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红叶书》(二六)
次日天亮,梁风才听说与丕帐里的两位女婢被送走了。
之后他少见与丕。孙提对与丕的训练安排很紧,每日从清晨到夜深,几乎没有休息的空闲。
梁风并不直接插手与丕的习训,多数时候是围观,或令军队配合与丕调度学习阵型。孙提有时会让梁风下场和与丕空手对练或箭术比试。与丕武艺相比几年前是有进步的,只是精进不甚明显,在他手中败下阵时,事后也会虚心请教,反思自己不敌之处。
梁风越发觉得之前孙提说太子殿下在越国十分调皮的话,是说来敷衍他的了。
一月后,与丕开始辅助处理军务。
梁风每天见与丕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批复军务时也出现了和他共同商讨的声音,偶尔还有与丕抱怨着急的撒气怒骂。
夏季即将结束,金党清剿的后续似乎一切止息妥当,朝廷下达了禁书的指令。
命民间烧毁所有和金党有关的书籍文章,包括文章合集、策令、字画、史传墓志铭,以及从前和金党成员往来酬唱的诗篇,哪怕只涉及一个字,都要整本书烧毁。
官府派人挨家挨户搜查,一经发现相关书籍,当场销毁,焚尸过后尚未安抚下来的人心再次骚动。
梁风在城内巡视,见街道行人走动间只字不敢提及前丞相,互相仅以眼神示意,甚至“禁书”的“禁”字因与“金”字谐音,而改说“焚书”。
他赶紧趁机写了封信寄给府里,让老李把王府内的相关书籍都烧了,并让金絮藏好,免得官府的人上门发现她。再私藏一封暗信,告知李萍凤位置。
他想回府一趟,可军营也有违禁书籍需要处理,数量不比王府少,而东宫也需与丕坐镇,与丕回了东宫几日,他便走不开了。
军营里识字的人极少,梁风的命令下达很快,军营是最先完成焚书旨令的地方之一。
太子殿下回营后,正式将军务从梁风帐里转移了出去。镖旗将军的营帐又变得安静。
待焚书声势渐渐平息,秋天来了。
九月的第一天,梁风再次收到圣旨。
皇帝似乎是对与丕入营以来的习训成果十分满意,赐给孙提不菲的赏赐,同时再次提升梁风的兵权。
他可以豢养百名府兵,能在京畿范围内自由调遣千名以下兵力,升降任免权升了一级,达到最高级的都尉一职。再往上的“将军”只能由皇帝册封,他的升降任免权无法再升了,这让他很意外,揣摩不透皇帝的意思。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副将在旁连声道贺,梁风却没那么高兴。
看得出副将是真的为他感到欣喜,梁风随口问道:“最近几日,我看你们多去太子帐里,他那边是忙不过来吗?”
副将未多想,答:“事情似乎不忙,不过太子那边确实杂务多了点,是有些缺人手。”
何止杂务,近日营里几件军备磨损修复的事情,底下人都在未经梁风同意的情况下移交给了与丕,由与丕拿定主意后再交给梁风盖章。有时一天下来,他竟然能有一个时辰觉得清闲。
原本孙提只说与丕现阶段是辅助理事,但看这情况,不用多久,他的军印就得到了与丕手里了。
这是必然,他预见到了,陛下命与丕入营肯定也有这一目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梁风手里捏紧圣旨,面上不动声色,问道:“我听底下人传,为太子办事,办得好了能升军衔,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副将坦诚地点头,“太子殿下确实说过这话,那些头衔低的也都有这个念头。事情少了,将军闲下来也可以歇一歇了。”
梁风微微皱眉,“可是太子没有陛下授旨是无法任免军衔的,空口白话,怎么都信了?”
副将眨眨眼,挠挠后脑勺,笑得憨憨,“将军的意思是?”
