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爱若毒甘之如饴,心若善弃之不可
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唯有经天子那张担忧的脸占据整个画面,慢慢地变得清晰,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的眼睛是重瞳?上古神话里记载,有重瞳之人多为圣贤者,如远古舜帝,或雄才大略的霸主,如西楚霸王项羽。
乍见我醒来,这双重瞳闪过欢喜,经天子抓住我的手放在唇前喃喃道:“谢天谢地,你没事……”姹紫端来汤药,在一旁道:“娘娘,您昏睡了一天,圣上便照顾了你一天,也担心了一天。”我看了看外边的天色,阴暮沉沉,确实是入夜了,问:“湘妃姐姐她……”话还没说完,被经天子一声打断:“朕已经将她打入冷宫了!”
我还想说些什么,都被经天子阻了回去:“好了悦容,我们不说那个女人了,现在天气秋冷,御医说你落水后风邪入体,快点吃药为朕保重身子才是。”一口口亲手喂我吃完药,他屏退殿内宫人,回身脱鞋躺进榻上,将我拥着趴在他胸口。
此时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温热的体温以及有力的心跳扰着我的心绪。犹豫半会,说:“臣妾自进宫后未曾好好服侍皇上,今又带上伤病,臣妾罪该万死。”他淡淡笑着,拍着我的肩,脸上微微红晕像是羞涩的少年,“你能陪朕说说话,给朕唱唱小曲哄朕开心,那就够了。”修長手指将我的鬓发往耳后捋去,极为轻柔。
夜风吹进带着薄冷,满屋子的帷帐飘渺不似真实,我打了个寒战,他正要唤人关窗,我急忙道:“别……”
那扇形金雕镂空窗前,满眼绽放的金色桂花,拖着漫长的夜色,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美得让人舍不得将窗关上,宁可挨着寒冷,也要欣赏这令人心悸的风景。就像爱情一样,明知是毒药,总有人甘之如饴。
当我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的眼睛幽闪了一下,将我冰冷的手放在掌心搓着,又附在嘴前呵气,温暖我的手后,淡不可闻地说了声:“是的,那恰恰是朕现在的心情。”
也是我现在的心情。没说话,顺着他的姿势轻依在他胸前,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经天子又没有上朝,后刘公公来传大司马请柬,我拖着身子起来为他更衣,像聊着家常似的漫不经心道:“最近常见大司马进宫来。”经天子恩了一声,道:“四日前大批义军开始频频滋事,甚为严重,八州四郡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司马为此烦恼不已。”
我没有再问下去,后宫女人不得干预朝政,笑着说:“这些朝堂的事臣妾也不懂,不能为皇上分担,只愿皇上龙体安康。”经天子感动看着我,说悦容真好。我又道:“臣妾一直想问皇上了,为什么早前明明是臣妾伤了您,您却下旨要捉拿夜枭呢?”
经天子展袖掩嘴,笑道:“你是第一个敢对朕破口大骂,又大打出手,还差点让朕做不了男人的女人,如此稀罕宝贝朕怎么舍得抓去砍头?”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令我想起了司空长卿,看来这两人的审美理念都有点扭曲,怕是日子太安逸了才偏爱受虐。
又听他说:“偏偏朕当着众人的面落进莲花池,又脸上挨了巴掌肿得厉害,说意外怕是瞒不住人,后想起大司马曾跟朕说,国内有一支最庞大强壮的义军队伍,以枭为旌旗,便怀疑那义军首领是盗贼夜枭。于是朕就将他拖出,既能抓到乱贼,又能保住你,何乐不为?”
我微微皱眉,在劫化身夜枭行盗是为寻找某样东西,又怎会与义军扯上关系?多半是广成昕无端猜测。抬头见经天子笑得些许得意,便顺着他夸道:“圣上您真是英明。”经天子宠溺地指了指我,大笑而去。
我一个人坐在屋内,想想又觉得不对,经天子说义军是四日前开始作乱,四日前不正是我入宫那会?心头顿时不是滋味,在劫,你别是瞒着姐姐在做其他什么事吧?
