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风露邂逅
这是许多许多万年前的旧事。沧海还没有变成桑田,白梅还没有结出果实,神与妖的孽子也还没有问世,一切都是最初纯朴的模样。
这样,在启阳山上一处富丽的别宫内,此时正燃放着无数盏金黄的灯光,里面丽人倩影绰绰约约。
“为啥好看的神仙都是面瘫呢?”
启阳山别宫内,一间流光溢彩的金碧薰室中,坐在紫檀案前的少女在铺陈的宣纸上写下这行疑虑,就胡乱地将狼毫搁置一旁,双手托腮,陷入更深、更沉的疑虑中去了。
讲真,就她在九天混的这几百年来看,慈眉善目的神仙多半眉发皆白,再安上一嘴仙气飘飘的白胡子,走到你跟前冲你笑笑,你都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句:“老伯好。”哪称得上“好看”!
而符合她这种年轻人审美的英俊神仙呢,又一个个的不苟言笑,脸冻得跟百叶川中的寒冰似的。
唉,果然世事难两全啊!
案上焚着雅致的薰香,而她身穿金绣牡丹的绸裙,因天色向晚,沐浴更衣过,所以鬟髻解开,由一头翰墨似的长发披拂曳地。
无可否认,她是挺美,即使在卸下了妆黛的此刻:柳叶眉,水杏眸,芙蓉脸,挺娇俏的长相。唇齿晰然,下巴倩丽,鼓气嘟嘴的时候,就跟一只白桃核似的。
这时,一个粉红衣服的侍女拨开金色纱幔,悄然来到她身后,眺一眺纸面上的字句,抿嘴一笑,俯身低唤:“宫主。”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望向身旁的的侍女,抚着胸口说:“是款款呀,你可算吓死我了!对了,你知道今天大会上那个穿黑衣服,戴银头冠的神仙是哪位吗?”
“今日宴会上黑袍银冠的上神见过不少,不知宫主说的是哪一位?”款款说。
“就是,金府桥上遇见的那个瘦高个儿。我见他孤零零的,还以为是个品阶不高的小神,原打算匆匆打个照面就过去的,没想到穆如嬷嬷非让我下跪行礼。我当时不服,又不敢太任性,就只略微欠了欠身子。可嬷嬷后来竟大发雷霆,怪我不听教诲,又说我这是对神尊不敬,得要挨责。可我还是搞不懂,那到底是哪根葱,还非要我下跪不可。除了我的天帝姐夫,我还从没对哪个神仙下过跪呢!”
“金府桥上那位?哦,是了,那定是玄尊大人无疑了。”款款确信地说。
“玄尊大人?”
“嗯,”款款点点头,说,“宫主可知,九天上总的也只有两位神尊?”
“哪两位?”
“一位呀,就是宫主日前碰见的那位,龙皇玄尊大人。据说其身世与宫主及天圣娘娘相似,只不过,您二位是凤凰原身,他呢,则是天生地长的一只玄龙,后勤修苦练,证道成神,但那已是几百万年前的事了。”款款解释道。
“几百万年前,天!那也太老了吧,我如今还不足十万岁呢。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款款说到这儿,开始有点儿犹犹豫豫了,两团红云迅速笼在了脸颊上。
“款款,你脸怎么红了?”琪梧宫宫主凤玉鸣顺口问道。
“呃,不,没事。另一位,便是名震六界的战皇武尊大人。”
“哦,他呀!”凤玉鸣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宫主识得他?”小姑娘娇羞的眼睛里忽地闪出亮光来。
“这倒没有,不过,就像你说的,名震六界嘛。我虽然资历浅,跟九天那些个神仙都半生不熟,但在下界的时候,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小妖一提到这个名号就吓得面如土色,我大概就晓得这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了。”凤玉鸣说。
“还有呢!款款说也说不全,索性让我一股脑儿全说给宫主好了。”这时,从另一厢,一个青衣侍女拂开水晶帘子,走近凤玉鸣与侍女款款,只见她笑容熠熠,伶俐活泼。
“缎缎!”凤玉鸣见她走近,立刻欣喜地招呼她过来,款款亦眉开眼笑,表示欢迎。
“宫主想听?我知道的可不比款款少哦。”
凤玉鸣便让她细细讲来。
“见了旁的上神也还罢了,毕竟咱宫主也是有头有脸的,可见了这两位上神确实是要行跪礼的。”
“为啥呀?”
