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团年
周惠然想起刚刚记事的时候,邻家婶婶说她是村里老水井边上捡回来的。话说那天清早周中国去挑水,水井边不知是谁放了个小背篓,背篓里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女娃娃裹在一张小花被子里蹬着腿嗷嗷大哭……我见犹怜。
刚开始听到这话的时候她伤心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一天忍不住又问那婶婶她哥是哪里来的。婶婶想了好一会:“你哥是从蒲包山上的庙里抱来的。”周惠然放心了,原来所有小孩子都是外面捡回来的。再大一点,上了中学,也渐渐明白长辈们只是不善于给孩子们解释生命的来源。
“爸,我真的是你从老水井边捡回来的吧?”周惠然问得委委屈屈。
“嗯。”周中国正专心看自己写的对联回得极为顺口,说完只觉得空气突然安静,抬头看自家闺女一脸震惊才突然反应过来。
“亲生的,亲生的。”周中国说完就开始转移话题,只见他把对联抖开,讪讪中带着献宝,“丫头,这对联不错吧?”
周惠然牵起对联一看: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生意兴隆。
字是挺好,只是不太应景。
“爸,你这是写来贴厂门的吧?”
“是啊,我写了两幅。厂里那副昨天就贴上了。”
“你可真敷衍。写个张灯结彩迎新春,欢天喜地庆佳节很难吗?也不多一个字的。”
“不是字儿多字少的问题。手顺,不小心就写成一样了的。将就着嘛。”
“果然敷衍。”
周中国把手一摊:“有纸有笔,时间还早,要不你来?”
“我来就我来。”
周惠然撸了撸袖子从书架上取了笔墨,又拿出了刚开始学字时周中国送她的大理石砚台和红木镇纸,在大饭桌上摆开架势。
周中国也拉出了架势——裁纸。
既然敢揽这瓷器活,也不怕没有金刚钻。把这些年读过的对联回想了一遍,舔墨下笔:春风化雨辞旧岁,万物复苏展新篇。
最后是横批。
“春回大地?”周中国问。
笑着写好春意盎然四个字搁笔笑道:“一个意思。完工。”
“调皮。”
门楣很高,周惠然抢先爬上竹梯,周中国扶着梯子:“小心,小心啊。”
“放心。比这高的我都爬过,还不用梯子。”
“什么?”
“我是说这不高,还有梯子。”
先用旧排刷在砖墙上刷了薄薄的一层糯米浆糊,最后一人拎着对联的一头,把对联端端正正地贴好。周惠然退后读了一遍很满意。
鞭炮开始响起。看看时间,正是十二点。
杨寒从厨房伸出头:“老周,放鞭炮了。”
周中国应声而入,搬出一大盘红彤彤的鞭炮,在院角散成长长的一排,用火捻子点了。烟雾缭绕,炮声响亮,一地碎红。
杨寒走到大门口:“响声好,连续不断,明年会是顺顺利利的。”
“顺顺利利。”周中国重复道。
周惠然转过身也想说“顺顺利利”却突然被缝了嘴,因为杨寒抬手在对联的那个“岁”字上抹了一手的墨。她看看自己漆黑的手,又抬头把上下联读了一遍,说:“丑,没你爸写的好看。”
“哪里哪里。”周中国说,可他的语气听起来却是那么的不地道。
这两人在喂狗粮呢,但周惠然不想吃,因为真正的美食已经上桌了。
香肠、心肚拼盘、乡笋炖土鸡、胡萝卜炒腊肉、酥肉香碗、油卤鸭、水煮鱼、和菜、泡菜……还有三个小杯子和一小罐酒。
酒,又是酒。那些与酒有关的人和事突的又流动了起来,大年三十,合家团圆,大家都该是开心的吧。
酒是暖过的,黄陶小罐握在手中触感温和,素手一倾,满室酒香。周中国常说一篓苦二篓醇三篓淡,要喝就得喝二篓酒,这一定是他亲酿的二篓酒。先给老爸满上,又给妈妈和自已倒了小半杯,周惠然由衷赞叹:“好酒。”
“那是。你爸的酿酒技艺远近闻名。年轻那时要不是照顾你哥和你,早被大酒厂请去了。就是现在,年纪大了,高粱也不大扛得动了,还有不少厂请他去做指导。”
周中国抿了一口酒,看向杨寒:“我要真去了,家里这么多事,你一个人哪照顾得了。”
“也就是辛苦些。现在想想你也真该去的,至少可以多攒些钱,孩子们好过点。”
“儿子自有儿女福,我守着你就好了。”
“我有什么守的,老了老了,都这样。你少说我几句就差不多了。”
“我哪敢说你。你都是我们当家的。”
……
周惠然只能不停的往嘴里拔东西。她的心里一片酸软,更多的是感动。爸爸妈妈都是平凡人,生于小镇,长于小镇,没有很高的学历,也没有丰富的阅历,但他们勤劳、努力、开通、明理,他们是她人生最好的老师。举起酒杯:“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
周中国喝了一大口:“好好好,都好。”
杨寒毕竟是女同志,有些动容,但是相信合家团圆的日子不能落泪。于是,她从和菜里挑出一块青菜头放到周惠然碗里:“先吃青菜,吃了更年轻。”
再年轻就真的是孩子了。
周惠然:“……”
酒足饭饱,杨寒收拾厨房,打发爷俩去院子里晒太阳,末了不忘记叮嘱:“不要乱跑。”
周惠然觉得她妈这针对性太强了,周中国怎么可能乱跑!他随便往东西南北或是前后左右哪个方向拐,杨寒都只会觉得他是有正事,还都是正得不得了的事。
乱跑两个字完全是独家定制!