太子有没有陛下授旨,副将显然没有放在心上,梁风的情绪和小心思,副将显然也没有放在心上或是根本没发现。
梁风心里叹气,“算了,你下去吧。”他按下圣旨,起身向帐外走去,“我回府里一趟,看书烧干净了没有。明日或者后日回来。”
副将立即收起表情,“是。”
夕阳陪伴他一起回城,进入王府时,天色已黑透。
守门小厮模样端正了很多,不再是初入府时吃不饱的形容。他把马递去,换了小厮手里的灯笼,自己往府内深处走。
四周几乎一片漆黑,拱门、游廊、植木,遮尽零星几盏灯火。府里人少,入夜后李晟一贯不会满府点灯,仅几个住了人的院内会稍亮些。
他走得慢,路过正殿前的月台,看见场地中央立了个黑漆漆的大东西。他走近一看,是个炉子,一人高,两人宽,圆肚,看不清颜色,离得近了能闻到残留的新灰气味。
寂静间,由远至近传来脚步声,一点灯笼光亮晃晃悠悠向他跑来。梁风认出是老李的身形。
“王爷,今夜怎突然回来?这府里未来得及准备。您用晚膳了没?”
梁风没答,敲了敲炉子道:“这是用来烧书的?”
“是。原先府里没这么大炉子,新买的,前两日才将书烧完,府里人都搬不动,只能先放这了。”老李道:“王爷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吃饭。”梁风往竹苑走,“烧书时候还顺利?”
“还算顺利,官府的人来过两回,都烧干净了。”停顿片刻,老李道:“只是中途金姑娘提出想由她自己来烧,我顾虑她不便出面,让她在西苑里烧了几本。”
“她想自己烧?”
“是。”
梁风低着目光想了想,抬起头问:“她在哪呢?”
“在西苑里呢,李大夫今夜要给她的手施针。”
“李萍凤?你找着李大夫了?”
“是,我去来福客栈时,李大夫还没走。”
梁风抓住李晟的手臂,“老李,我想让李萍凤留在府里,你看要怎么做?”
李晟认真想了想,说:“以诚相待,应当不难,谁都会想留在一个安稳的地方过日子。但是王爷,李大夫若有自己去处,不愿留在府里,倒也不必强求。”
梁风点头,快步走去金絮所在的西苑。
西苑烛火很亮,厅堂里空无一人,他进去正好听见内间传出李萍凤的声音:
“针灸祛疤没那么快,第一回施针不见起效是正常的,三次之后,才会觉得有些痒”
老李唤了一声,内间声音便停了。
李萍凤迎出来,“将军回来了?”
梁风止住她下跪的动作,道:“方便进去吗?”
李萍凤点点头。
绕过屏风,正对上金絮看过来的双眼。她斜坐榻上,双手平放于案几,掌心向上,袖口松开露出一截手腕,见到梁风便道:“王爷。”
他近距离看她的手,疤痕定型了,跟上回看的没太大区别,指腹和掌心的伤疤比较明显,肤肉收缩,手指不能完全伸直,颜色没有异常,也无凸起增生。
小缃从热水盆里捞出布巾包住她的双手,她眨了下眼,手掌缩了缩。梁风揪住布巾打开一个口出点热气,“很烫是不是?”
她摇头,看着他道:“谢谢王爷。”
“你不用谢我,该谢李大夫才是。”梁风目光向李萍凤看去。
李萍凤摊开一卷针包,边拿出一个个药瓶,边笑说:“尽医者职责,将军何必言谢。”
梁风坐到侧边的客榻,道:“请您治病,却用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方式,我还担心您不会来。”
李萍凤手中动作不停,“李管家倒是和我说了,将军有将军的难处,我只是个大夫,旁的事情,和治病救人有什么关系呢?”
