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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长恨烟云


  青鸟信如琉璃之宝,辉耀整座明堂,求亲之意昭然若揭,然而重头戏还在青鸟背上,只见某一刻,湘若在使者指导下念出启封的第二重咒语,飞行中的生物长唳一声,优美的身子猛一颤栗,顿时化作一长页金青色绢纸,伴随着毛羽纷纷,纸上落满一行行工整墨字,这才是真正的书信,前面不过是铺垫而已。
  信飘落在玄尊手上,使者看玄尊一眼一赞悦的神情,颇为得意,他据此以为,自家主子的诚心就将得到厚馈,自家主子的姻缘马上就会开花结果有着落了。
  “真不愧是长明神君的后人,能有这样奇巧的心思也还罢了,乃至信件的内容也是才藻艳逸,辞趣翩翩。”展阅完毕,上座的玄尊客套地夸赞。
  当然,来送求亲信的使者可不止这一位,那么,同来的其余使者看着这一幕又是什么反应呢?
  那还用说?酸呗!
  表面上齐声附和,暗地里互相挤眉弄眼,撇嘴皱鼻,表达自己的不屑,一个个都恨不得站出来大喊一声:“我家主子的心思比这更好!”
  当然,求娶玄尊摆在明面上珍视的徒弟,不多花费点心思铁定会被挤到狭缝里,那也就意味着忙忙碌碌这一场只能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叫诸天佩着顺利符长大的神君们怎么可能甘心呢?
  所以,能与英辞少君的献诚创意相媲美的方案虽然稀少,到底还是存在的,比如说,冥州府符宋神君的千化流云信,借云为媒,以霞为衣,流风千转,芳华一现!委实比青鸟诗影更为惊艳众人。
  信是这样的,首先只是一卷绘有细腻云纹的素帛呈到玄尊手上,随着素帛寸寸展开,其内的云影初露眉目,循着阅信人眼睛一行行浏览下来,流窜飞旋的云片越来越盛大,交汇与虬结,并且与信件的内容相互呼应。
  那些流变的云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处衔接的细节、每一次交汇与离分的时机都经过细心编排,直到最后呈现出的效果,是满堂彩氛中,淋漓会舞的各样云体,或矫或柔,或疾或缓,粲粲然诸类瑞兽奇花频现,中央有一幕龙凤呈祥的景观,凤尾流金,龙须扬赤,好不生动,可惜只存在了转瞬即逝的一刹那。
  龙凤呈祥喻指喜庆之事,在这里,符宋神君大概是借以表达想与少主琴瑟和鸣的心思,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龙与凤跃现于空的一瞬间,玄尊的目光陡然亮了,如星辰点燃,却又,熄灭。
  继之层层叠叠的百变光影,再没在他眼里激起半点涟漪。不过,这一场,他最不吝赞辞。
  求亲信终归只是起初的一步,投信者无不表示出迎娶玉鸣的决心,但最后花落谁家还是个未知数。
  玄尊其实很看好英辞少君,称他年纪虽轻,但风华绝代,勉强配得上少主。湘若不禁提醒道:“尊上,这毕竟是少主的终身大事,决策之前,还是要问过少主的意见吧?”
