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林霁依言点头，苏有庆却只撂下话转头急匆匆离去，未曾留意他的动作。
祠堂外院子里的矮树在阴沉的天色中如鬼魅般张牙舞爪，一道闪电劈下来，一张愤怒又惊惶的脸陡然出现在雨幕之中。
林霁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楚煜走出雨帘，走进祠堂，将外袍脱下，自上而下抖了抖，红色的水珠四溅开来，一些洒在黄色的蒲团上，在烛火的照映下，变成深褐色。
他转头回看还立在门口的林霁，右侧脖颈自耳后延伸到衣领之下的伤口还在潺潺流血。
像是不知道痛，他注意到林霁的目光，“呵”一声，“外头有个疯婆娘，我回来躲躲。”
林霁走过来，楚煜下意识往旁边退让一步，却见他将那面沾了血迹的蒲团翻了个面，又负手离去。
天色愈发幽暗，不知走了多久，一道人声隔着如雾的雨水隐隐约约传入耳中。林霁循着声音看过去，秋雨撑着伞朝他小跑过来。
“大人。”
头顶的雨水消失，一把红伞递了过来，他接过，后退两步，重新暴露在雨水之中，嘭地一声，又将雨水隔绝开来。
“公主让你来的？”
身后的喘息之中似乎夹杂着如释重负般的叹息，“是。”
低头跟在他身后的秋雨一开始与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没走几步，就发现前头滴水的外袍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她不得已加快脚步，甚至开始小跑起来，雨水这个时候顺着风趁虚而入了，她微微张开的唇尝到一丝酸腥。
这股味道让她不由得皱了眉，再次抬起头去追寻林霁的身影时，她才察觉自己跟丢了人。
秋雨暗叫不好，急忙往明月宫的方向跑去，这时也顾不得手上这把伞有没有将风雨阻挡。
果然，到了明月宫，大门敞开，守门的两个小太监也不知所踪，地上还有一滩污浊的血迹，她吓了一跳，心里越发打鼓。
扔了伞就往公主的卧房跑，还没到地方，一件染血的外衫挡住了她的去路，她顾不得看清，拿起地上的衣物就喊了起来。
“公主，公主！”
这时的卧房门口站满了人，包括今天刚刚见过的念空方丈，以及多日不见的大皇子徐烨。
门口的两个小太监将她拦下，“秋雨姐姐，先别进去了。”
她这才认出这是本该守在宫门口的两位，脑中浮现公主早前在祠堂说的那一番话，心里涌上来的难过让她难以分辨是对九公主这个主子的，还是对自己命运的悲哀。
脚跟一下子失了力，在快要跌下去的那一刻，她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提了起来。
那只手臂上包裹着的，是暗紫色打底绣着金纹的衣袖，她一眼认出这是谁的，却不敢抬头去看，只得哆嗦着嘴唇抽泣。
“苏公公，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让公主一个人……”
两个看门的小太监走上来，从苏有庆手中接过秋雨，安慰道：“秋雨姐姐，这件事谁也想不到。”
秋雨却愈发难受起来，手中死死抱着那件路上捡的衣物，苏有庆看清她手中的东西，“啧”了一声，“这种东西还留着干什么？还不快丢了。”
旁边的两位太监急忙附和，从她手中拽下衣物，往一旁丢去。
这让秋雨始料未及，“欸”了一声就要重新去捡。
这时，里头出来一个湿漉漉的人，往外招呼了一声，“秋雨，公主叫你。”
她还未蹲下去的身子瞬间弹起，擦着林霁的胳膊就冲进了屋内。
苏有庆见他出来了，就叫上念空一起离开了，走之前不忘吩咐下人将脏东西收拾干净。
“公主。”秋雨一进去，就看见自家公主满头大汗地靠在床上，还未消肿的眼皮这下肿得更厉害了。
九公主微微一笑，“没事儿，就是吓着了，这里有热水。”说着指了指床边还冒着热气的一盆热水，“我背后出了好些汗，你替我擦擦。”
“欸”秋雨抽着鼻子上前，帮她去除衣物，又让她背过身来，细细给她擦拭着后背。两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在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下轻微耸动着。
“你放心，就算我哪一天不在了，也替你打点好一切了。”
倏地一句，让秋雨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公主……”
九公主顺势转过身来，将衣物穿上，秋雨连忙帮她将外衣披上，又仔细整理了领口，才跪到一旁。
思宁见她跪得老远，朝她招手，“坐过来。”
秋雨抬眼看她，未动，九公主再次叫她，“秋雨。”
她这才和往常一样坐到九公主身边的床榻边沿，半边身子都虚虚地悬在床沿外，还是离思宁有些距离。
“我问你。”九公主盯着她微湿的发髻，轻声细语。
秋雨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公主想知道什么，奴婢一定如实告知。”