看来老李跟他有同一想法,梁风便不着急了,他不在的时候李晟会替他问李萍凤的去留意愿的。
李大夫揭开金絮包手的布巾,那双手冒着可见的热气,接着换了块热巾叠一叠垫在她手下,薄涂一层棕黑色的药水,开始施针。
梁风不想碍事打扰,退回厅堂。他还有话想和金絮说,便先不去竹苑,让小缃备饭过来。
李晟端来水盆供他洗手,他同老李道:“陛下命太子入军营习训,我虽然只是辅助,但还是需要把注意力多放在营里,最近一段时间会比较少回来,府里你多照看着些。”
“是。”李晟道:“府里也没什么事,就是前些天,几个侯府和九卿的人相继派人送了礼来,送的都是些字画玛瑙、翡玉刀剑之类,不算贵重,但也有些分量。我没让人进来,礼也没收,那些人在府外等了个把时辰也就回去了。”
小缃备了饭菜来,一碟碟布开,梁风看着不是很有胃口。
他道:“我今天刚收到圣旨,陛下升了我的兵权,这些在朝堂上的人肯定早就知道风声了,所以才想着提前送礼讨好。”
可他有什么好是可以讨的?这样明目张胆地讨好一个将军真的合适么?梁风心情难以言说。
“我不在,他们送礼肯定也没想着真能送进来,只是表个态度。好久没上早朝了,顶替金党位置的是哪些人我都不知道,还是小心些,都别收,也别让人进来。”
他怕站错队,可收个礼也未必就是站队的意思,他不想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李晟笑了笑,“王爷的兵权升了,这是好事啊。”
梁风夹两筷子干笋,嘴里嚼得脆响,“未必。我不知道该怎么用。”
“不知道怎么用”李晟捋须子,沉吟着颔首,“也是啊。”
老李揭开汤盅,给梁风盛一碗萝卜汤,“如何用权、如何举贤,这类事情王爷恕老奴难以给出好的建议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清楚不能事事依赖老李,可回府一趟,最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李晟看着梁风脸色,将汤碗放到他手边,缓缓道:“我能告诉您的,是对底下那些士兵来讲,头顶的将军再好说话,也不如实打实的好处来得重要。办了实事,谁不想讨个名分呢?您的顾虑是难免,但也该给尽心为您办事的人一点好处了。”
梁风听了,越发吃不下,索性放下筷子,“我怕做错了。我手下已经有好几个人时不时往太子那边跑,他们都去为太子做事了。太子才来军营多久。”
他语气有些酸,老李笑慰:“权术的平衡之道,史上鲜有人能做得尽善尽美,王爷,谁都不是圣人,难免出错的。只要您做出的决策底下人都没意见就好了。适当放过自己,兵士们也喜闻乐见。麾下治军,可不能依靠优柔寡断。”
梁风低头胡思乱想,心里其实也知道点什么。
老李最后道:“纵然您再不喜欢,也该知道了,是否任用一人,不是看交情,不是看情义,而是看利益。”
他不想说话,闷着脸,拿勺子把汤水搅来搅去,就是不喝。
萝卜翻滚的间隙,内间传出细碎的话语,还有金絮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不太清。
李晟道:“金姑娘似乎挺喜欢李大夫的,这几天常常跟李大夫说话。”
老李转了话题。
梁风顺势一想,接了话道:“平常还是要有人多陪着她,以免她胡思乱想,小缃跟她话多吗?”
