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六章
月神历七三一年的夏天，霍克街的怀特先生在外完成赏金任务的时候遭到野兽攻击，失去了左腿，凶险地保住了性命之后，也变得极为虚弱，再也无法承担高风险高强度的工作。
两年后，十二岁的菲利普·怀特怀抱着挣大钱、让家人不再受苦的心愿在无责合同上签字，跟着一支商队离开了家乡，走之前将发放的佣金留下，并向家人承诺一定会回来。
到了七三五年，十七岁的朱丽娅和母亲依然像以前一样接一些手工活，但不可避免地，酬劳越来越低，主顾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这时候安东已经六岁了，早已习惯不见光明的日子，也渐渐能够照料自己，他固执地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想要为家庭作出一点贡献。
“吃饭啦！”周末，怀特一家四人难得聚齐，朱丽娅自然地把菜汤分匀，笑容灿烂，“今天是吃蘑菇汤哦！是早市之后剩下的。等下次大雨之后，我再去森林里采一次，这样又可以喝蘑菇汤啦！”
看着弟弟一小勺一小勺地喝汤，朱丽娅揉了揉他的头发：“好喝吗？安东。”
“好喝，”男孩的声音依然稚嫩，却有着沉稳的意味，“我最喜欢姐姐做的汤了。”
怀特夫人看着两个孩子露出微笑……与丈夫对视片刻后，还是踌躇着出声：“……朱丽娅，已经是秋天了。一下子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快十八岁了。你……你是否想要与某位男士相识，结婚生子呢？”
朱丽娅还是头一次看见母亲表现得如此局促。
“……不论你怎样想，我和你爸爸都会支持你的。我们不希望家庭成为你的负担。”
“……我们都希望你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安东乖乖地不动了，父亲则撇过头去抹眼泪。
朱丽娅也忍不住一下子眼眶湿润。
诚挚的亲情在她的身体里滚动，充斥四肢，让她从心底感受到了温热——但同时始终有东西压在她的身上。
她不让任何人察觉出来，只是咧嘴笑开：“爸爸妈妈，还有安东……和菲利普，谢谢你们……我很感激，能有你们陪伴在我身边。”
朱丽娅最终决定把结婚的事放在一边。相比起嫁人，她更想待在家人身边，与大家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分享所有的欢乐。
未来的时间里，朱丽娅更加卖力地工作，为家庭努力付出的热情在少女的身体里燃烧，让她由内而外地显示出蓬勃的朝气与力量。与此同时，也消耗着她的时间与生命。
——命运。
朱丽娅没有哪一次离这个词这样近。这样地近……就好像触摸到了它的尖角，手上留下不会痊愈的伤口，血液像是眼泪一样流不完……
朱丽娅从没有上过学。菲利普也没有过，安东也没有。
他们这些住在霍克街的孩子，从出生起就知道要为了生存而付出所有力气。
克朗夫人家的少爷在路维西上城读书，一个月中偶尔会回到家里，与父母姐妹共进晚餐。
朱丽娅在克朗家缝制衣服的时候，遇上过克朗少爷一两次——
谦和有礼貌的青年，就算在面对贫穷的帮佣时，也是温柔的，甚至是平等的。朱丽娅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也发自内心地羡慕他、景仰他，同时也远离他。
但是这一天似乎一切都有些不一样了。
克朗夫人的脸色苍白得像是被刷洗过很多次的白布，这位一向干练忙碌的女士没有了整理厨房、料理晚餐的兴趣，只是木着双眼，手上不停地抚弄茶杯……
朱丽娅询问才知道，克朗少爷在学校里遭到了贵族的欺辱，受了不轻的伤，正躺在卧室里休息。克朗夫人对儿子感到无比忧心，不知道之前所设想的一切，是否还能继续下去。
“我知道那孩子，是真的有天分的……我们都支持他，他一定能走得很远……但是、但是……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招惹上了贵族，对于略微殷实富裕的平民来说，无疑是一件大麻烦。
“……”克朗夫人抹了抹眼睛，“算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朱丽娅，你是个好孩子……一定要小心，有的灾祸就是从天而降的……”
临走的时候，克朗夫人倒是把朱丽娅送到门口，塞给她一个绣着花弧的布包。