“一句话概括,就是因为他们本领高超,他们功勋卓著,他们仙龄绵长,其中最主要的还是仙龄绵长,也就是,老,呃不,是长,年长。”
“噗——”玉鸣刚入口的一口茶水没忍住给喷了出来。
“我说,你这个回答真的是认真的嘛?”玉鸣哭笑不得地说。
“千真万确,”缎缎回答,“不过,行错礼的事也不能全怪我们宫主,谁让那位大人放着辨识度高的神尊专袍不用,偏穿着普普通通的神卿袍呢!”
对!就是!说得太在理了!
玉鸣心里默默地给缎缎竖起了大拇指。
缎缎又说:“只是,神尊穿神卿袍,是为了低调,而低调的背后总是有原因的。”
玉鸣被她勾起了好奇心,立刻迫切地问:“什么原因?”
缎缎隐晦一笑,压低声音说:“这位大人怕不是趁此机会去哪处芳阁逍遥快活了,他可是天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啊……”
“逍……逍遥快活?”玉鸣的脸刷地白了,她想起日里看见的,那副白玉般的面容——那张脸哪里都好,就是犯了前面说的面瘫的错误——她很难将这样的面容同那样轻浮的字眼绑到一块儿。
更何况,这字眼还是同仙子的“芳阁”纠缠在一起——显然,她想歪了。
可这他妈也由不得她不想歪啊!
“宫主难道不知玄尊大人喜好风月,与多位红颜交情匪浅?”款款见此空隙,顺势插得一句。
玉鸣面色更加惨白了——呜呜呜,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看上眼的花美男啊,竟然真是个浪荡花丛的海王啊,人生还有何趣啊……
缎缎见她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赶快走近前来,摇摇她呆滞的身体,呼求道:“宫主冷静啊!玄尊大人虽然与多位神女交情匪浅,但从来只停留在舞乐相邀,诗酒相谑,从未逾越规矩,您可要振作啊!”
听她这么一说,玉鸣还真马上振作了起来——呼!才这些啊,我在凡间的时候还跟那些个爷们儿一块抹骨牌、斗鸡鸭呢!正常,正常,谁还没几个异性闺蜜嘛。
“他一直这个样子吗?”玉鸣问。
缎缎笑了一下,说:“也不是,好像是几万年前突变成这样的。据说,老早以前,他和战皇一样,可不喜欢跟女仙们打交道了,后来不知怎么就突变了。”
“不过战皇少回天宫,神秘得很,谁也不知道他对男女感情有什么看法。但就我所见,玄尊虽然后来称不上不近女色,但他应当一直是个专情的人。”
“嗯?”玉鸣瞪大了眼睛。
缎缎于是解释:“还是一句话概括,玄尊至今还没娶老婆。对于他这样的大龄剩男来说,不找老婆八成就是在等,专等一个瞅对眼的人来找他。”
缎缎真不愧是缎缎啊,果然一句话什么都能给解释明白。玉鸣心里再次默默地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说,宫主啊,你要喜欢人家,可得好好争取啊。”缎缎突然调侃道。
“臭丫头!谁、谁喜欢他来着?早些睡吧,我明天还得听穆如嬷嬷的话,老早去给人家赔罪呢。”玉鸣佯嗔道。
话虽如此说,她却迟迟没有吹熄蜡烛的意思,显然是被两个小丫头闹腾得来了兴致。
这时款款嘟着嘴上前来说:“可见缎缎说错了一处了,还有个关键的地方呢。”
“哦?款款你这是要给我查缺补漏来了?”缎缎笑道。
“七万年前,为天帝封帝大典,战皇不也曾在九天战皇台待过一段时日,那时瑶姬、淅赵、措爻等诸多神女纷纷向他示好,他都断然拒绝了,难道不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这我真给忘了!”缎缎说。
“由此可见啊,战皇大人定然是那种坐怀不乱、洁身自好的人,将来若是认准了哪家仙子,想必就会一生一世倾情爱护。”款款含情脉脉地说,那副不加掩饰的青涩模样,任谁,都能从中猜出她的小小心思。
缎缎却将一只手护着嘴唇,凑在玉鸣耳畔,戏谑道:“宫主别理她,小丫头在替心上人辩护呢!”虽是说悄悄话的情态,却故意将声音拉到足够款款听见。
果然,款款立刻面红耳赤地申辩道:“我,我哪配呢!”