额头滑下一滴水珠来，秋雨甚至不知道是在外头淋的雨，还是刚刚后怕流的冷汗。
床榻上的人往紧闭的房门遥遥望了一眼，收回视线，瘦小的身子挺直了，盯着她脸颊上的那一道水痕看了良久，才问道：“你从前和苏公公走得近。”
秋雨点头，“是。”
“名义上也是皇后的人。”
“是。”
“那你仔细回想，之前王平生在明华宫的时候，可与我大皇兄来往密切？”
“好像……”秋雨仔细想了想，从前徐烨来明华宫不多，只有每次七皇子惹了事，才会来收拾他犯下的烂摊子。“大皇子大多数是为七皇子的事而来，他们交流并不多。”
“那当时王平生除了和七皇兄走得近，还和谁有过接触？”
“那就只有三皇子了。”
秋雨此话一出，发觉九公主突然沉默了，就抬头看向她，问：“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好奇。”九公主笑笑，接着问：“我怎么没见过三皇兄和王平生说过话？”
“我也就见过一次。”秋雨补充道，“当时三皇子说来找王公子取一本书，说是之前借给七皇子的，那时七皇子刚好不在，王公子就替他还了。”
“你可瞧见了，是什么书？”
“奴婢没仔细瞧。”
门口传来脚步声，来回踱了两步，俩人都噤声，随后，敲门声响起，“公主。”是林霁的声音，刻意压低了。
思宁朝门口抬了抬下巴，示意秋雨过去开门。
秋雨急忙将凉掉的那盆水连同手巾一齐端起，放到门边，又开了门，林霁顺势望过来，和她对视一眼，她忙退开，“大人。”
林霁视线扫过她头顶，落到床榻上坐得挺直的人，问：“能进来么？”
九公主点点头，“进。”
林大人这才走进来，方才还熙熙攘攘的房门口，已然一个人都没有了，林霁进屋，秋雨自然而然端着那盆水退下了。
“好点了吗？”林霁坐过来，抬手探了探九公主额头的温度。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收回目光，眼前的人身上多了一股淡淡的花香，衣服也是刚换过的干爽，她轻轻嗅了嗅，问：“沐浴过了？”
他注意到她的动作，收回手轻轻闻了闻，“用的你这里的澡豆。”
眼角泛起笑纹，九公主刚才内心的阴霾短暂消失，却又叹了口气，“我又差点没认出来皇嫂。”
林霁挨她近了一些，泛着温热的鼻息自上而下吹到她凉凉的脑门上，“又？”带着点催眠的效果。
她舒服地“嗯”了一声，像只刚睡醒的小猫，情不自禁往他肩头靠，“她刚才给了我一样东西。”
“是什么？”他的头转过来，下巴刚好抵在她头顶。
等了半天，林霁以为她睡着了，抬手去碰她的脸，她躲了一下，侧头从床的里侧取出一个小盒子。
他就着她的手要打开，被她摁住，“别看。”
林霁停下动作，和她对视，直到她重新闭上眼睛，又夹着水光再次睁开，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是一条断舌。”
即使他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震惊，“谁的？”
她沉默不语，只是将手从盒子上拿下，别开脸，“替我扔了吧。”
林霁始终没打开盒子，沉默着，又斟酌着如何开口。
九公主吸了下鼻子，“你能带我走么？”
手中的盒子被他翻来覆去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能感受到里面那一小团风干的肉块左右碰壁时的重量。
“阿宁，不是你想的那样。”
“衡州的一切，都是巧合吗？你和徐昊、徐烨，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不在乎，为什么要牺牲我母亲，我弟弟。”
林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是说此前他是不知情的吗？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况且在昨天见过徐弘深之后，他也没有理由去说自己是不知情的。
甚至冥冥之中他是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他早就知道徐贤会在战场上丧生，不是吗？
不然他为什么要听徐弘深和徐昊的话，替徐贤保密身份。
凭什么徐轩在平州还能大摇大摆地当皇子，即使徐弘深已经将他贬为庶人了。
他想起昨日徐弘深问他的话：“你还记得自己进朝堂的初心吗？”
他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成为圣上的左膀右臂，为大周的兴盛鞠躬尽瘁。”
深夜御书房袅袅的龙涎香中，徐弘深嘲讽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谁是圣上，你应该清楚，什么是初心，你也应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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