“这么多年来，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做的衣服。可是……以后我可能再也不需要新衣服了。你能明白吗？朱丽娅，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这样……唉，里面有几枚银币，天色还早，我拜托你到温泉路的钟表师傅那儿买一枚怀表，替我最后一次照顾照顾他的生意，好不好？”
“夫人……”
克朗夫人的眼神极为复杂，似乎包容着很多朱丽娅还看不懂的东西，她轻抚少女的脸庞：“……好孩子，那块钟表就算是我给你的礼物吧。我们人啊，是活在时刻里的，转啊转啊从来也不停歇……去吧。”
……那之后朱丽娅就再也没见过克朗一家了，从这处路过时也只看到房屋出售的牌子，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说克朗少爷去世了，就在七三五年的秋天——
关于这个秋天，朱丽娅还有其他的一些悲伤的记忆。
……
等少女握着怀表从店铺里出来，街道上已经没什么行人。
最昂贵的怀表也只花去了一枚银币，克朗夫人明显还赠送给了她更多的东西……
天色灰青，街道两侧的建筑向外透着零散的灯光，有着冷淡的意味。
朱丽娅把怀表收进怀里，忽然又有一点难过……她最近总是这样。哪有这么多时间去难过呢……没有资格，没有能力。
她回忆着回家的路，脚步轻巧，谨慎而静默。
走到岔路口时，朱丽娅恍然看见左侧的路面上横躺着什么东西，醉鬼或者流浪汉……她犹豫一下，走上了右侧的路。
后来回想，这一切是否都自有定数呢？
等五彩混杂的灯光照映前方的道路，朱丽娅才后知后觉，老别特街……红玫瑰。
……莉莉？
阁楼上的女郎衣着单薄，大多戴着用羽毛装饰的宽沿帽子，真丝手套搭配香烟，混沌的光芒从她们之间的缝隙透出来，在路面上打下了细长的影子。
朱丽娅已经分辨不出自己幼时的好友了。莉莉还在这里吗？她还好吗？她会是那些站在栏杆边上，在这有些冷的傍晚穿着薄裙子的人中的一个吗？
朱丽娅没有停下步伐。
夜晚渐渐来临，独自回家的少女终于还是在某一处巷口遭遇了一群凶恶的流浪者，他们拉扯她的头发，手在她怀里翻来翻去……最终拿走了装钱的布包。
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也或许只是，他们对夜晚偶尔巡逻至此的护卫队怀有警惕。
好幸运……朱丽娅想，她真是幸运极了……但是她动不了了。就是动不了了。
这个夜晚的天为什么这么暗呢？像是要把一切都吞掉……
就在朱丽娅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浅浅的叹息。
那是一位女士。
一位优雅而又似乎有些忧郁的女士。这很奇怪……但她确实在瞬间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朱丽娅抬头，看见了黑色的斗篷。斗篷上镌刻着深色的漂亮的花边。
一只手低低地伸在她面前。
“起来吧。”
夜晚是如此地寂静……朱丽娅忽然觉得心里一空，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压在她肩上……她把手搭了上去。
“……谢谢您。”
“不用客气。”
这位陌生人陪伴朱丽娅走到了家门口附近。
“非常感谢。您……”
对方只是把手温和地搭在朱丽娅头顶，好像传达过来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下一秒，她就这样消失了。
“……？！”
朱丽娅怔愣着眨了眨眼睛。与此同时，之前仿佛被忽视的疼痛在这一瞬涌回，少女蓦地白了脸。
……
朱丽娅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家里寂静而空旷，只有安东——安东乖巧地等在老木椅上，脑袋微微垂下，神色恬淡。
“姐姐？你回来了吗？”
蜡烛的光照在男孩扬起的脸上。也照进了朱丽娅心里。
之后的时光里，朱丽娅经常会回想起这个夜晚。回想起莉莉、克朗夫人、怀表、安东，还有那位神秘的女士。
时间的洗涤下往往物是人非……但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在那个晚上，永远留在了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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