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集忽将远离
已过十月,冷冬的寒潮从北地而来,席卷九州之地。
虞玄英之名亦如严冬之风,萧萧肃肃,传遍北国。
昔日籍籍无名、奔走荒野的困顿之辈,如今也终于得以惊动诸侯了!
九州极大,辛勤耕耘于田垄之间的黔首匹夫们历经四季,辗转春秋,从出生、成长、随军,又到死去,终其一生也未能抵达桑梓之畔的邻邦国都。
九州又小,大夏王庭治下,五十六国诸侯,交相攻伐,时至今日,存不及半。期间王侯卿相、名士佳人,无数传闻逸事,旧时佳话,风靡列国,无人不知——
从最早大夏立国时代的三王之战,烽烟乱起,百族纷争,杀戮连野,英雄辈出。
而后是朝明、孤竹、北辰、渐期、羽绕、龙渊、越下诸国君王雄主,旋起旋落,招贤纳士,定霸一方。
及至近代,亦有飞帝少年成名,总览文武之英才,胸怀军政之韬略,士民皆以为中兴帝王之资,一夕之间,却遭卿士背离,出奔于外,寄人篱下。
如此种种,曲折回荡,壮怀激烈,数不胜数。
人生一世,不过数十年华,才略非凡之人,却能青史留名,为世人铭记。于是游士奔走世间,求名胜过逐利。
起初虞玄英周游列国,自龙渊而出,历转中州,蛰居北地,所行之事,无不为此。而今声名鹊起,却又怅然。
飞雪落下的时节,虞玄英又回到了翡翠林,他坐在高低起伏的山岗上,远望空净澄澈的天际出神。
时年岁末,是列国所奉行“大夏历”之季月,当此新旧交替之际,必有宴饮、欢愉、歌舞诸般事务以尽兴,于是又有“新岁”之称。
是年虽有水患,又逢兵灾,然而有名士横空而出,治理谋划,力挽狂澜,终得久违之安稳繁荣。
于是人心归附,民众欢悦,即便家无余财,逢此狂欢尽兴之日,莫不呼朋唤友,置酒设宴,以作庆典。
作为赜县公主封君的顾青影自然亦不例外,而此夜除却往年旧有宾客之外,理所当然又多出一人。
虞玄英已记不清上一个新岁是在何处渡过的了,自有记忆时,家业已衰败,于是随同无名老人而修行军策、典章、政略,不得不效乱世游士之行,周游列国,以求重用。
宴飨、祭礼、韶乐、舞女,这些奢靡与繁华,虞玄英见过无数,无一例外归属于高高在上的王侯卿相,从来与他无关。
但今时今日,却又不同。
新岁之宴会初始,虞玄英被邀至首席,自他以下,满堂宾客,喧喧扰扰,觥筹交错。
是夜顾青影盛装而来,并未再着平日里从不更易的白衣素裙,反换了一身红衣绛裙,此时显出的是一种艳丽雍容,比之往时清冷气质,别有风情。
她默然端坐于上座,却不言语,只偶尔以素手举樽致意,于面纱遮掩下轻抿一口,冷淡如故。
有钟鸣之音,又列鼎而食。
虞玄英初时饶有兴致,然而随时推移,渐渐索然无味。
舞姬翩翩然而起,秋波明媚,传暖送晴,俨然若华美彩蝶。
虞玄英心中却只想到了“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的莫名感伤。
有赖于虞玄英战胜之功,摧崩霍子瑛之军旅,又迫退顾紫月,为顾青影立下深重威望,她在赜县统治已稳固如山,于是不再为难战前被收押起的众家臣,将之如数释放。
这是虞玄英所提议的:“彼辈胆气尽丧,与其杀戮、驱逐他们获得暴虐之名,不如留下这些怯懦之徒作为僚属官吏,必兢兢业业,不敢稍有违背。”
他这样说,顾青影深以为然。
此时赴宴的宾客正是这些家臣,自释放后,再也不敢如以往般放肆猖狂,尤其资历最深的家老被杀死,他们终于察觉一个事实:
赜县已变天了。
又念及顾青影及笄之年,已到了寻觅良婿的时候,于是他们望向虞玄英的眼神已不止是看一介上宾名士。
“——先生倘若有意,在下愿为致意于公主。”
有人陪着笑,暗中寻得虞玄英,作谄媚之色,虞玄英固然神色莫名,顾青影业已目光冷漠。
那家臣未得到意料中的结果,灰溜溜地退下,而此时众人饮酒正熏熏然,酣畅淋漓,无人顾及他。
丑态百出,原形毕露。
——这是虞玄英对众家臣此时的想法。
宴饮始酣,众皆酩酊,每人都露出了卿族末流庶出子弟的本来面目。有人大声呼喊;有人怒吼;有人破口大骂。最后,竟有人跳过膳桌,逼近翩翩飞旋的舞女意图不轨,子夜带着近卫武士反复制止……闹腾得一塌糊涂。
“实在面目可憎。如我这般的人物与之为伍,岂非太过可笑了么?”
