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故人
得了空,入夜前金絮去买了张窄榻,内间容不下,只能贴墙放在外间角落。外间便外间吧,她也没那心思去在乎行人眼光了。
之后几天全身心地照顾水夭和火蓉。在她的分担下,凝荷得以多休息,慢慢恢复了气色,脸上的憔悴褪去许多,说话嗓音也有力了。
水夭没再睁过眼,浑身烧得越来越热,金絮一遍遍用湿巾擦拭降温,却无丝毫起色,很快连药和粥水都喂不进去。她知道水夭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好在火蓉给了她安慰,虽然仍是没醒,但身上的反应越来越频繁。她趴在枕边,时不时与火蓉说话,有时说上几句,就能见到火蓉的眉毛或者手指动了一动,于是她更加殷切地将大小事情都说与火蓉听。
她还去了畅春阁,想赎出化莲,却得知包春娘买了化莲三年,三年未满,化莲不能踏出畅春阁一步。她只好作罢。
小暑这天,万里无云,火蓉就在这刺目的阳光下睁开了眼
迷离茫然的视线缓缓定焦,缓缓转动,看向了她。金絮欣喜万分,抚摸火蓉的脸,柔声道:“火蓉,你认得出我是谁吗?我是阿絮啊。”
火蓉苍白唇畔露出一丝笑,金絮暂时放下了心,用汤匙沾水一点一点涂抹火蓉的嘴唇,“醒来就好了,晕不晕?身上会不会特别疼?我晚些时候给你换药,你再喝些粥。”
火蓉能抬起手了,握住凝荷,凝荷脸上又是哭又是笑。金絮转而伏到水夭床头,轻轻唤道:“水夭,火蓉醒了,你睁眼看看,她醒了。”
水夭毫无反应,呼吸细如发丝,随时会断止,她还是轻唤:“水夭,你不是想看看火蓉的吗?她已经醒了,你看看她。”
火蓉听得转头看见水夭,虚弱的眼神顿时微怔,张嘴说不出话,被子下的手不顾地向水夭摸索。
金絮摸出水夭被下的手,与火蓉牵在一起。
“你醒一醒,醒来看看她,她也想看看你。”
在她不断呼唤下,水夭竟真的睁开了眼。
火蓉的眼睛霎时涌出眼泪,紧紧勾着水夭滚烫的手指。
水夭看见了火蓉,若有似无地安心一笑,便彻底闭上了眼睛。
凝荷抑制不住哭泣。
金絮用力稳住心神,当先安抚火蓉,拭去火蓉鼻梁缀着的泪窝,“眼下养好身体要紧,不要过于伤心了。”
火蓉眼圈通红,看着她,点点头。
凝荷跪坐榻边,越过火蓉看着水夭,捂着嘴,喉咙里发出一段段尖锐的抽气声,泪水汹涌而出,眉头不可控地皱在一起,却没有哭出声,只一眨不眨地看着水夭。
“她从前处处护着我。”
“我知道。”
“阿絮姐”无论此刻多伤心,凝荷都没有崩溃大哭,而是控住了情绪,拽紧她的袖口,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沙哑地唤她。
“嗯。”
“她解脱了。”
“嗯。凝荷,活着的人更重要。”
“我知道,阿絮姐,我知道”
凝荷狠狠地抽气,缓和情绪,眼泪仍控制不住往下掉,“阿絮姐,她说过,死后想把骨灰埋在家乡叫大占县。”
“她想火化?”
