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此生不悔为信念,午夜梦回升晚月
及笄那日,我卸下彩衣,解去双鬟髻,告别了女童的装束,穿上端庄雍容的八重服,梳起高髻,扣上凤冠笄,便是似水年华的到来,意味着婚嫁许亲之龄。
翌日,萧晚月前来接长乐郡主回府,萧夫人身体不适,我代为招待。
自七岁那年后,只在十岁时过继萧夫人膝下的宴席上见过他一次,自此就再没有机会。五年后我长大成人,再见那人,他风采依旧,犹如踏着祥云而来的仙人,白衣不染纤尘,鬓发漫飞如云,面容有着早春的柔和与淡薄,却在乍见我时露出盛夏般灼热的惊艳,一声惊呼:“你,悦容丫头!?”那眼神,像是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骤见一处惊心动魄的风景,满是欢喜称羡。
意识到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顿时羞红了脸,盈盈欠身喊了他一声“晚月哥哥”。
那初夏的风吹响竹林,遥远林子深处传来天籁之音。他与我站在长廊上笑谈,询问我这些年可是乖巧听话的,那万荣堂的井水可让人沁凉。那是两人之间的暗语,小时候被他吓得一惊一乍,而今听起来是这般悦耳,还有着一份淡淡的怀念。
他又问:“悦容丫头有字了吗?”
人一出生先取“名”,行完成人礼后再取“字”,名与字便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节。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萧夫人准备择日再请好学问的资深长辈为我来取。
他笑道:“无需择日,今日就让我为你取了吧。”负背驻首,观天地之浩渺,又俯首看我,目光幽幽若水,沉吟几声,便言:“古人有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悦容如此兰心慧洁,就叫‘灵犀’吧。”
那句诗怎么听都像是男子多情的言白,又像是他对我的一种暗示和试探。
我听着心头一跳,慌忙抬袖掩嘴笑而不答。转眼瞥见长乐郡主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华衣丽服,贵不可言,微笑着,一脸深意。
一个月后,长乐郡主再次登门,说是来为自家夫君说亲,若是应允了,便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热热闹闹地迎娶十姑娘为萧晚月的二房夫人,并说以后待我定像亲姐妹一样的好。
楚幕北和萧夫人无不满意点头,都说这是极好的一门亲事,门当户对且不论,便是郎情妾意天造地设的一对。唯有天赐一把将茶盏摔到地上,大声嚷着不同意,竟是当着长乐郡主的面怒骂萧晚月算个什么东西。楚幕北和萧夫人尴尬地变了脸色,倒是这长乐郡主真是好厉害的修养,不见气恼反而夸天赐与我感情笃好,那侃侃言语却让聪明人一听便知明褒实贬,而后她笑着让我们自家先商量一番,三日后再来造访听候佳音,最后极有礼数地欠身而去。
长乐郡主离开后,楚幕北狠狠怒骂天赐一顿,又将他关进阁楼十日闭门思过,实则是不想让他闹事,好让我顺利嫁进长川萧府。
纵然萧家如今当家作主的是郑国公萧晚风,但谁都知道萧晚风常年身体抱恙,身侧无妻膝下无子,日后终究是由弟弟萧晚月继承正统的。只要我嫁给萧晚月,对楚家而言,便与萧府这个强而有力的大士族,多了一层更为密不可分的关系。
后来在劫从学堂里回来,听闻此事也闹得厉害,指责我罔顾儿时约定要弃他而去,何不索性把他的性命先了结,也好没个牵挂痛痛快快地去嫁人。说到激愤时,竟痴了似的一头撞向玄柱,被五六个家奴死命的抱着腰腿给阻止住了。
平日里斯文寡言谦逊有礼的一个人,这么一闹吓坏了众人。
自娘亲死后,楚幕北也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这些年极为疼爱在劫,当时对上在劫那双怨恨他卖女儿似的眼神,打骂的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转身斥责萧夫人教子无方,两个儿子都给教成了这么不识礼数的德行,气得拂袖而去,说是再也不管这档子的事。
萧夫人知我们三人从小一块长大,感情远比寻常兄弟姐妹来得亲,也没有过多苛责,叹息着让我自个儿做决定。
嫁还是不嫁?我的心情复杂,欢喜又烦忧。喜的是如能嫁给心里头的人,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快乐;忧的是那个人已经有了妻子。
一直以来,我所追求的感情是两个人的世界,多了便是容不下的沙粒,更何况在这门亲事里,我才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说好听点是萧家二夫人,说难听点我就是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尽管在这男尊女卑的世界里,让男人守着唯一根本就是痴人梦话,就连女人们都认为丈夫三妻四妾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这门亲事还是萧晚月的正妻亲自上门要的,也不知该说她胸襟广博,还是自甘命运?