虞玄英是如此想的,亦是这般做的,于是一派乱象之中,他起身离了宴席。
顾青影有所觉察,微抬眸子,只看见了他消失的背影。
翡翠林无光的夜里幽暗,虞玄英自己引燃了火把,独自走上一处高岗。
远方赜县的灯火依旧通明,如此一年一度的欢愉盛会,是上至贵族卿相,下至黔首匹夫皆不能拒绝的。
唯独他是例外。
后世有对虞玄英此人研究的学者,普遍公认虞玄英的性格是自矜而骄傲。其实当世之中,身具高才之人物大抵俱有如此特质。
有人尤其突出,锋芒毕露,亦有人心思隐忍,城府深沉。
前者刚烈,自恃才能,陷身俗流,一言不合,脱身离去,不肯过多置喙半句;但虞玄英属于后者,固有胸怀野望之志,但也不失蛰伏隐忍之时。
赜县上下一众庸碌无能的官吏,让他心烦;然而那位素雅清冷的公主,却常常使之意乱。
最让他忧虑的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出这种烦乱起于何处。
虞玄英在深夜里,身处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凝望着深沉的远方。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此时他听到了琴声。
琴分四季,有春之和煦,夏之篱荫,秋之清华,冬之霜雪,乃至于个人哀思,情之所钟,俱能演绎,由是为君子之器。
虞玄英想起,初来赜县,昏睡将醒,半明半昧之间,也曾在青翠碧绿的翡翠林里,听过这样的琴声。
还有那时的人。
彼时初见,顾青影清冷如冰霜,又有俗流女子远不及之才貌,言语之间,是如北地风雪般的清丽彻绝。
但其后许久,虞玄英才知,她也不过是以淡漠清冷掩饰柔弱的一介寻常少女罢了。
而后连日累月,天灾乱象,兵锋灾祸,一时俱发,虞玄英内外兼顾,展露非凡才能,顾青影犹且茫然,不知所措,却未动摇半分,暗默鼎力相助,然而初时那一缕拨动虞玄英心弦的琴音,竟是再无暇得顾了。
——直至今日。
虞玄英将火把插于地上,仰面躺下,凝望夜空,虽不见月,却有星华点缀,参差错落,倒映眼中。
传说在极古老的时代,九州诸国尚以山海为名,彼时北方榣山之上,有善乐道者名太子长琴,一曲终而五色鸟舞于庭。
——仅以虞玄英匮乏见识,其实顾青影所奏已是天籁,堪与上古时代的太子长琴比肩。
琴音如故。
或是淙淙如清溪,或是渐渐若流水,总归是春水化冰,潺潺不绝。
北国清寒,心有暖意。
虞玄英身处这天与地、光与暗、琴音与寂静之间,忽然忘却忧虑,沉溺不肯去。
琴声忽止。
虞玄英轻叹一声,复又坐起,门扉声动,他听见了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顾青影来时,又换回了那身素衣白裙的衣装,林间似乎起了一阵微弱的风,吹面凛冽,带着冬的冷意。
“……我自幼时,家业已衰。因是王族远支,族中长辈颇有才学上乘者,与我倾囊相授。”
脚步停于虞玄英身畔,他忽然说:“说也奇怪。我修习文史典籍、治政谋划、军旅韬略,无往不利。而后又学兵击剑术,驰车架御,亦数月而精。唯独于琴曲乐理,一窍不通。这是我苦恼之处。”
顾青影不语,虞玄英却未住声,他今日意兴阑珊,心中却有言语繁多,然而细细忖来,又非重要事务、真知灼见,不过借此抒发郁郁心结罢了。
“……与顾紫月和谈失败,还招惹了天华国偃君,是我的过失。”
“原本顾紫月声名狼藉,既已搭上偃君,总归有几分才能。”虞玄英又说,但话语之间却无愧疚之意。
“然而所见令人失望。顾紫月贪鄙少谋,野心勃勃;偃君暮气沉重,偏听宠信。与之约和,不过是与虎谋皮。”
顾青影终于发出清清冷冷一声轻哼:“如你所说,是在怪我?”
