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妻与友
锦瑟神君带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回神宫小住,无端见是个女子,便有些不高兴,怕主子着了她的道。
过不几日,东域神宫又来访了一位稀客,是南域玄狼妖族的首领,名唤孤漠。孤漠远道而来,说是怀念故交,特地来此一叙。锦瑟热情,顺道也留他在神宫里住下了。
与他带回来的女子相比,锦瑟显然更爱和孤漠一起玩,小姑娘心中还活动着些旖旎的情思,但孤漠不一样,孤漠跟他一样从不拘泥于儿女情长,都只以游山玩水,饮酒划拳为人间大乐。
锦瑟带回来的小姑娘就是彼时的胥清,她曾在锦瑟与孤漠对弈的时候在一旁仔细打量过二人。南域玄狼一族首领,膀大腰圆,身形魁伟如巨牛,肤色黝黑,颊上一道三寸许古旧伤疤引人注目,络腮的中短胡须非常浓密,蓬乱发丝掩映下的目光深沉而阴冷,令看见的人很不自在。
再看锦瑟,身形颀长,白皙如莲,穿着一袭深紫色广袖绸袍,未曾束冠,由一头柔顺的青丝随意披散,额上系一嵌饰了蓝宝石的抹额,那般儒雅风流,超逸绝尘,很难不令人心驰神往。
如此一番对比,使她心中对锦瑟的恋慕不觉又加深一层。
只是她搞不懂锦瑟为什么会跟孤漠成为莫逆之交,孤漠怎么看都不像良善之辈,而且,她总觉得孤漠望向她的眼神闪闪躲躲、不怀好意。
第一次在东海上孟浪的表白后来不了了之,胥清决定择个恰当的时机再郑重地表白一次。于是,她将锦瑟约出来了——锦瑟这些天老和孤漠泡在一起,单独约他出来属实不易。
“清儿,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一见着胥清,钢铁直不懂风情话题终结者锦瑟直接就来了这么一句。
好在高情商善解人意话题接力者胥清并不介意,她回转身来,咬了咬下唇,用一种深情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倾诉:“锦瑟哥哥,我、我思慕于你。嘘,听我说。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对你生出了这样的情意,我下流、我龌龊,我不该起这样的非分之想,可我隐隐地又不觉得这是错的。怎么办呢?爱怎么会是错的呢?锦瑟哥哥,你能接受我吗?”
今夜月圆,月亮附近浮动的薄薄的彩云像一件迎风招展的霓裳,四下静寂,除了殿前紫薇花上系着的护花铃在微微作响。
如风贯耳一般,锦瑟的耳膜却在呼呼作响,他嗫嚅着答道:“不,你别这样,我……我再想想……”
胥清“呜哇”一声伏在他肩头啼哭起来,他招架不住,慌张安慰:“清、清儿,我、我也喜欢你呀,你哭什么?”
宛如花颜破露,她破涕为笑,她说:“那,我们成亲吧!”
“可、可以。”
神与妖成亲?!莫不是疯了!
不是锦瑟疯了,是胥清疯了。锦瑟那时候不知道胥清其实是妖族,她掩饰得太好了,而且不知修炼了怎样的功法,将周身的气息屏蔽得很好。
“胥清啊胥清,你既知神妖殊途,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这样疯狂的要求?即使称心了又能怎样,天道又会放过谁?”
于是,十几万年后,东域残境内,幽明湖畔,一只雪狐妖会这么叹惋地追问。
“天道?你以为你比我了解天道?实话告诉你吧,天规严禁神妖联姻,但谁是神,谁算妖?凭什么天上住的就高人一等?这世上有一个词叫瞒天过海你知不知道?只要异族通婚的两人没有诞下后代,这段禁忌之恋便有可能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你在欺骗他!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已!”
“私心?少用这副圣洁嘴脸指责孤!你敢说你不想和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呵,忘了,你这么小,还不懂什么叫喜欢吧?”
