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傅氏孤儿
灯火摇曳,驰隙流年,残烛催泪光阴短,故旧年华一夜变。
一夜变。
明胤一瞬耳鸣,王府地底那被囚白的苍发仿佛一把攥住他喉咙,龙泉峰深处成千上万的嘶吼声刮在他耳际,那个人的血崩了他一身,他的音容笑貌翻滚在他脑海里碾遍他神经,甚至于京都那把已成寒烬的火——他提议的那把火,又猛然点着他心房,熊熊烈火摧枯拉朽。
他上不来气,窒碍难吸。他抓紧胸口,曲背弓腰,低低一声痛苦之至的呻吟,痛苦之至的呻吟。
帐外挠心挠肺的几人将猎猎目光全部投给秋豪,秋豪喊了声“主子”就掀帘入内,只见他主子伏榻沿上,揪着胸口痛苦万状直要昏厥。秋豪定住脚一步挪不动,一字问不出。
心口悬刀的施步正跨步跟入,腿一软失声问:“是不豆苗怎么了?他怎么了?”
秋豪拦他出去,令道:“没我命令,都不得入内。”言讫他掩实帐帘,轻步走近他主子,曲背弯腰低低呼唤,“主子,主子。”
明胤抬手抓住他手腕,秋豪忙两手托住他。他主子全身气力仿佛被抽干,死死拽紧他仿佛拽着根救命稻草。秋豪一瞬酸楚,眼眶湿润,半跪其身前问:“主子,你怎么了?”
明胤几近哭腔:“秋豪。”
秋豪忙答应道:“在,主子我在,我在。”
明胤满目惊慌,满目哀毁:“火,那把火是我提议的,她满月宴,我烧死了她所有亲人,我甚至差点烧死了她。”
秋豪双目陡大,亦满目惊惶,他哑口无语怔怔移目廉衡。他早该猜到的,他其实已经察觉了,可他尚希冀他猜到的是假的,然而这突然间就成了不争的事实。三年前他就说廉衡是插向他主子的一把刀,但怎么个插法,尚不知,现在知道了,这是一把正正插向他主子心口、他主子还甘心情愿迎上去的一把尖刀。
她是傅钧预。
瞧瞧主仆二人,面对了什么样的真相。
秋豪惊愕片刻迅速回魂,他不似他主子对廉衡满怀感情,他很快让自己冷静。当先站起靠近榻侧少年,察看她爪伤箭伤道:“主子,不管怎样您先冷静,旁的日后再说。得先迅速处理她伤口,再晚,失血过多,毒入心髓,恐回天无力。”
明胤惶然抬头,点头,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人物,一瞬像个孩童,全凭秋豪指挥。
秋豪冷静再道:“她的身份,只能瞒着,泄漏出去,就是滔天的欺君之罪,诛九族都不够。药鬼和军医都等不及,只能由叶昶处理包扎,所以他也得知晓此事。”
明胤点头。
秋豪顿了顿又道:“我去拿一身干净亵衣,您先……先给她……”秋豪一时结舌,犹疑,“还是让追月替她换?”
明胤沉默。
秋豪一想这事他主子压根没法表态,索性又道:“追月嘴快,性子又烈,让她知道实情难保她不会情急失口闯出大祸,所以还是,主子您给换吧。”细头发言讫出去,用凌厉眼神压住惶惶无措的七英二卫,很快拿了套干净亵衣进去,随后又迅疾退出,守在帐口。
帐内灯火忽然灭了。
七英二卫俱是一惊,秋豪却道:“慌什么!”
施步正腿又一软:“灯咋灭了?”
秋豪刮眼他道:“你去看好那几活口,别让他们死了!”
施步正:“让白鹞去处理那几条狗不就好?”
秋豪喝令:“让你去你就去!”
施步正攥紧血拳:“干嘛非把俺支开?!”然他恨恨说完还是乖乖走了。去到刑帐里,追月已将一只水鬼打的牙齿就剩下一颗,还摇摇欲坠。
秋豪望着草莽背影,心说就你这性子,不支开你一会掀翻人马闯进去,嗷呜一嗓子那还了得。想必,他转向白鹞:“信出去了?”