凝荷吸鼻子点头,努力瞪大眼睛逼回眼泪,“她、她说,虽然在家乡没住几年,但还是希望落叶归根。她早已记不住家乡是什么样子,唯独记得自己是大占县人。”
尾音颤抖起来,凝荷抑制哽咽,双眼红透,不住地抽咽。
她将火蓉仍抓着水夭的手分开收进被子里,水夭身体还暖,她拿被蒙上,再亲了亲火蓉,“凝荷,照顾好火蓉,我来办理后事。”
凝荷应了一声。
金絮乘马车去到郊外火化场。火化场宽阔荒凉,几个焚尸炉冒着滚滚黑烟,丧幡飞舞,冥钱漫天,所见一片哀嚎惨烈之像,声声撞裂她的心扉。
她找到负责登记的官员,交了先期银子,拿到一张凭书。
“最近火化的人多啊,列着队呢,后日一早才轮到你。”官员跟她说完转头去招呼其他的家属。
她收好凭书,去寿材店选了一副棺椁和寿衣,赁了人马拉回铺子里,为水夭净身、换衣,最后入棺,停灵。她不希望水夭死后还遭那些路人的白眼与指指点点,便决定不租外面的灵堂,将棺椁停在外间,刚好放下。
药材店里停了口棺材,自然没人上门买药。
她关了铺子,办置其余丧服、丧幡、蜡烛、祭品之物,点蜡烛,摆祭品,立灵牌,做完一切,夜已深了,她在棺旁守了一夜。
第二日,她为孙姨也一块立了牌位。继续守了一整日。
第三日,与凝荷一起推棺入火场。
烈火熊熊燃烧,最后化作一只五斤的盒子。
之后几天,火蓉伤势见好,能坐起来自己吃饭了,凝荷情绪也稳定下来,始终将盒子安放在水夭的床榻上,金絮去了叶家,想办法将水夭走了的消息告诉给了大厢,也才得知大厢在这座深宅大院中过得安好。
她还收到了柔竹寄来的信,柔竹拿到了银子,已将衣物和簪子都赎回来了,让她在京城一切放心。
头七后,火蓉能下地了,金絮撤走屋中所有丧品。
这次的伤令火蓉半瘸了一条腿,身体也留下了祛不尽的病根,凝荷每日扶着火蓉在屋子里徐徐练习走路。
“往后我们要去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
“不想住京城了。”
“好,那住在哪里?”
“不知道。”凝荷道:“我想去大占县。”
“等我伤好了,我陪你去。”
金絮默默听着,没有插话。
“阿絮姐。”
“嗯?”
凝荷问:“你回太南吗?我想去大占县之前先去太南看看柔竹。”
“我啊”金絮开个头就不说了,手里继续做自己的事。她在拨弄算盘。
“什么?”凝荷追问。
她随意扯开话题,“我想着你们去到太南,若是需要和柔竹住一阵子的话,那房子可能太小了。”
“是哦,而且徐礼也住在一块儿。”
“那我们就看情况,要是住不下,我们就另外住。”火蓉道。
“嗯。”
金絮手指拨拉,没答话。越算越乱。
指尖更快地拨动,算珠变得不明所以,忽然一只手斜插入视线里抓住她的手,她一愣,抬起头,见火蓉低着头看她,凝荷不知何时出去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金絮站起来。
火蓉笑着抚平算盘,摆正一颗颗珠子,“我从醒来之后就觉得你有点奇怪,在想什么呢?”
“啊我没想什么啊。”
“还说没想。”
火蓉拉着她坐下,“阿絮,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到温柔馆之前是做什么的,你不说,我也不多问,但我能感觉到你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不只是温柔馆。”
“你每天夜里想的事情都跟从前有关吧,看不开还是放不下?”火蓉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希望你过得开心,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是不是会留在京城?”
金絮只笑,“可能吧。”她四处乱看,找不到安置视线的地方。
“对了,孙姨葬在何处,我想去看看。”
“我在牢里也不知道,要去问凝荷。”火蓉没有点破她,而是喊了凝荷进来,告诉她孙姨的墓址。
她听了便出门,独自一人去往郊外公墓,带着花束与纸钱,在远离碑群的旮沓之地,才终于找到。
树林疏落间,墓碑孤零零伫立,山野寂静无声,不时风吹过,树叶摩擦发出枯哑难听的沙沙声。
金絮放下花,拂清一小块秃地,点燃纸钱。
她良久地看着墓碑,碑身只是一块粗陋的木板,上刻孙氏之墓,她心里想着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身边最后一个亲近的长辈没有了。
风突然变大。夏风好像是凉的,狂吹她的四肢。
燃烧的纸堆被刮散,纸钱未烬,火星跳跃着随风炸开。噼啪声令她空洞的脑子回过神来,她担心火星会点燃枯枝落叶,于是拿石头压住余下纸钱,起身欲扑飞纸,一回头,才注意到斜后方站了一人。
绿荷衣摆,是男子服饰,目光顺着往上,就见林童忆正站在她十步开外。
她愣住,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又听见纸片刮过秃地的声音,她赶紧回神追纸踩住。
林童忆帮她拾起几片残纸,火星都熄了,灰烬还在飞舞。
“今日风大,不宜烧纸钱。”
“嗯。”她点头不看他,将未烧的纸钱装进随身布袋,重新摆好吹乱的花枝。
“你来了京城之后过得好吗?”