仙儿语塞,尽管她感觉胥清太过偏执,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戳到了自己心坎。胥清口角上小胜,继续勾勒起自己的过往。
锦瑟毕竟是喜爱胥清的,答应迎娶胥清,并册封她为东域神妃,可他偏又一根筋,认为嫁娶大事,必得先向胥清的父母提过亲、纳过聘才能算数。为了遂锦瑟的意,胥清便自导自演了一出群妖戏神的戏码。
彼时,书越是胥清身边最要好的朋友,二人同是玄蛇修炼成的妖精,一路走来,互相扶持,共同成长,早就情同姐妹。所以,当锦瑟提出想拜会她的高堂时,她头一个就想请书越帮她。
笼仙山玄蛇一宗跟她修的都是同门功法,书越也不例外,同样善于屏蔽周身气息,让人辨不出真实身份。现在回看以前,或许那时书越的修为就已经远在她之上了,可后来还是让她成了玄蛇宗主,书越则甘心当她手下的一员女官。
是说笼仙山幽明湖畔有一清闲院落,闲居着一对避世的夫妇,屋中更无他人,除了几个日常打理房舍的丫头一天忙忙活活。这院落拟定为胥清的家,里面鹤发童颜的夫妇由书越和另一个玄蛇族修为较高的妖灵假扮,他们的设定是胥清的父母。丫头们也是该族灵修较强者变幻的,又有眼力见,确保不会露馅的。
他们自称是非属六界的灵——其实非属六界的灵哪有那么多!还都聚在一起。若真有这么多,早就将他们归属为一界了。
锦瑟信了,锦瑟总是如此好骗。
开幕之时与凡界嫁娶婚礼一样热闹,幽明湖畔的小屋热闹了一整天,那些伪装良好的玄蛇妖围着一个高阶神祗,说不出的欢欣鼓舞。
神君上门之前,书越曾说:“胥清,你真的想好了?神妖之恋是为禁忌,以后若被拆穿,后果不堪设想。”
胥清笑道:“书越,你说什么呢?哪有什么妖精,我们可是蛇仙啊!”
这话将围在周围的大妖小妖们都逗笑了。那时,胥清该是怎样的乐观诶。
“也是,”书越也笑了,“我们玄蛇观念向来放得开。”
那只假扮胥清父亲的蛇妖则说:“闹闹腾腾这一天,作个嫁娶俗礼,全一全两情相悦的愿,但既是这么个身世,以后的情况只怕难料,不过到底,也还有个快活的念想存在梦里头,饶是大家,也尚可笑闹两日!”众妖深以为然。
锦瑟还想大宴四方,请昔日好友都来见证他的大喜的日子。这条建议被胥清力拒了,也只有这条被她否决了。锦瑟喜欢胥清,而胥清痴恋锦瑟。傻子都看得出来,锦瑟那么迷糊,而且固执,其实不好相处,真爱他的人,必须时刻包容他,依顺他,方能和平久长。
胥清就是这样,从最初的迷恋越来越发展成宠爱,几乎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孩子来宠,这哪是恋人,简直是奶妈。可他们确实是恋人。
胥清的好,锦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随着日月推移,他感动,他依赖,他习惯,悄悄地,他对胥清的感情在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状况下一步步加深,像新雪落在陈雪上,覆白越积越厚。
洞房花烛夜,胥清最为期待的良辰。新嫁娘坐在喜房中,由书越陪同,忐忑的烛光在她身上洒下一片碎金。
忽而,门被撞开了,胥清一惊,几乎有些战栗。这个年纪的她对男女之事多少了解些许,对于已在路上的、还没临到自己身上的亲热,本能地心乱如麻。
可是情况似乎不对劲啊,怎么书越突然惊慌地大叫起来,又赶忙拦在她前面,一副严守的架势?
房间里很快响起了打斗的声音,料知反常,胥清再顾不得其它,一把掀开遮面的鸳鸯盖头,却看见她忠诚的朋友书越被一彪形大汉制伏在地后又被他一举扔到门外。
夜色深沉,大汉身上蓄着浓熏熏的酒气,将书越从中甩出去的那扇大门被他紧紧从身后紧紧关上了。
胥清感到大事不妙,看着不速之客睁着通红的眼睛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她在担忧锦瑟的安危。
这个时辰进来的本应该是她的新郎官锦瑟,怎么会变成这个粗陋的孤漠?她的夫君锦瑟又在哪里?还是玄狼首领把她的夫君怎么样了?那锦瑟到底可还安好否?