正是阳光灿烂的春日。几只麻雀从竹林后飞过来落在路边的黄桷桠上,喳喳不停;对面层层的水田波光潋滟,两只白鹤漫步其间,悠闲自得;院内的樱桃树也孕出了花蕾……
如此美景怎可辜负,周惠然转着圈儿向周中国诉苦:“你家小寒,非法限制我自由。我要反抗。”
周中国躺在一张藤椅上,太阳晒得很享受:“你想干嘛。”
“登高望远,拈花惹草。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
可能是拈花惹草这个词用得不好,周中国假意拿手去遮灿烂的太阳却是真的扶了扶额头对周惠然说:“等等你妈。她也准备爬山折黄荆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乡兴起了团年后登高折黄荆条的习俗。登高寓意步步高升,黄荆则取黄金的谐音,总之都是对更加美好的生活的向往与期待。年年三十,晌午过后,无论天晴还是下雨,长辈们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登高折枝。山一直在,黄荆条却不是年年有,总有些折不到空手而返的,一脸吃了大亏的样子。但他们又会在路边寻一些掉落的枯枝作柴,取义“财”。也有个别的人另辟了蹊径,寻到了常人寻不到的地方,折返的路上兴致勃勃的给熟识的人说哪个坡下或哪个地角有,听到的人连声道谢,飞奔而去。
小镇上但凡上点年纪的相互都谁认识,这一路出去又免不得被评头论足。诸如东边赵家的小子能干,西边钱家的姑娘好看,街头孙家新媳妇儿生了个大胖小子,街尾苏家的婆婆戴了幅金耳环……
所以折黄荆周惠然不热衷,跟着婆婆婶婶们一起爬山她更不热衷。
一计没溜成,再生一计。
走到周中国背后,抱着他的脖子轻晃:“爸,你家女儿想要探究一下钠锂铷铯锶铜钡在夜空下翻转跳跃放飞自我的奇妙旅程?可不可以支持一下?”
周中国眯着眼睛:“说人话。”
周惠然嘿嘿一笑,迅速盘算该讹老周多少钱合适,没想院口立刻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喊你买烟花冲天炮。”
霍建设背手走进院子,后面还跟个抱着棋盘的霍小南。
“霍叔,您不会改教化学了吧。博学之儒学富五车!”周惠然吐了吐舌头。
“丫头,嘴甜。五车没有,等我一会把你爸的车全吃掉,勉强凑四车给你玩儿。”
周中国瞥了一眼霍建设:“自家闺女,不用麻烦你,我自己给她车玩儿。”
“那就比划比划。”
十分狗腿的搬了张小茶几放好,又笑嬉嬉地把棋摆上,周惠然走到周中国面前伸出手:“我不要车,要钱。”
周中国执红先行,上来就是当头炮,随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绿绿的新钞冲周惠然挥手:“拿去,不用磕头。”
“谢谢爸。”周惠然开心接过,又假意看了一下棋盘:“直逼中卒,猛。”
周中国:“观棋不语。”
霍建设微微一笑,跳马,守住中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小心后劲不足。”
“骑驴看唱本,我们走着敲。”
周惠然和霍小南交换了个眼神:“中年人诗词大赛啊。”
霍小南笑:“还难分伯仲。”
霍建设闻言看向霍小南:“你也说要买烟花的吧?丫头要去,一起走吧。”
“您不是让我陪您下棋嘛?”
“我都找你周叔了,还要你做什么?别在这儿烦人,小孩子家家的,一边玩儿去。”
霍小南:“……”
霍小南估计也是村里老水井边上捡来的!
出了院门,周惠然径直向左,那不是买烟花的路。
“去哪?”霍小南问。
“山清水秀太阳高,看山看水看四川,先到处溜达溜达呗。”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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