却是玉鸣拉过款款的手,爽快地说:“这有什么?我姐姐当初不也只是启阳山飞出的一只凤凰,非妖非仙,无依无靠嘛。后来好像是经历了好多好多的坎坷,修行了好久好久,最终才得到那些老神仙认可,与我姐夫结成仙侣。所以身份地位又算什么,只要你愿意,我们整个琪梧宫都会帮你。”
“呜呜呜,宫主,你真好,我一定会努力的!”款款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读到这儿,你以为这是一部良心主子协助无名丫鬟打怪升级的感人故事?其实不是,这是一部单纯丫鬟如何在她更单纯主子的连坑下,一步步离她偶像越来越远的辛酸血泪史——关于此处,省略十万八千字……
第二天清晨,只见启阳山的太阳早早升起,琪梧宫那些梧桐枝与竹枝交相掩映的大小楼阁美不胜收。
“早啊!新的一天。”凤玉鸣在自个儿的床上伸伸懒腰,迷迷糊糊地说。
忽听帘外有人通报:“太子殿下驾到——”玉鸣听见通报,揉揉眼睛,想了想,还是起床了。
待客厅中。
“紫玉!我的小外甥,你在九天上待得好好的,怎么跑到启阳山来了?我这儿可没什么上品仙果仙茶招待你啊。”
此时玉鸣梳洗完毕,上着蜜合色短衫,蝶袖翩翩,下着水绿色长裙,摇曳生姿,发髻上斜簪一支珠花钗,再无赘饰,简约清明。
“小姨母,昨日穆如神母万分惶恐地赶到父帝跟前,很参了你一本呢。”
紫玉小殿下如今不过一万岁伊始,看起来就是凡间八九岁稚子的模样。他是玉鸣的姐姐,也就是天圣娘娘的嫡亲骨肉,从小到大,深得天帝天后宠爱,因其聪颖秀慧,两千岁上便被册封为天界太子。
只可惜,三千岁上遭逢至亲的母后往逝,从此天真消减,忧郁平添,亦是令人无限唏嘘心疼。
然而,小殿下真正过人之处,则是懂得化悲痛为力量,在与母后永别之后,于各种法术武功愈加勤学苦练,以至于小小年纪便已令同龄的仙童们望尘莫及了。
如今,凭空里竟冒出来个“小姨母”,面貌、身段都与母亲一般无二,性格却与母亲的端庄威严大不相同。
这个小姨母啊,古灵精怪,爱笑爱闹兼爱闯祸,就跟个长不大的小顽童似的。小姨母一来紫玉便感到由衷的亲切,相处下来,愈觉臭味相投,如今早已混成了莫逆之交。
“我知道,定是为金府桥上我没对玄尊行跪礼一事,大不了我亲自前去赔个礼、道个歉不就得了。”玉鸣说。
“不是,”小孩瞥一眼姑娘惊讶的脸庞,抿了抿缎缎端上来的碧玉莲子汤,不急不缓地说,“是为了昨日日里你对我三皇姐出言不逊。”
顿了顿,小孩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止这个,还有这段时日以来你闹出的各种笑话,也包括你失礼于玄尊。父帝显然还是对玄尊那里比较在意。”
玉鸣的嘴角不觉抽搐了一下:玄尊、玄尊,果然还是玄尊!
事已至此,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凤玉鸣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在穆如嬷嬷的指导下四处赔罪了。
其中,天界三帝女轻霞公主与龙皇玄尊两处尤当慎重。
半柱香后,凤玉鸣同穆如、缎缎、款款出现在太九玄神殿外。守殿的仙臣说玄尊不在殿中。
“既然玄尊不在殿内,那咱们先到轻霞公主府上请罪得了,事情了一桩是一桩嘛。”太九玄神殿外,玉鸣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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