白鹞点头:“据线报消息,药鬼尚在花溪谷,花溪谷至此抄近道,最快明天晌午能到。”
秋豪点头:“好。你给狸叔和捕风分别去封信,这帮厉鬼,绝不止永夜盟或前袁那么简单,要他们务必尽快查清。”
白鹞点头离开。
秋豪转对贺子遇:“暗卫没有现身,估计已全遭敌手,能把他们悄声灭尽,不枉厉鬼倾尽血本。你领队人,去将他们尸身找回。”
贺子遇授命而去。
帐内烛火点亮。
明胤低声一唤:“秋豪。”
秋豪应声领着叶昶进去。叶昶进帐后,见廉衡被裹在被中,挠了挠头不知所错。秋豪转对着他,一时有口难开。
叶昶虚咳一声,先见之明道:“无论什么,我都守口如瓶。”
秋豪深深望他眼:“你过去吧。”
叶昶满头虚汗,拎起身侧药箱惶惶迈近。他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但何敢下定论。
廉衡上身亵衣,在肩头铁爪和胸前弩箭未取出前,还没法穿上,只能在她身上盖着。叶昶靠过来后,伸出手又缩回去,好不无助。明胤攥紧被角沙哑道:“你没猜错。”
叶昶瞬时睁大双眼,望向秋豪又望回主子,头皮一麻鸡皮一身,最后他将视线定格于廉衡身上,失惊道:“我的天……她真敢……真敢……”
作为在座唯一懂些医术的人,叶昶拎出他医者本能,没有让自己深陷极度惊骇或各种无法置信里浪费治病救人的黄金时间。他很快冷静,端了个矮凳坐榻头前,将纱布、剔箭刀等如数备好,深呼口气,再呼口气,才上手将盖在廉衡身上的棉被往下退了退,退到胸前就再没敢望下移。他撬开廉衡的嘴,塞入一团棉布防其咬舌,又在少年背部铺入一块厚垫,防血浸褥。准备工作妥当后,他对自己脸色已苍白的不像话的可怜主子道:“主子,我要先取铁爪,万一他疼醒,你得摁好她。”
明胤惶惶点头。
叶昶略通医术,犹擅处理外伤,但廉衡长年体弱、又是女身,根本不及他们耐受力的万分之一,因而他极是担心她会被活活疼死,便是没疼死,万一失血不止,他岂非万死难辞其咎。但他也就敢害怕一刻钟,紧急关头,何敢犹疑。他让明胤摁好廉衡,自己则一手扳住少年侧臂,一手拿住铁爪,顺着勾势迅即无比将铁爪提出,廉衡身体随之战栗跃起,却被明胤牢牢摁住,鲜血立时喷射,猝不及防溅他二人一脸,廉衡一声呻吟,急剧几抖,挣而未起,复又昏厥。
叶昶将铁爪一丢,狼忙撒药止血。
明胤牢牢摁住廉衡,怔怔盯着其汩汩淌血的右肩,竟是失神。鲜血喷他脸上时,一如当年傅砚石之血溅他一身。他从未想过,这同样的血脉会二度溅他一身,他再也洗不掉这血膻味了。
血终于止住了,叶昶满头大汗唤醒他灵魂出窍的主子,配合着一块缠好纱布。看到其裹胸那刻,吓得叶昶立即撇头。
右肩包好后,就要处理左肩近胸处的箭矢。箭身已被明胤剪断,叶昶查看着伤势不无万幸道:“还好离心脏有一寸之距……”言毕他眉头一搅,看着二人皆渐渐发黑的双唇,恨声道,“畜生们,招招下死手。”
箭头有倒钩,如果不能剜开箭头边的头,拔箭之时势必要活活扯下来一块血肉不可,他们都承受不来的伤害,叫廉衡如何能顶得住。叶昶怕了又怕始终不敢上手。
秋豪这时给话道:“拔出来会疼死她,用内力,把箭头震穿出去。”
叶昶反对:“开个洞不如剜块肉。”
秋豪:“你觉得她还能受得住你剔半柱香的肉吗?”