后招来姹紫嫣红,将昨日落水后的事询问了一遍,嫣红说:“当时圣上龙颜大怒,一巴掌便要打湘妃娘娘,湘妃娘娘当时不哭不闹,也不躲不闪,圣上就没打下去,叫人将她打进冷宫。”
舍不得打,那这冷宫也就住不久了。我起了身驻足窗口深思,看见一只白鸽站在枝桠上,笑了笑,更衣去了趟冷宫。
冷宫是为永深殿,听说曾经是太祖皇帝生前最宠爱的丽妃的寝宫,后来丽妃为让自己儿子当上皇帝便行巫蛊之术,以长针扎着写上皇后和太子之名的小人,后被揭发在这里孤老终身,再后来那些犯错的妃嫔也都被丢进这个地方,这里就成了冷宫。
后宫的女人为了自己儿子尊荣,总会不计一切代价的,不是么?
我站在永深殿前,看着这座曾经最奢华气派的宫殿,变成了如今这般残旧不堪的模样,白墙破出无数筋脉般的裂痕,斑斑驳驳,像一个女人布满皱纹的脸,苍白,苍老。
踏着满地的荒草踏入殿内,看到史湘妃静坐在梧桐树下,仅有一个忠心的姑姑服侍。她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就这么静静看着飞龙瓦檐围出的四角天空发呆。已卸去了华贵的宫袍,换上一身清雅淡素的碎花裙,宽松云发只别着一只赭色桃木簪,美丽更甚雍容。
竟觉得,她在这里比从前快乐。
但她却冷冷地对我说:“别以为你赢了,本宫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孤傲地走的我的面前,二话不说打了我一巴掌,“这是为本宫所受的委屈打的!”又打了我一巴掌,“是为本宫无辜受牵连的儿子打的!”第三个巴掌,她说:“是为你那早已泯灭的良心打的!”
都落到这种田地了,她还是如此性子,果真是刚强不屈的女子啊。我暗叹着,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平静地回道:“姐姐以前残害那些妃嫔时,良心又在哪里?
史湘妃顿时呆在原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发现,皇宫里真不适合观天,太小,太寂寞了。
回到仁德殿,那只纯白的鸽子还停靠在枝桠上,灵巧地转动着小小的脑袋,黑珠子似的眼睛一下下闪烁着,像在焦急等待谁的召唤。
我淡淡扫了一眼,迈步走进房内,顿住脚步,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蔓延极为熟悉的气息,挥退殿内宫人后,问:“你怎么来了。”
在劫从暗处走出,摸着我微微红肿的脸,轻问:“疼吗?”我摇摇头,他半阖着眼睛叹息:“为了让良心好过点,难道你就非要这么自残身体,平白跑去挨三个巴掌?”
我笑着对他说:“傻孩子啊,阿姐很早就跟你说了,人善被人欺,做坏人远比做好人舒坦,良心这东西太虚伪了。”他道:“我也早说过了,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善良,只是你的善良只有一个前提。”我问是什么,他说:“当你关心的人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我听了后突然忍不住笑起来,像听到一个权作无聊的笑话,但在劫的表情很认真,也很悲伤。
“这巴掌不是白挨的,至少能让那昏君回来后看到,对她更生几分厌恶。”
我倒了一盏茶轻轻抿下,抬头看向在劫,竟是要如此仰面才能看到他的脸,这孩子又长高了呢,问:“天赐呢?”
“在家。”
“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
“他要我告诉你,现在还很生你的气,不想见你。”
这都要别人传达,他还真是那别扭的脾气,我笑笑,抬眸深意凝视着在劫,“你有什么事瞒着姐姐吗?”
在劫没说话,只是轻微地俯下脸。
我知道了他低头的意思,抬手像母亲关心孩子似的抚着他的脑袋,慈爱道:“没事,等你以后想说了再说吧。”
他轻嗯着点头,我屈指放在嘴前吹了声口哨,那在枝头停了半天的鸽子扑拍着翅膀飞进,落在身旁的圆桌上。
取出绑在鸽子脚上的纸条,上面写着:史延仲已秘密潜进皇都,今夜便可与史湘妃碰面。
我满意笑起,史家若为翻身孤注一掷,何愁常昊王起兵无名?
在劫在旁边看着没问什么,或许他也跟我一样,只等着日后的一个解释。
我取来笔纸写了一封回信,重新绑在鸽子脚上,将窗口打得大开,手一用劲将鸽子放飞。
回身笑着对站在暗处的在劫说:“先别回去,姐姐让你看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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