  “说的也是。”玄尊把话僵硬地抛出来,眉头皱成了縠纹纱。
  度湘若知道,玄尊如此大费周章并非心血来潮,而是铁了心要遣少主远嫁,究其根本,则是为了芸沚宛君。玄尊自己不愿承认,他心实实在在落在了少主身上,却放不下一个久远的对自己内心的承诺,于是逼迫自己守护在芸沚身边,远离其他所有扰动自己心神的女子。
  恍如隔世的爱人回到身边,这是正缘,不可辜负,那路边偶然出现的,让自己动了心的野花怎么办?只能撇去了。
  她心里是有些同情少主的,只是世事少成全,如风起云自灭,天白梦自消,残缺本是世间万物的本质。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她又怎受得住,数千万个日夜下来,安心以“管家”的身份自居,耗尽才智与谋划只为那个人能顺意几分;时刻揣摩着那个人的心思,付全力替那个人打理一切琐事,即使碌碌到如今,也不奢求与那人能有丝毫的亲近……
  “天都罪臣之女”。
  烙在她身上永世不灭的疤印。
  可最初,她也是身居高位、众星捧月的荣耀神女啊,那时候,她又何尝不是被各路仙神爱慕追求,甚至有几个痴狂的,不惜成天成夜守在她的神府门前,只为亲眼见她一面,与她说上两句话。也不乏脾性暴躁的神君为她设擂台斗个你死我活,闹得鸡飞狗跳。
  她的父亲,掌管天都要塞仙渡江的神君度铭远,任职期间,曾一度为天族的和平安稳立下汗马功劳。也因此深受初代天帝器重,是九天人人景仰的上位神祗,听先辈们说,仙渡府极盛时,前来拜会的中下位仙神络绎不绝,将整个神君府塞得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有中下位仙神来访还不足以表明当时仙渡府的显赫,当时的度铭远神君还与不少尊上位上神交情深笃,其中与玄尊尤其气味相投。
  度铭远神君老来得女,她出生的时候仙渡府主人已逾百万高龄,正是计划着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再加她婴儿时模样可人,粉妆玉琢,所以当之无愧成了仙渡江那一片仙区的神宠。
  如今仙渡江那块儿依旧是天都要塞,金瓦玉墙檐垂八宝珍珠铎,琪花瑶草树悬正红祈福带,江畔沙地上有群儿嬉戏,岸芷汀兰光似琉璃辉映。只是,如今的仙渡府早已经过彻底的翻修,那些亭阁回廊,高轩兀楼,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试问,一棵万年古树一朝倾塌会掀动几里尘土?会摔死多少飞禽,砸死多少走兽?又会震几里河川?在她十多万岁的时候,她的父亲突然被揭发出来弑神大罪,九天为之震惊。伴同着惶恐战兢的浪潮,一桩扑朔迷离的陈年旧案浮出水面。
  度铭远神君伊昔,正值广交良友,巩固势力的壮年,血气方刚,且未尝婚配。曾远赴蓬莱参加先任岛主设下的招亲宴,佳宴的主角是蓬莱岛主尚未出阁的小女儿——歌婼,正值青葱年华,纯真明朗。
  相信,后来的度铭远神君也时常后悔自己远行的那一趟,兴致勃勃地去,担惊受怕地回,去回之间,竟留下一笔无法抹杀的罪债。
  是一见钟情也罢,是酒后乱性也罢,总之他是有一万个不该,不该正当觥筹交错之际擅自离席,不该循着隐约的箫声,擅自穿度朦胧的花影,闯入蓬莱后苑,邂逅了娇娆灵动的蓬莱小公主。
  当时肯定是有实打实的喜欢存在于里面的,不全是欲望的引诱,后来仔细回想,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对蓬莱歌婼小公主是用强的。当时她那么柔顺,梨花带雨的脸颊好不诱人,他甚至还伸出手亲切地替她揩去泪花,让她秀发浓密的头颅雀脯般抵在他胸口,感受她湿润的眼睫落花般细腻的搔动,以及她浑身遭遇电击般微弱的觳觫。
  是的,他抚摸她,亲吻她,以至于后来得寸进尺地松解她的衣带,整个过程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反抗的举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度铭远当时趁着酒劲,搂着美人,很有些飘飘然,尽管如此,他后来感到自己的理智仍是完好的,如果小公主当时试图推开他,或者叫喊出声,他都会立刻放开她,并为自己的冲动赔礼道歉。
  可现实就是这么不可思议,歌婼小公主含着泪,咬紧牙关硬是连一句抵触的话都没有。行为举止甚至还有几分顺从,度铭远喜不自胜,以至于终于犯下了大错。
  于稀疏的海棠花影之间,由星月氤氲的光辉为介,酒醉之人亦为花醉,情动之女亦为情伤。
  事后,铭远对歌婼眷眷怜惜不已,他吻她的眸、她的面颊,将她柔弱的躯体紧紧搂在怀里摩挲。他问她:“你是否愿意嫁与我?”她没有答话。
  歌婼的沉默使铭远莫名有些慌乱了,仿佛怀中搂着的不是实实在在的美人,而是一阵烟、一团雾、一片虚空。他这才发现,他自以为的深情爱恋极可能只是神思迷乱时无端撞入的一场梦幻泡影,缠绵时,他热情、炽烈,怀中人驯顺、乖遂,十分契合,但谁能说这就是爱情呢?