“并非如此……”虞玄英稍稍踌躇,欲言又止,最终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渐期国不久前那场围绕赜县而发的纷争暂且落幕,余下之事亦得妥善处理。
霍氏一族以霍子瑛自行妄为、私下聚兵之故,已将之寻回收监,自有族中发落。
然而即便连顾青影亦知,此举不过做与外人看,霍子瑛不会得到任何惩处。
毕竟是霍氏所作姿态,不必较真。
而对于事件中涉及的另一方顾紫月,纵然不曾真正兵戈相向,但棘手程度犹在霍子瑛之上。
一者二人俱有公主封号,皆是王室远支顾族出身;二者顾紫月与天华上卿北宫无非有深交,情意匪浅。
天华中州强邦,不容小觑,北宫无非受命封君,执掌大权,倘若此人有意,挥兵问难,对眼下已显分崩离析之势的渐期国,是莫大灾祸。
于是国中形势渐渐对顾青影不利。
彼时顾青影终于显出最后的底气:她与北辰国相邦张沧结好,曾是闺中密友。
看在旧日情谊上,张沧愿意受其所托,为其致意于北宫无非。
北辰天华二国相邦会晤商议,此番终于是带着诚意的,天华国固然窥伺已久,试图趁机吞并渐期国土,北辰在侧,终不能如愿。
双方前后僵持拉锯,经月有余。
一切无疾而终,又顺理成章。
但于虞玄英而言,却又依稀难以接受:任凭个人才具何等高超,能力何等出众,在绝对的大势之下,却只能冀望于外人。如此看来,他所具有的名望与才华,并非真正有用之物。
如此受制于人的感受,让他不快!
他再次生出了离去之意,他要将所具有的东西,换成真正可以左右天下局势、成为举足轻重人物的筹码。
虞玄英又想起了北宫无非。
誉满天下、文武兼备的名士北宫无非,是他少年时远在龙渊国亦曾听闻的一代人物,他曾主政南方的重黎国,统筹税赋、兵甲、吏员、百工,未尝一失,是当世公认的王佐卿相。
但相见时,其固然气度华彩远超常人,却终究沦为沉湎美色、不复昔日声威的暮朽之徒。
虞玄英生出了如此惶恐之意:他日莫非连我也会为时光消磨壮志,沦为苟且庸碌之辈么?
他心思杂乱,沉吟良久,浑然不觉顾青影不管尘泥土灰,已静静坐于身畔。
及至察觉时,虞玄英稍稍有些不安,而后又说:“……我曾与郭鍼先生结伴而游,自中州往北。一路争执颇多,彼时又穷苦困顿,却感意足。与如此人物相争,不论胜负,总是酣畅淋漓。如霍子瑛之流,纵能轻易溃而倾覆之,不过壮汉欺凌稚子,胜之不武。”
顾青影犹然不语,面纱覆容,眸子凝视着他。
虞玄英见她如此,越发烦乱:“……飞帝与炎帝之争,中州八国俱有波及,一时雄杰纷争,令人向往……还有,还有重黎孤竹,两强交征多年,胜负未分,亦属机遇所在……”
他轻声吟咏:“神鹰梦泽,不顾鸱鸢。扶摇而击,抟鹏九天。”
此语出自一个古老南国云梦的典籍,其中载:云梦大泽有矫健神鹰,不屑捕杀鸟雀为食,竟反扶摇冲霄,与鹏鸟搏击于九天之上。
虞玄英自比神鹰,已显其志。
“我要走了。”
他说这话时,下意识不去看顾青影眼睛。
赜县终究失之偏僻了,顾青影除却公主名号,更非渐期国当权人物。月前战端,已是多年未遇之大事,然而所涉及兵卒甲士,不过堪堪数千。
虞玄英曾听闻,三年之前,重黎与孤竹两国争锋相决于赤墨原,彼此兵甲皆逾十万。
孤竹南下,黑旗招摇,凝默如潮;重黎北上,赤幡席卷,侵略如火。
——兵戈战马,漫山遍野,狭路相逢,生死一瞬。
那才是真正的才略之士当去之地。他想。
所谓名士,大抵便是如同虞玄英这般,非但有高绝才智,更有勃勃野心之人,因其如此,不愿己之才略埋没泯然于荒野,籍籍无名如路人,于是奋然争先,欲越众脱颖而出,不甘庸碌。
“那你走罢。”顾青影说。
她说这话,言语平淡如常,没有怨怼,更不见愤怒。
她如此反应,是在虞玄英意料之中。
这清冷彻绝的女子,似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踽踽独行,背负一切,而所谓亲族如郭鍼,助力如虞玄英,从来都非其全部的倚仗。
但虞玄英知道她是极脆弱的,身为洞悉人性、直击弱点的谋略家,要想洞察一个故作坚强的少女,未免太过容易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又难以再说。方此之时,不论何等言语,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掩饰罢了。
“公主……”
但虞玄英仍试图安慰,但顾青影冷冷淡淡,抽身将去。
虞玄英一阵惘然,下意识抓住她衣袖,及至她回眸望转,四目相对,忽又哑然。
他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名士,然而此时此刻,竟是半句话说不出。
顾青影冷冷凝视他片刻,抽走衣袖,回身即走。
再不留恋。
虞玄英默立原处,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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