“还算多的,往日都是小缃在屋里陪着她。”
他隔着屏风朝里看了眼,绣彩缕金的实木屏挡了他的视线。
不吃了,老李收拾餐碟下去,梁风再起身去内间。
金絮仍是坐着,满手的针,看李萍凤的目光被烛火包裹着,现出一丝暖意。
“嗓子好些了,残病也褪了,我再开服药,喝三日后先前的病也就好全了,只每日记得早些睡觉。”
金絮轻轻颔首,“嗯。”
李萍凤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她很乖的样子,梁风却莫名觉得她这副样子仅仅是想让旁人放心。
注意到他,金絮侧目看过来,眼里似乎有话想和他说。
针灸结束,李萍凤收拾针具离开。梁风与她隔案相坐,金絮脸颊被光影打得瘦削。
“王爷。”
“瞧你好像瘦了些,府里饮食哪有吃不惯的,你尽管和老李说。”
她摇头,“吃得惯的,李管家已十分照顾我了。”
她手掌涂的药渐渐散开药香,有点辛,嗓子确实好了。
“军营里事情增多,年前我应当是不常回府了。最近上门送礼的那些人,我让老李都拦在门外,你尽可放心的。”
她再摇头,“请人进来也无妨,我会藏在屋里不出去的。”
梁风张张嘴,想说她不必如此,可顾忌暗中不知多少眼线盯着王府,还是没说。
“那,那前两日,禁书一事”
“书都烧干净了,我没有出门,官府的人来的时候我藏在屋里。”
她神色语气平静,仿佛不以为然。梁风起先不明白,后有些愣了,仔细看着她,斟酌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想自己烧的吧,我是怕你舍不得。”
金絮眨了下眼,睫毛覆盖的阴影遮住眼睛闪烁的底色,她道:“不留了,那些书留着,万一被官府发现”
她果然是舍不得的,梁风有些不忍心。
“陛下似乎不欲通过私藏禁书治罪,否则不会在焚尸过后才下禁书指令,我也未听说有谁在这次事件中丧命,或许或许偷留一两册书是可以的。”
可他能上哪搞到书来呢?梁风说完就后悔,“我”
金絮不知不觉低下头,“为什么要禁书呢?”
她声音极轻,带着困惑和不解,挣扎在屋内每一根烛火覆盖下。
他想说什么,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篇金延守曾经写著的文章。那篇文章中提及对前朝一起焚书事件的态度,而金延守乃至百官的态度是支持——金絮肯定看过这篇文章,梁风登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王爷。”
“嗯。”
金絮直视他的双眼,“我想去太南。”
“什么?”
梁风脑筋一顿,什么也想不到了。
金絮躲开视线,放低声音再道:“我想去太南。”
梁风面上难掩惊讶,音量盖过她,“你去太南?”
她原本放在案几上的双手收回交握,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道一声:“嗯。”
“你一个人去?”
“嗯,我想回去看看。”
她刚才还说自己老老实实藏在屋子里,梁风眼花了,看不出她眼中的光亮是烛火反射,还是因为希冀。
“这这你能怎么去?”他有点急了,“你没有户籍,办不成路引,连京城都出不去。”
是连这王府都出不去。
金絮捏着手指,慢慢低下了头。
“太南城内可能还会有人认出你,即便、即便没人认出你,太南战后重建,那边乱得很,你一个人过去太危险了。”
梁风怕语气凶到她,暗自调节呼吸,放轻了再说:“我知道你会想回去看看,我是理解的,真的,只是眼下的情况确实不合适。”
她很久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烛火退出她的眼睛,浑身气息都缩成一团。
梁风还想再劝,金絮小声说道:“对不起。”
这话一出,梁风反而局促了。
“不不不,你不用道歉你”
他找不到话。
金絮却再次摇头,“是我冲动了,我知道我哪也去不了,我不想了。”
梁风更加找不到话。
房间内变得极静,地板仿佛都被空气压沉了。
敲门声突然响起。梁风侧目看去,李晟推门而入。
“王爷,浴水已经备好了,您今夜早些睡吧。”
金絮反应比他还快,立即起身福礼,做出送他的姿态。
梁风看着她认真道:“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
她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嗯。”
梁风跟着老李回竹苑。
关上房门,他沉声问:“我不在的时候,金絮有提过她想去太南的事吗?”
李晟惊了,“金姑娘?想去太南?”
“她没同你说过吗?”
“没有。”老李神色严肃起来,“金姑娘想怎么去?”
