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家少年

“春已老，春服几时成？曲水浪低蕉叶稳，舞雩风软纻罗轻，酣咏乐升平”

        平日在这条并不甚宽阔的官道上经过的人，多是将士商贾、贩夫走卒，纵或有风雅墨客身居其中，亦未必便会主动开口出言，此刻忽然传来由少年清亮嗓音吟诵出的名家词句，自然引得周遭诸人闻声转目。

        时值暮春，虽是往日惹眼的姹紫嫣红多已不复当初，但草木繁盛之意尚存，口内咀嚼如此英华，倒算得是应景而发、顺势而为。

        不过与很多人所想有别，这位忽然发声的少年虽然眉目间颇带着几分清秀儒雅之姿，但被笼罩在月白色长袍下的身躯，并无寻常书生般单薄的模样，反而颇称得上健硕二字，只是其人腰间佩带的长剑又不是武者所用，让人观之纳罕。

        大致是这少年本就没将旁人的观感放在心上，此刻只是微阖凤目、平心静气，话语声由高转低，就连他坐下的那头毛驴都显得很是安适悠闲，缓缓而行。

        感受到了从四面投来的目光多有好奇，少年的脸上随即多了些淡淡的神情，只是他年纪虽然甚轻，可气度倒当真不凡，纵在如是之际，颜色间总还是透出了几分莫名的昂扬之意，或许这便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罢。

        无暇多想旁人对自己的观感到底怎样，现下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轻叹了一口气，情绪亦为之一转，脑海中浮现出别样念头，暗道：“还好离家之际带的银钱不少，尚能以驴代步，总算不致太过寒酸就算是这样，我凌翊今番进京赶考，好歹也好挣得一份功名。”

        心念及此，名叫凌翊的年轻人不禁又回想起当日和自己父亲搅闹之后，愤然离家的境况来，表情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懊悔、有些气愤，又有些担心。

        据实而论，凌翊四肢修长，肩宽背厚，倒真算得上是天生的练武坯子，有鉴于此，他的父母便都想为他寻个本事出众的师父，只要能学得武艺傍身，日后自然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更不必怕没有安身立命之本，至不济也能尽力保得自身安全，不为他人侵害。

        可惜的是世间诸事多有不如人意，长辈们固然能尽力为孩子想得周全，但接受者却未必当真领情，这位驭驴缓行的凌翊就是如此，相较之下，他对历代名家所作的文章典籍，才是真的倾心喜爱，巴不得终生以书画为友，以琴棋为伴，并想要以科举为晋身之道。

        更有甚者，凌翊每常觉得自己父亲所说的所谓‘防他人侵害’云云，乃是毫无来由的杞人忧天，做不得准。毕竟就连方甫开蒙的幼童也曾经诵读过‘人之初，性本善’的先哲之言，民谚中亦有‘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之说，只要自己不存害人之意，何必预先多加提防？

        其实无论长幼智愚，每人想法各有不同，本是寻常事，坏就坏在凌翊和其父都是倔强性子，互相不能使对方改弦更张，竟因此时时争吵，即令有其他家人居中转圜，两人的观念冲突还是愈演愈烈，终于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

        或许世间每一位年轻人都笃信自己内心深处的遐想有朝一日必能成为现实，三日之前与父亲的相持不下，非但没让凌翊动易展望，反激起了少年的雄心壮志，乘着愤意犹在、锐气尚存，少年竟是就此离家远行，准备自己单独奔赴京城，直待到秋闱尘埃落定后再回故乡。

        到底是事出仓促，没有经过周密筹划，直到别家去后，凌翊才想起自己身上除了一些银钱和随身的一柄文士长剑之外再无他物，就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得几件，更遑论其他，不禁在沉闷之余哑然失笑，暗自叹道：“似我这等匆忙成行的举子，只怕世间并不多见。”

        所幸此刻春风迎面，仿若一双轻柔的手，渐渐拂去凌翊心中多余的念头，也抚平了他有些不安、焦躁的情绪。

        定了定神，少年抬眼看向前方蜿蜒连绵的道路，忽而想到：先哲尝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时日算来，距秋闱之期尚有一段空暇，左右自己别无旁事，何不就此做闲庭信步，先好生游历些时日，排遣心中沉郁，再行前往京城一行？

        这等念头一经出现，便如道旁那些在春光烂漫中自由滋长的野草般，在顷刻间将少年的胸臆全然充塞，越想越是觉得自己应当效仿昔年的那些游历四方的饱学之士，去主动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增进阅历。

        只是年岁尚轻的凌翊并不知晓，人生在世，很多时候，见闻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并不全然意味着美好和新奇，还代表着风险和机会并存，甚至会因为未知的际遇，使自己的一生都产生相应的变化。

        当然，眼下这位少年并没有想得太多，脑海中只有对‘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向往和渴求，想到经此向西北不过二十余里，便是淮州最为脍炙人口的名胜孤迹峰，传说其上多有历代士子所作的诗词岩刻，自己向来喜爱文墨，既知有此景致，不妨前去略作赏玩。

        举目望去，遥遥可见西北方远处确有青山叠翠、玉岭交锋，纵使距离颇远，亦能隐约看到孤迹峰左近在春日里浑然一体、满目葱茏的风光。料得彼处景致一定不同于自己沿路行来曾见到的诸处人烟稠密所在，少年猎奇之心大起，思绪周回流转，浮想联翩。

        昔时在家中自行攻读诗书，凌翊便曾对那些前人笔下‘曲径通幽’、‘别有洞天’的风物颇为神往，如今终于寻到机会，能够亲身体验一番，自然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况他往日便是兴之所至，便不顾及其余的性子，今日故态复萌，身旁又无亲长劝阻制约，当即伸手扯动缰绳，坐下毛驴应之而动，就此走上了往西北方向的那条更为逼仄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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