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吕小娘
春去秋来,老士官一家行完南迁之道,到达川北一带,落地生根,平安无事之后,胜男又多了一个弟弟,没过两年,老士官妻子病逝,享年三十六岁。
迁来之后,当地天灾时不时发生,有一年干旱,田地颗粒无收,老士官所居住的地方名叫阳村,前赴后继的南逃之人让阳村一夜暴富,规模骤增,短短两年变成一个县,叫做阳县。此时本地人已格外富庶,南逃之人倾尽家产安身立命,成了下等之人。
县周边所有农户这些天都传,说地里出现个土行孙,身穿衲衣,脚踏草鞋,见人就说自己能够呼风唤雨,只需事后让他挑选童男童女,带回山中陪伴修炼。
听闻此事的人虽为农户,可都曾是秦岭以北各行各业的客家人,多少见过世面,如老士官之类因伤逃役之人,也有好一些隐居于此,听到此传闻,可想之不屑,有些血性之人,就差没上门将“迷恋童男童女道人”打个半死。
道人被赶出村落,就打一处破茅屋落了脚,他倒乐得无人打扰,闭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整呆了七天,这七天他颗米未吃滴水未进,待到第七天刚过,天空闷雷轰响,乌云滚滚,大雨顷至。
风水轮流转。
草鞋道长躺在茅屋里,依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茅屋不再冷冷清清,屋前人流不断,各路人马前来供奉。
阳县西边姓吕的一户人家,家境富裕,降雨之后,吕家夫人天天都来茅屋,进不去,就同粗使妇人站屋外祈愿,让道人收了吕家小姐。
四天时间,不少前来拜访的人都知道了吕家小姐的事。
那小姐年方十一,读书识字,性情温顺,未及笄已定亲,平日喜欢与一只白毛狮子犬为伴。
吕家围墙外,全是一排矮瓦房,和吕家围墙一样长,瓦房破破烂烂,吕家白墙高瓦,高到太阳照不进巷子,矮房子常年没在阴影里,吕家院子却是四方亮堂。
穷人的矮瓦屋和吕家围墙隔着一条长巷,渐渐流民住进矮瓦屋,常常一家人挤巴掌大的屋子,房子前后但凡有空余地方,无不搭棚立灶,建立旱厕,不多时一条干净的巷子变得气味百端,白天墙里人听得见墙外吹拉弹唱,夜里听得到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响。
吕家隐忍不发,他们是本地原住民,靠卖地租屋给南逃的人赚的家底,墙外那一排矮房,住着的都是吕家的租户,吕家三代以上是白丁,富没过三代,没那个底气摔碗骂娘。
就在两年前,吕家小姐住的阁楼出了怪事。
深更半夜,住阁楼里的人老是在夜里听见墙外有女人在哭,哭的那叫一个凄厉,常常把吕小姐从梦中吓醒,下半夜就睁着眼睛到天亮,贴身照顾小姐的妇人是小姐的远方亲戚,平日小姐叫她二姨妈,女人惨叫的夜里,二姨妈睡得跟死猪一样,留吕小姐独自听着惨叫声捱过一夜又一夜。
第二天起来问二姨妈听见没,二姨妈却说没有,再去问家里其他人,都说没听见。
原来能听见这哭声的,只有吕家小姐一人。
这吕家小姐也是胆大出奇,到了夜里,吕小娘带着她的狮子犬溜出闺房,跑到墙根下等着。
和狗玩了一会儿,颇为无聊,她的狗顺着墙边嗅,嗅到一处草堆,狗就不见了,吕小娘宝贝她的狗,寸步不离,见狗没了,蹲下身扒开草堆,发现墙角有个破洞,不大,钻得进一个小孩。
吕家小姐毫不犹豫跟着钻狗洞,脑袋没过,就听见脚步声疾来,她吓得梗住脖子呆在狗洞里,紧接着女人的惨叫声出现,伴随着求饶。
这次她听清了,狗洞对面矮房人家的男人,在打女人。
吕小娘几次想出去,越急脑袋就越出不去,还肩膀扭伤卡在洞里。
第二天二姨妈醒过来发现人不见了,吕家府邸热火朝天翻了个底,也怪吕家平日不敢张扬,家里打下手的都是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住进来,也充不起一个小县首富府邸应有的佣人量。还是吕小娘的表弟到后院找狗,看到半截人身子在墙角倒着,这才惊恐交加地把面无人色的吕小娘从狗洞里拖出来。
吕家小姐哆哆嗦嗦讲了一通,要母亲派人去报官,吕老爷提了鞭子,劈头盖脑地抽下去,第一鞭,吕家小姐纤细的身体倒地。
