的帘子，夕阳刚好打在九公主沾着灰尘的衣领上，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橘褐色。
那种疏离感又来了，他忘记自己现在应该低头。双手拱在身前，目光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九公主脸上从容的风景。
他听见她说：“启程吧。”
这三个字，和他不久前刚听到的那一声“嗯”一样，透着一股沉默的威严，他在徐弘深身上见过。
马车缓缓行驶，林大人仍然愣在原地。
没人来提醒他该回府了。
城门又恢复了十几天前的宁静，士兵们交班的时候有人认出他来，给他行礼，有人与他擦肩而过，带着浓重的汗臭味。
林霁觉得自己站了非常久，马蹄的嘚嘚声早已听不见。
林碧柔适时地出现在他身边，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小叔，刚刚那是思宁吗？”
林霁觉得这个名字带着一股格外久远的味道，他张了张嘴，问：“谁？”
林碧柔又重复了一遍，“思宁。”
他沉默了一会儿，脑中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场景，徐烨捉着九公主的下巴，后者抖着双唇介绍自己，“奴婢思宁。”
一双眼睛装满了怯懦和恐惧。
恐惧徐烨，恐惧他，也恐惧林碧柔。
他听见自己轻轻说了一个字：“是。”
林碧柔感叹：“她变了好多。”
林霁没有说话。
林碧柔接着道：“思齐倒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吗？”这一句，是在应对林碧柔说的上一句。
却被林碧柔当成了自己对十皇子这句评价的回应。
林碧柔：“可不是嘛，还是一样皮。”
林霁“嗯”了一声，“走吧。”
二人这才抬脚往林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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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这条路，徐贤走了上百遍。
这是他头一次走得这样慢，他阿姊的马车不像马拉的，倒是像乌龟拉的。
于是，他决定好好欣赏京城的市井容貌，下了这么多天雨的京城，街上没几个人，商铺也都忙着修补和调整，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在这样枯燥无聊的背景下，有那么一两个活泼的身影，徐贤都要停下来好好观赏一番，再打马追上九公主的马车。
他的红枣十分不满意这样的行走状态，拉着他转了好几个圈，街上唯一可看的那几个人都被这匹马吓跑了。
林霁和林碧柔的出现就显得格外珍贵。
徐贤看见林大人的时候，刚刚稳住自己的马，林碧柔听见这位昔日林府的小厮扬鞭抽了一下马儿屁股后的一块空气，马儿嘶叫一声，从她面前冲过。
徐贤在马上大叫着：“红枣！我没打你！你给我停下！”
马儿得了个理由肆无忌惮跑起来，在他们面前来回跑了五六趟，才终于被实打实的一鞭子抽得长啸一声，大步冲向了皇宫的方向。
林碧柔弯着嘴角道：“看，我说吧？”
林霁重新和她并肩走在一起，问：“你很了解他？”
林碧柔无奈笑笑，像是想到很久远的事，“从前大狗老跟我说起他，不然我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
林霁不去探究大狗是谁，从林碧柔的表情看来，这大狗多半也是个悲惨下场。
他将话题转移到另一个层面，“我前两天给你爹去信了，不日应该会收到回信。”
林碧柔神色有些担忧，“还没有回信？”
听她这么问，林霁偏头看她。
她解释：“我在来的路上有陆续给家里写信，想来应该至少会有一两封回信的。”
林霁沉默片刻，“我明天托人去打听衡州的消息。”
衡州的事，是他和徐烨处理的。
第二日，就去找了徐烨。
徐烨问他，“这种事还要找我帮忙？”
林霁不说话了，他现在还不太想让徐昊过多地干涉自己，他自己派人去衡州，徐昊肯定会有所察觉，甚至亲自帮他处理好一切。
三皇子要比徐烨更会操控人心。
徐烨觉得林霁这种样子少有的严肃，甚至让他看出一股棘手的意味，笑着道：“你不说我也会去查的，王家那边我还得帮衬着点呢。”
林霁拱手道谢，徐烨有些稀奇，“我不过说了两句，你还真关心起林松了？”
林大人又恢复了往日那一副残疾表情：“林府的事不简单，总要查明真相的。”
大皇子一看他这样子就不耐烦，“三日给你消息，林府之事告一段落，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心在王平生身上，你务必找机会说服他来吏部。”
林霁识趣离开，方宜宁正巧撞上他，“林大人。”
林大人退开一步拱手：“公主。”
方宜宁脸色微变，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整个北周，只有他林霁一人还叫她宜宁公主，这是公然挑衅吗？
想到这里，方宜宁的面色更加不好了，嘴角绷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徐烨刚送走一个面瘫，又迎来一个黑脸，心想今天是什么诸事不宜的倒霉日子，面色也难看起来。