打倒孤漠,逼问真相?不可能的,实力比她强的书越都被他轻易撂倒,她要上前,无疑是以卵击石,凶多吉少;伺机而逃,见机行事?嗯,貌似是个行得通的好主意。
可孤漠哪里肯给她这个机会!他本就是冲胥清来的,一进来就把胥清视作猎物,非吞到肚子里不可的那种。再加上玄狼一族对自己认准的猎物有着非凡的执念,所以他们一旦进入狩猎模式,是疯狂得令人胆寒的。
胥清深切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威压,她承认她没出息地腿软了。
最可耻的是孤漠的欲望,孤漠对她竟然存着那样无耻的欲望!
今日吉时,而她可是他的知交好友锦瑟的新娘啊!
孤漠扑到自己身上那一刻,胥清不能说自己感到很惊讶——早在几十天前,她已经从他闪闪躲躲的眼神中接收到了两三缕这种非礼的欲念,她也尽可能避而远之,不与他打照面,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胆大妄为到了这种程度!
强迫自己挚友的妻子,这就是妖族的嘴脸吗?!
反抗,可她柔弱的娇躯完全被他禁锢在身下。一声撕心裂肺的屈辱的呻吟从她嘴里逸出来,逸到半空中又被愤怒的叫骂冲散:“可恶!你该伤我,我的夫君锦瑟一定不会放过你!”
“锦瑟?!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他,过后,我会跟他说你与我是两情相悦,你若是配合我,相信他是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孤漠却这样恬不知耻地说。
“你疯了!我才不会这么说!我讨厌你!我恨你!”胥清反抗道。
“那样的话,我就杀了锦瑟好了!”玄狼首领恶狠狠地说。
胥清被他震慑到了,再想不到其它,哽咽着问:“锦瑟,你把他怎么了?!你这个恶妖!”
“现在还想着他?我的美人儿,他是不会来救你的,他中了我的猛陀散,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够他神志不清好几天了。等你成了残花败柳之躯,你以为他还会在乎你?别做梦了!”
真是蓄谋已久啊……
胥清不禁感到一阵后怕——这个孤漠,到底是安着怎样的心待在锦瑟身边?
绝望……如巨石压在头顶的沉甸甸的绝望,如兽齿裹挟着肉体的尖利利的绝望,又如殓尸布般静谧、使人窒息。
孤漠的吻如****般击打在她身上,她感到反胃。接连数十声求救无果后,她终于决定自毁内丹以保清白。
“真是禽兽不如!都说朋友之妻不可欺,那孤漠做出这样的事也未免太过分了!唉,也只怪锦瑟神君交友不慎了。”许多年后,幽明湖边,听闻这桩旧事的狐妖仙儿扼叹道。
“这关锦瑟什么事?!”胥清不乐意了,当即一记白眼扫过去。仙儿则不做声了。
“锦瑟心思赤忱,坦荡如平原,哪里晓得我们妖族阴险,心中尽是私利的沟壑,逮着对自己有利的机会便将那些恩义都抛得干干净净。呵!”
“妖不都是如此吧……”仙儿弱弱地申辩了一句。
胥清没理会她,继续述说下去。
天无绝人之路,胥清的魂魄终究不曾坠亡。
眼泪坠下的那一刻,本当中了猛陀散而昏迷的锦瑟破门而入,头一次,他的神情严峻如亘古的冰峰,都不像他了——胥清觉得。
锦瑟容易犯糊涂,却并不傻;容易轻信他人,却并不代表他会再三容忍别人的欺骗;他心思赤忱,却并不代表他会姑息亲近之人的背叛——他仍然是他。
孤漠听见房门破开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锦瑟精神饱满,目光冷冽,哪里像中了毒药之人的样子?孤漠的心便“咯噔”一下沉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场挚友反目的争战不可避免,昔日豪爽触碰的酒杯猝然撞碎,从此再无跨界知音,只剩割席之后遍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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