鞭子落在吕小姐头顶,一柳头皮带着头发悄然而逝,待到来年春天春芽出头,发根冒出青皮,吕家小姐从二姨妈那儿得知,不用心心念念出门报官了,腊月里,后院狗洞对着那户人家,丈夫活活打死妻子,女人的嚎叫响彻整晚,这回墙里的吕家人上上下下都听见了,却无人问津,四下住户也自顾不暇,待到早晨,女人破布一样的身体被丢在巷子,后来有人上坟,看见女人裹着草席倒在乱葬岗堆,草席一头空荡荡,一头露出狗啃似的参差不齐长发。
从此吕家小姑娘再也没听见半夜女人惨叫,但变得寡言少语,夜半常发噩梦,吃得越来越少,性情也越发古怪,只有她的白毛狮子犬能亲近她。
草鞋道人半合眼盘腿坐在草垛上,听吕夫人呼啦啦讲一通,没说话。
吕夫人和旁边妇人对视了眼神,接着讲:
吕家的小孩去的私塾在城东边,夫子有一天亲自找上门,说不愿意再教吕家的小孩,还特别指明,只要吕家大小姐不再去念书,吕家其他小孩他不会拒绝。
细问原因,原来吕家小姐不知何时路过县中心那条河,看见河边石头上挂着一副内脏,那内脏血淋淋,肠子牵牵挂挂一网,身为闺秀,吕家小姐不仅没被吓到,还神色正常去上学。
到了第二天,城里都在传,去他私塾路上出了杀人疯子,专门掏心剖肚,将内脏扔进河里,一时无人敢走那条路,那时还无饥荒,家中小孩个个宝贝,更莫提将小孩送去私塾,一时之间,私塾空了大半。
生意骤没的夫子特地跑去河边查看,果然有见河边石头上有秽物,可那臭气熏天的乌黑内脏个个斗大,一看就知不是人身上的。
原来那是河边一户人家杀猪,将猪下水丢河里,却被人乱传,将猪下水缪传为人内脏,差点断了夫子一家生路,夫子召集学生细细追问谣言来处,很快就逮着罪魁祸首,才有后来夫子上门告状一事。
夫子面对好言好语的暴发户也不客气,直言以前知道这吕家小姐不算聪慧,哪知如此狂妄以及愚昧无知!
自那时起,吕家老爷和夫人怀疑自己女儿得了臆症,不仅得了臆症,还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学可以不上,女子无才也是德,只不过吕家身为新起大户,惹人眼红,暴富那天起就刻意低调行事,能不出头绝不冒出一根发丝,所以门外被丢尸身,只要不是自己府邸的人,他们都能装没看到,如出现风言风语,那他们是必须得去平息的,被推上风口浪尖,不就等于财露了白么?
于是又是送礼又是托关系找人劝和,还塞钱找人连夜修平夫子家门前的泥路,最后吕夫人还领着吕小娘亲自登门道歉,只是去的路上,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路边杂物乱飞,人也东倒西歪,吕家小姐本来好好坐在轿子里,不知哪来的石头,轿厢顶部砸破个洞,正好砸在吕小娘头上,小姑娘顿时头破血流,只得半道折返,万幸之余没砸到脸,只是春天好不容易长严缝的头发得全部去掉,于是吕小姐就顶着光头在阁楼躺了一月有余,后来出闺房门就被亲戚小孩笑,说她年纪轻轻就要顶削发为尼住尼姑庵了。
这事传了出去,方圆百里的尼姑庵莫不登门纷纷,绕来绕去都是收吕家小姐为俗家弟子,当个挂名师父,更有招摇撞骗的神婆神棍上门驱邪,闹得吕府乌烟瘴气鸡犬不宁,眼看吕老爷相中的亲家也离退婚不远了。
尼姑僧道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其中也有几人为使吕老爷信服,使出唬人的障眼法,再来与吕老爷谈经论道,一夕暴富后忙着打理财产恨不得睡钱堆里的吕老爷多少感到新鲜,一知半解地也开了些眼界,但不想惹起闲言闲语,说吕府不赈济灾民还妄想修仙成佛,家国乱天下不平,连皇帝都摆脱不了寝食难安,一个小小地方暴发户,竟也想着超脱,更有好事之人欺吕府平日行事低调,扬言要去郡府状告地方富贾为富不仁,传到吕老爷耳朵后,果然吓得连夜又将尼姑僧道们逐出门外,从此闭门谢客。
但经“神道”渲染,吕府上下仿佛通了心窍,对神神怪怪之事无比敏感,草鞋道人施展一手“唤雨术”,阳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本已不再轻易相信坊间谣传的吕府也忍不住开始期待,以为草鞋道人会像以往僧道那样“嗅上门”,哪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来,再派人去探,回报道人茅屋前早已维得水泄不通,吕府再也按耐不住,一骨碌就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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