小桃在一旁看着这夫妻俩臭着两张脸，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来场大战，唯恐波及到自己，只能尽量拉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同时，她又有点期待这一场硝烟快些到来，两位主子话都说得少，能吵架，那说明是好事儿啊，至少有了沟通。
然而，小桃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这场战争。
方宜宁站起来，没打招呼，快步走了。
留下来的，是一盅熬好的甜汤，寂寞地摆在大皇子的书桌上。
大皇子叹了口气，端起甜汤，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显然是冰镇过。
他在想：刚才方宜宁在气什么？
片刻过后，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皇妃还以为自己和林霁有什么呢。
有那么一瞬，他想去跟她解释一下；但又转念一想，那就让她这么认为吧。
南梁的洪涝要比北周严重得多，直到现在也还没完，给庄稼田地遗留的问题数不胜数，丰收的季节缺粮，冬日没有食物储存是最适合做点动作的。
他觉得，就这两年，可以将南梁拿下，放她自由了。
何必解释，还给她那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三日之后，林霁收到徐烨来的信，打开信封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有种预感，衡州的情况光是他之前听说的，就已经很严重了；更何况是现在，只会更严重。
果然，信上的描述，让他生出了一种永远不要让林碧柔知道的想法。
但是，理智占了大头。
他挑了个晴朗的夜晚，头顶一轮弯月，委婉地表述了不让她回衡州的想法。
林碧柔是个聪明的人，只需要稍微一提点，就能猜到大概的情况。
她身上的坚韧是许多京中大小姐们所不具备的，她坚定地告诉他：“我要回去，得有一个人给他们送终，不是吗？”
衡州衙门的大牢被水淹没，好几个犯人没能逃出来，其中就包括她的母亲。
林松将林碧柔送上去京城的路时，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这样严肃又忠诚的人，是万不会舍弃自己发妻离开的。
林霁想，这就是林松和林渊的区别。
他的母亲，他总共没见过几面，更多的是一位给予了他生命的生育机器。
林渊在当上太傅之后，才确认自己需要一个子嗣来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将林家发扬光大。
在生了林霁之后，就将他母亲送到一个不知名的乡下，让她孤独面对寂寞的长夜，耳边甚至不能听到儿子的一声啼哭。
他也被迫走上一条不归路。
来求得与母亲的一次相见。
你看，他明明知道她在哪儿。
却因为和父亲的约定，而不能去见她。
林渊不愧是徐弘深的老师，徐弘深对人的利用也十分的精妙，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徐昊的原因，在虚伪自私这一块，徐昊要比徐烨修为高深得多。
林碧柔走的那天，林霁去送她，城门口是九公主最后一次布施。
思宁看到林碧柔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这个女孩穿着平民的衣服，坐在一辆不起眼、十分普通的马车里，被官兵拦着下车检查了文书。
放行的时候，和她的视线对在一起。
徐贤高兴地喊她：“阿姊，你看，我说上次我见到林小姐了，你还不信。”
思宁移开眼去看自己的弟弟，在他的指示下，又往那个方向看去，那人重新进了车厢，晃动的布帘中闪现出林碧柔那张微微发黄的鹅蛋脸，神色说不出的憔悴。
她心底有些触动，在林霁过来行礼的时候，问了他一句：“林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林霁丝毫没有料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这么多话，微愣一瞬，才答道：“前不久大旱的时候。”
她的声音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低落：“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林霁道：“只是回去几天，会再来京城的。”
思宁诧异：“为什么？”
林大人神色复杂，斟酌着开了口，“林家二老没了。”
六个字，听在九公主耳朵里无比沉重。
徐贤也蹙着眉头，但手里的动作没停，源源不断地将大饼一张张递出去。
他阿姊平静地开口：“是吗，等她回京，林大人务必告知我一声。”
林霁看了一眼她翕张的羽睫，鼻尖化开一股浓浓的酸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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