  他像闯入迷雾森林的旅人,在太阳落幕之前极力寻求出路:“你、你当时若是不愿的话可以推开我,或者直接说出来,你、你那样,我、我会……”
  会误会的……
  歌婼说:“你为什么在颤抖?
  她的声音娇嫩清甜如同茭白。
  “因为、因为我可能犯了大错。”
  而歌婼又是怎样想的呢?
  一切还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启世初更,混沌未分,六界未明,善恶难辨。然阳举阴沉之势却日趋显明,其中兴起了各类灵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灵物以惊人的速度分别聚集在一起,形成许多势力。
  原初时代,各类灵物秉性不同,斗法时展现的灵氛也有很大区别,展现黑与紫色系光氛的群而聚之,自名为魔,展现蓝与红色系光氛的自名为妖,展现金与银色光氛的群而聚之,自名为神与仙,而生来灵蕴不足,非修炼不得奇能,易摧易折,却又自强不息的,得名为人,因其资质平凡,几无与其它各属各类制衡的能力,也常被称作凡人。
  灵物逐灵,但凡灵知敏锐些的族类都能分辨得出哪些区域灵气充盈,哪些区域灵气稀薄,这样,各个族属之间自然形成了竞争,都为追逐那些对自身修为大有裨益的处所大打出手。
  九天云上是最有益功行的所在,自然成了各族各类竞争的目标;反之,峻岭蛮荒,僻野寒渊,灵气稀,阴蚀之气盛,偏耗精元,则是众灵避之唯恐不及的高危区域。
  矛盾总是一触即发,仅仅为了九重天的占有权,神魔两族争执了百万年,后世称为争天之战。魔族生性残虐,嚣张跋扈,加上人多势众,宣战初期,硬是荡平了天地间一半的灵种,势弱的人族遭遇尤为惨伤。神族仁雅,惜弱怜小,亦有远见,在天地动荡的大环境下亦肯平心静志,精心修炼,于是乎,这一族逐步壮大,算是后起之秀了。后来不出意外,神族果然成为唯一能与魔族抗衡的势力,解狂魔之屠戮,救苍生于水火。被视为六界救世主。
  之后,神族登临九天,享六界最高的声誉,得六界最多的供奉,一度打压魔族势力,将他们放逐到各州各界的蛮荒僻壤,寒潭幽都,大势已去的魔族自此沉寂。
  这些久远的故事,年幼的歌婼当然无缘经历,但为什么,自她记事开始,远古战场上的景象便频繁涌入她的脑海,常使她错失现实与幻觉。有时候,闭上双眼,带血的碧桃花、绘有符咒的幢幡、肃杀的古月以及六界早已绝迹的异兽,会陡然飘入识海,她常分不清那些是记忆还是无端的想象。若是想象,未免太过具体、太过真切;若是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歌婼曾翻遍所有史书古卷,企图追溯识海中联翩画影的来源。争天之战不过是宇宙浮生中一个小小的片段,却是六界史卷上浓墨重彩的一大笔,就是古书上这洋洋洒洒的不下百页的篇幅,竟给了蓬莱公主歌婼仙女莫大的归属感。
  归属感,强烈的归属感,多么奇妙,多么震撼!仿佛她生来就该属于那个时空,只是莫名其妙从卷轴中挣脱了魂魄,来到现世,偏又残缺了记忆,拼凑不出自己在那个时空的身份与过往,何其怅然,何其失落!
  直到那个人名字的出现,连同他高贵的事迹一起,走入她的眼帘,又打开她记忆的阀门,往事瞬间有了依托。
  古籍上载:神君度铭远,流氛精银,束之紫痕。争天之战赤水战场之主将。姿仪雄伟,品性刚直,降魔之际勇而不退,有谋略如曜,大孚众神,又卫道如磐,屡建奇功,乃神族将领中架海金梁。其声威仅次于武、玄二神尊。然,白璧微瑕,其法流光氛魔息甚重,殆缘于其父为魔,母为神也……
  父为魔,母为神也……
  这样的出身读来即令人心头一紧,或许是为了展现整个天族的大度,史书对此只是一笔带过。却是这轻描淡写的一行,像钥匙般开启了某把尘封的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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