“她她应当还未认真筹划过。”梁风想起前两月见她时她的样子,不由有些内疚,“她心里还是藏了事的。”
藏了事——这是当然啊,她这情况,怎么可能心里一点事都没想呢,反倒是他想得简单了。
她说冲动,怎可能呢,她肯定是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好久,才决定今晚把话说出来。
“我是不是疏忽她了?”梁风越想越担忧,“老李,她不会想不开吧?”
李晟被他这话说得一愣。
“她会不会是准备回了太南后,追着家人们一起赴死啊?她毕竟对京城不熟悉,对她来讲,太南才是她的家。”
“王爷,您先别自己胡思乱想,金姑娘不像是有这念头的。她若寻死,怎么会留到现在。”
“可是”
可是万一呢?看她平日不声不响,一开口却这么让人不安,梁风很担心她。
“您实在担心她,那便多劝劝吧,金姑娘若真有这念头,劝她打消了也好。”老李捋着胡须,轻轻一叹,“熬过这段日子,再一天一天地过,这辈子倒也能长的。”
“只不过,”老李看着他双眼,认真道:“金姑娘未必是想寻死,她也会想报复。远离天子脚下,方能从长计议。您清楚,该抽身时必须放手,必要时候,强硬一些,也未尝不可。”
强硬梁风沉默着。
老李备好了衣裳便退出去,梁风脱衣跨入浴桶。一静下来,近期发生的事情不可控地尽数涌入脑海。他呆滞了瞬间,耳朵里短暂地鸣叫一声,后脑勺便抽疼起来,好像有个小人在他的头骨和头皮之间蹦跳叫嚣。待浴毕,浴桶里的水都凉了。
他散着半湿的头发,往床上大字一躺。
黑夜沉淀着希冀的眼睛没说出口的话,床榻是令他烦躁的柔软。
梁风翻来覆去,躺了不知多久,实在是睡不惯了,相比营里的硬板床,棉絮包裹的感觉简直恶心。
他站起来,双脚踩着棉被在床上绕圈。
该怎么跟金絮说呢?
如果他是她,在这个时候,他会希望听到什么?
茫然忧虑得睡不着,梁风索性披衣下床。
推门被月光一晒,院子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明亮,梁风发觉自己好久没有抬头看看了。大多数时候是在低头看报、低头思索、低头听士兵来禀,太阳月亮天天在头顶照着,却很少多看它们一眼。
它会不会孤单啊,梁风心想,就算是孤单他也陪不到啊。
不知不觉走到府心湖,远远就能看见泛着粼粼月光的湖面,和湖岸通亭的矮桥。桥上有一抹白色人影。
梁风细细看去,绕过湖岸树枝,身穿白色衣裙的身影靠湖坐在桥墩上。桥墩很矮,她缩成一团,衣裳在清亮的月光下像一团掸不开的雾气,衬得黑发更黑。
府里只有金絮穿着纯白衣裳,梁风和其他人为避嫌都不敢穿。
孤单的也不只是月亮。他快步回房,把外袍穿好,再拿一件斗篷,回到湖边时,金絮还是那样坐着。
她低头看着什么,眸中阴郁沉静,也是忽视月亮地一个人。
梁风脚底摩擦地面,发出砂响,却没惊动她。
许是风声太大,打扰不到她的世界。梁风再度迈步,金絮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她诧异站起,湖面掠过斗篷的倒影,梁风包住了这团清亮的雾气。
“王爷。”
“入秋了,夜里风凉,李婶不是和你说要早点睡吗?”
“别又着凉了。”梁风替她系上斗篷绑带。
“我睡不着,起来走走,马上回房了。”她低头不与他对视,轻微的局促盖过眼底的郁色,双臂很听话地合拢斗篷。
“若不是我也没睡着,你打算在这坐一晚上吗?”