叶昶沉默了,是啊,她唯多再被疼醒一次,真要被他剜肉半柱香,疼过去再不醒来也不是不可能。叶昶望向他主子道:“只能将箭震出去了。”
他主子已全凭指挥。
叶昶将廉衡用被子包裹好扶起,送入他主子怀里,起身绕到廉衡正前,待明胤箍稳她后,自丹田积气,凝耳韵、匀鼻子,一心冥念,单手运掌连绵似无形,吞吐散煞间,立掌一送,看似软如棉的一掌却沾身硬似铁,只听“仓啷”一声,箭弩穿体而过,领着数百颗血珠落到了地面。
廉衡再度疼醒,活活疼出满头豆汗,却再度被明胤死死箍住,堵在棉巾背后的凄厉惨叫,几步之外的秋豪都听得毛骨悚然。明胤箍住廉衡的双手激烈地抖着,牙关咬地咯咯作响,全身青筋暴起,他脑子忽一片墙白,连叶昶大喊他止血都仿佛一句没听到。
叶昶瞧主子防线全崩,扶廉衡躺下后大喊秋豪:“还站着干嘛,快过来啊,止血呐……”
秋豪两步跨来上手强堵廉衡后背汩汩涌流的血洞,他就像堵住了一汪活泉,泉水生机勃勃连绵无尽地穿过他指缝热情不减地往外涌,吓得叶昶秋豪有霎那间觉得他就要血竭而亡了。止血药是药鬼特制的,效灵极好,却也是在半刻钟后才勉强止住了喷涌之势,叶昶几乎用尽整瓶止血药才让鲜血慢慢凝结。青年一身冷汗接一身冷汗后,终于缓颤颤地长出一口气,唤醒他早已失魂的主子:“主子,要包扎了。”
秋豪适时背站,他盯着自己血淋淋双手一瞬无言。方才生死之际他竟然生出了一线自私:他居然希望眼前的傅钧预就这么死掉。因他实不敢想,她活着会对他视作天的主子造成何等危害。男儿之身,尚且令他主子魂萦梦牵六神不安,真成了女儿身,她插他心口十刀,他主子都未必肯哼。
明胤回过魂来,接过叶昶递来的热毛巾将廉衡伤口污血擦净,愣愣地配合着叶昶给她一层层缠好纱布。包扎结束后,叶昶将廉衡身下那块为鲜血打湿的厚毯抽出,退避起身亦背转过去,道:“主子,湿衣,得尽数褪去,真给寒邪侵体……”
他嘎然止声,没胆子说出必死无疑,旋即伙着秋豪并足退出帐外。
明胤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碎汗,若非强大的意志力撑着他这会估计早倒下了。他捏紧被角,喉头一哽再哽,牙根一抖再抖,鼻酸心酸眼里盈满热气……
灯火再灭。
帐外几人望着满手鲜血的秋豪叶昶,个个如上严刑峻法。秋豪脸色从未如此难看,天知道他那刻对廉衡的惧意有多浓烈。他猝然望回营帐,再一次闪过邪恶念头,他真该任由叶昶剜肉拔箭的,那样她或许就直接疼过去了,再也醒不过来,就再不用给主子构成威胁。傍他一侧的叶昶,则使劲琢磨着补气养血之药草,他迅即钻回自己帐内拿了药鬼给他的方子递给追影,央他去城中抓药。
帐灯再度点亮时,二人再次并足进去。
少年已全然昏厥,呼吸时有时消,体征微弱性命危浅。明胤傍坐一边纹丝不动。就在秋豪叶昶上手想给他包扎时,他开口了:“活口呢?”
秋豪忙答:“施步正看着呢。都是死士,原本活捉了八个,其中五个没看牢吞药自尽了,只存下三个。”
明胤一字一杀:“问出来。”
秋豪领命答“是”,配合着叶昶迅速给他包扎好大大小小之创伤。在炭盆、另一床军榻搬进来时,他再难支撑地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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