“嗯还好。”
她蹲坐在孙姨墓前摆花,林童忆站在她身后,两厢无言。
“你并不好。”
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金絮,你过得并不好。”
“如今这天底下有谁是过得好的?”她站起来,回头看着他,想笑但笑不出来,“林公子,你怎么在这?”
“找你。”
她移开视线,“找我做什么?”
“报恩。”
她一愣,“什么?”
林童忆垂着双手就这样看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目光平静蕴含深意。
她反应过来,“是,上次你救了我,我还未”
“不是那件事。”他打断她,“是我欠你的恩。我小时候在太南行乞,快饿死时,你救了我。”
行乞?她想不起有这回事,“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
“我记得你救了我。我前一阵子去太南就是特意去找你的,我想告诉你,你做任何事,我都希望能帮到你。”
又提起这事。她忽而咧嘴一笑,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帮我?我有什么好帮的?”
“任何事情,只要你需要我。”林童忆眼中是一贯的温和。
她脸上瞬间失笑,声音凛下来,“我如果想复仇,你也帮我?”
“是。”
毫不犹豫的声音掷入地面压得草叶都伏低扁塌。
“你怎么帮?你能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
她整张脸有点僵,僵到她忘了眨眼。
“金絮?”
他看出什么,上前一步,金絮回过神,立刻后退,他讪讪立住脚。
“你仔细跟我说说,我从前是怎么救你的?”
他闻言笑了一下,“我小的时候生活在南方一个县城,父母死后,我避战北上,在太南快饿死时,遇见了你,你给了我这把扇子。”
他拿出那把旧童扇,展开。
金絮还是全无印象。
似察觉她是真的的茫然,林童忆嘴边的笑缓缓跟着扇子一块合上。
“仅仅为了一把扇子就想报恩?愿意助我复仇?你可知这是一条怎样的路?”
他似乎微微愣住,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我知道,但我也愿意。如果不是你,我活不到现在。”
“你怎知我想复仇?”
“因为我知你心底为自己不公。”
话语一针见血,她感到自己的眼神冻在他一贯温和而此刻渐变笃定的目光上,心里很想离开这里,嘴上却问:“你想怎么做?”
“我可以参军,也可以去做权贵幕僚,或者为你谋出路,都行。”
此话一出,金絮下意识身子一侧,举步往树林外走去。
“你能接近权贵。”
她脚步刹住。周遭风息瞬止,穿过她空洞洞的身体。
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个徐礼。她听见自己道:“安分王?”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
金絮自嘲一笑。忽然感觉这世界黑白颠倒。
“上次见过安分王之后,我有种感觉,他是不是查过我了?他应当知道我清楚你的身世了。你对他是何种看法?”
林童忆问得直白。他好像突然进入状态,话语间都开始筹谋。
“一个失势的王爷,没什么看法,做不了什么了。”她冷冷淡淡,继续朝前走。
她突然想,不知道上次把十三丢在太南后怎么样了,十三应不至于还在找那个并不存在的花吧。
有可能梁风已经知道她上京了。她无法肯定。
“时辰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吧。”他突然道。
她抬头看看天色,夕阳已浓,的确不早了。
林童忆驾马车送她回去,门帘被风吹得猎猎高扬,风灌满车厢。车轮轱辘滚过,轻微颠簸,她低着头满腹心事。
“林童忆。”
“怎么了?”他拽着马缰回头,长发横扫面颊。
“如果你死在这条路上”
“那也是我自己选的。”
他的目光坚定得像是京城的围墙。
“那如果你会令其他无辜的人死在这条路上。”
“我不会。”
她微微抬眸,与他对视,片刻,他转头继续驾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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