她脑袋更低,摇了摇。
“我上次回府,你还跟我说你睡得好了,现在又不好了。”
她抿嘴不语。梁风牵着她往亭子里走,“你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亭中夜风小了,她的呼吸渐趋长缓,应才是刚才冻着了。
“你还记得,我在潇别府时,你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吗?”
她微愣,眨了眨眼。
梁风回忆着轻声道:“我那时遇到了难题,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虽然那些问题现在看来也没那么难,可我当时真是想不到办法,特别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帮我。他倒也不用真的帮到我,我只是想不那么孤单就好了。而那个时候,第一个说愿意帮我的人是你。”
她像是想起来了,立时开口:“王爷那时怎么不和我说,我会”
“傻瓜,我也不会真的让你帮我啊。”梁风安慰地笑了一笑,“金丞相让你住在太南,就是为了远离京城无止境的纷争,金丞相都这样做了,我又怎么可能把你牵扯进那些事情里呢。你是无心说的一句话,我知道,我心里很感激的。”
金絮住了口,嘴角不可控地有些发抖。梁风望进她的双眼,说:“所以现在,我没有立场去劝你什么,更不想自大地告诉你你现在应该怎么做,我只是不希望你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也希望你知道,我愿意帮你。”
或许是提及金丞相,她眼里有一点泪。
“但是不能去太南。”
他提一口气,转了话锋,“至少现在不能,我原先的打算是想等你慢慢走出来,过了这段时间,你再长大一点,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你就可以决定去留,选择留在京城,或者去别的地方都可以。”
“是我疏忽你了。虽然你不说,我也该知道你是肯定会想回家看看的。是我的问题,我怎么能要求你愿意多说话呢?”
他察觉最后这一句有些不妥,想改口,“我是说”
“可是王爷,我不想拖累你。”她嗓子里带了哭腔,“我知道你的处境,我不想因为我连累到你和你的母亲。我留在王府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梁风怔了,没料到她会这样想,她心中煎熬比他想的更甚。梁风苦笑,“你是为了我着想啊。”
“但这不是拖累啊。如果这是拖累,那金丞相生前在朝堂上帮我的时候,我于他而言也是拖累。”
金絮瘪着嘴,想到了金丞相,眼泪越积越多。
“可是你连寄给李管家的信,你真正想说的话都要藏在信封的夹层里。”
“这又如何?我是行事谨慎,即便你不在,那封信我一样会藏在夹层里。”
片刻,他补一句:“其实我也不用这般畏首畏尾,犯不着谨慎至此的。”
梁风握住她的手腕,她被夜风吹得很冷,“金丞相愿意帮我,我也愿意救你。这是我愿意,你不是拖累,知道吗?”
她咬着牙,眼泪流出来,但没有哭。
“金絮,你心里有恨吗?”
她抹着眼泪用力点头。
“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
她眼中的黑夜在包裹她,也在排斥她。
梁风为她拭去眼泪,“你要活下去,无论以后选择什么样的路都不要放弃自己,知道吗?”
“嗯。”
眼睛都被她揉红了,梁风看着很心疼。
金絮抽泣着,逼住眼泪,“王爷,我父亲是好官吗?”
他想了想,道:“我很喜欢金丞相,对我来讲,他是好官。对旁的人来讲,他或许不是。”
金絮哽咽着没说话,洗过的眼睛亮得发烫。
梁风露出一抹笑,“但他一定是个好父亲。”
待金絮心情平复,梁风牵着她回西苑。这时月亮却躲起来,四周黑得看不清路,梁风拉近她,还是不放心,再叮嘱:“以后心里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知好不好?”
她十分清晰地“嗯”了一声。
梁风捏捏手指,思索着道:“我不能带你去太南,但是可以带你去看看丞相府,你想去吗?”
不出京城,他有把握保证她的安全。金絮没答话,梁风却能感觉到,黑暗中,她那双充满希冀和感激的眼睛看了过来。
“但你要有心理准备,焚毁后的丞相府,几乎是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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