如若我纯粹是这个时代的女人,或许便也像她那样认命罢了。可惜我不是,在我脑海中,至今还保留着前世一夫一妻的教育理念。
有些想法会被坏境潜移默化,但有些想法是永远磨不平的棱角。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我却觉得很重要。感情的唯一,是我对自己最后的坚持。父亲竭力促成也好,在劫天赐赌命反对也罢,我最终找到了答案: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如果喜欢的人不能只爱我一人,那么我情愿一辈子不嫁人。
三日后长乐郡主再来拜访,萧夫人让我自个儿去跟她言明。当遭到婉言拒绝之后,长乐郡主询问我原因。心知那理由是断然不能说出口的,只会徒然招来别人话柄,嗤笑我不识时务藐视三纲五常。于是我对她说:“悦容已有心上人,这些年来一直在等那人向我提亲,他不来,我不嫁人。”
那一刻,我瞥见那绣着戏水鸳鸯的锦绣屏风后头,一道白色身影默默退出房中。
明知不应该,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追了出去,萧晚月当时就这么茫然站在阁廊上,静静看着眼前乏味堆砌的风景。
风还是那阵风,吹响竹林的声音依旧动听,只是听者的心情已经改变,世界就不再是那个世界。
我探寻着喊了一声“晚月哥哥”,颀长的背影僵硬稍许,他回头对我笑笑,踌躇的面容淡淡的落寞,却永远不会沾染萧条之感,俊逸仍如月中走出的人物。
沉默对视许久,他告诉我,一个人最大的伤心事,是当他终于遇到一个对自己充满意义的人,却是在无法拥有的时候才发现。
“悦容丫头真的是长大了呢,小时候我就说过,以后谁能娶你做媳妇那是他的福气,可惜那个人不是我。”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支玉麟白簪子,正是小时候我为他绾发的那支玉簪,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找出来的,还是那么多年了一直都保留着。
将簪子交到我的手里,他说:“放心吧,你等的那个人一定会来向你提亲的,我相信这个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永远为另一个人等待。如果……呵,我只说如果,哪天你不想等了,愿意的话就带这支簪子来找我。”微微一笑,那双大手温柔地抚过我的头,道了一声“再见”,便摆着如雪般的衣袖随风走了。
眼角隐隐传来灼热的刺痛,像是在反复提醒自己,从小一直等待的那人分明是他。也就在他即将从眼中离开的那一刻,我想追上去,却在迈开脚步的同时,被人拉住了双臂。
在劫冲出阁楼,拉着我慌张地问:“你要跟他走吗,你不要我了吗,阿姐……”
当时,他就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
心中满是迷茫,殷殷保护了他那么多年,怎么忍心放他一人在楚家这群狼环居之地挣扎?脚步沉重得再也移不开了,回过头去,天地间早已没有了那抹白影。终于不需要选择,也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属于浪漫的色彩,我的存在价值不为爱情,只为向他偿还,这个紧紧拉住我右手不肯放开的弟弟。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依稀总会梦见一轮晚升的明月,月中映着一张俊逸的脸,笑吟吟地说:“悦容丫头,入夏了我再来寻你泡井水,可是说好了呢,别忘记了。”
“晚月……”
但听耳边有人轻声问:“晚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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