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遗稿满箧
廉衡躲了境阁潜居三日,彻日彻夜灯火未息,将傅砚石三本遗稿反复来去钻营三遍,梳理誊抄条修叶贯,至第四日清晨明胤进来,才被迫消歇。
这尊冷神是被施步正请来的。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如他这类好汉都难济,何况小鬼体质纤弱,即便仗着岁轻,也不容如此亏损。
明胤将他手里书卷抽走时,少年面色苍白双眼又充满血丝,但意外地神采飞扬,恍惚间又于人以腮凝新荔的错觉。他按下明胤递来热粥的长手,唇齿一瞬轻颤,布满血丝的眼窝霎时温热,气息不匀又忽而鼻酸,似要表达什么却又双唇紧抿。
明胤将粥碗放下,将他小手缓缓送回他身前,语调温沉:“不急,慢慢说。”
他知他想言谢,或者还有更多。
可这些,都不是他想听到的。
廉衡调匀气息,抚平倏然升腾的情澜,将面前手稿轻轻推前,果然道:
“谢谢。谢谢您。”
“我自持聪明,以为对钞法、税政了解透髓,却根本不及父亲钻研十分之一。”
“我以为乌叔,说的虽不尽为真相,却也可信。而今,我才发现,真相远非我以为的真相,父亲未竟心愿,也远非旁人嘴里或我擅自揣摩出的那些心愿。”
“若非这三年,您和祖父拦障,令我静心凝志,我定恃才放旷,冒行不顾,非但与父亲心愿背道而驰,甚至会贻害民生。”
“甚至,会远离真相,无法昭雪。”
明胤凝神静听,待他一股脑吐露完,才将粥碗轻推过去:“先吃。吃完,同我讲讲,你都钻研出了什么。”
少年乖顺点头,将那封庞大异常的信扎递他,拾起粥碗喝口粥道:“信是父亲给您的,您理应先看,看完我再看。”
信封大的有些夸张,一贯超然淡定的大人物亦不无好奇,他缓缓拆开信札,取出的,除五页信纸外,还有一卷绑扎的油皮纸。于人第一反应,这是卷图册。
图册?
难不成真是段氏金银冢方位?
狸叔适时进来,瞥见那卷油皮画纸,却是一脸惊疑。
廉衡边喝边瞟,心说他亲爹究竟给明胤留什么宝贝了?心急,干脆两口拨拉完粥,爬明胤身侧,盘坐其膝前,将其平举的胳膊压低到桌面上,至自己视线所及处,先瞄眼信件,尔后拾起图册,看万花筒似得,颠来倒去,向阳一觑再觑。
明胤失笑,接过纸筒:“不是说,我看完你再看?”
少年耍无赖道:“我是他儿子,我也有权先睹。”明胤无声再笑,二人这才一同观瞻。
信件,是关于修建书院的。
如傅砚石信中所提,修建书院是崇门毕生心愿,但老儒不涉朝政,又不愿向朝廷向明皇张口要金,己身又毫无财力,几难实现心志,更遑论在天下辟修数十座数百座这种书院。
但信中所述,傅砚石提议设计的在京书院,名“崇文馆”——取崇门之姓,取崇尚文化之意,既为献给这位文坛巨擘,实现其朴素宏大愿望,更为开辟全新教学理念,乃至全新科考抡才理念。
读罢书信,廉衡心头闪过刹那疑惑,随之摇摇头,撇掉不明情绪,会同明胤,心底“砰砰砰”的将油皮纸筒的扎带解开。然,所附油皮画纸,并非什么藏宝图,而是傅砚石在征求儒父建议之下,构筑设想,并由怀朴亲自设计绘制的书院宏图。
其中尤为重要的,是,扑面而来的第一张图——崇文馆上书院的规划设计,同现今“弘文馆”的整体布局,几乎如出一辙。
廉衡明胤四目交接,心下各异。
明胤知杨鸿礼伪造信件一事,所以能很快将脉络勾稽出来,猜出原委。但一无所知的廉衡表情异常凝重,方才闪过心头的困惑,逐渐清晰。他盯着画纸右下角的“怀朴”二字,下死劲搓捻着拇指螺纹。明胤既无法又不愿帮他排遣困惑,只能不声不息展开余下两幅图纸,也即中书院、下书院。
廉衡心事重重,早已无心再观。他坐回己位,沉默近乎一炷香,才从身侧书几上,拿了张纸取了只笔,在雪白笺纸上,并列写就“崇文馆”“弘文馆”六字。
狸叔见他援笔将弘文馆的“弘”圈起,在边上轻轻巧巧写了个“鸿”字出来时,讶然无语,看眼他四海波静的主子,又很快将惊异神色敛藏。
廉衡盯着眼底雪纸,轻声问:“狸叔,当年弘文馆修建,儒父可曾插手?”
狸叔知他主子今日一早叫他过来,是让自己基本上有什么说什么了,也便不加惊慌和忖度,在“底线”之上,开始有什么说什么:“未曾。弘文馆修建之时,崇老先生静居皇家别苑,一心授业不问俗事。”
自圣祖建都南京,崇门一直居南京“问知书院”育人,明皇登基迁都燕京后,老先生一道被迁入燕北——这一胡化较为严重之地,耕耘文化。昌明十年傅砚石陨落,老先生本欲搬回南直隶,明皇不允,遂建馆挽留。
廉衡盯着白髯飘飘的狸叔——这个九宫门“天机堂”副堂主,洛妃当年最信赖下属,道:“我知您老,是九宫门安在京都总管,当年之事您理应清楚。父亲信中说,崇文馆具体设计出自怀朴之手,这怀朴,我可理解为,怀素前辈的长辈嘛?”
狸叔哑笑:“他确实是九宫门‘孤虚堂’现任堂主,亦即怀素少宫主之父。当年,是洛妃娘娘请他出山,会同你父亲,在此地,协力绘制而成。”
廉衡讶然一怔:“此处?”
狸叔:“瘦竹园和万卷屋,是洛妃娘娘在宫城修筑之同时、嫁入皇室之前筹建的。交给殿下前,一直由我看护。”
廉衡……还真是,所有往事都在一遍遍刷新他的认知,他瞬息觉得自己就是只井底蛙,所知不及明胤狸叔千分之一。沉闷一刻,他真心夸赞:“洛妃娘娘真是冰雪聪明,都城新迁、皇宫搬建之际,地皮最是便宜,这么大一座茶园子,或其他更多不为我知的产业,当时所费低廉,而今这茶园子却已价值万金。”
狸叔面露追忆:“皇妃却有先见之明,更聪慧十足,否则,年纪轻轻何以成为老宫主坐下大弟子,统帅八宫之首的‘天机堂’。”
廉衡来不及感怀这座父亲曾待过的茶园子,亦来不及佩服面前这不简单人物的不简单母妃,抄直再问:“狸叔,我可否猜测,当年‘弘文馆’建成之后,怀朴老先生曾亲临京城?”
狸叔闻言再汗:“为何这么认为?”
“因为‘崇文馆’变成了‘弘文馆’,上中下三座书院只建了个上书院。”
“来过。”狸叔看眼明胤,顿了顿补充,“书院在昌明十一年就火速懋建,建成之日,怀朴堂主亲自来查看过。”
“他怎么说?”
“他说,好好一座顺应万民的书院,被修的不僧不俗。”
“那我再问,父亲和怀朴老前辈的设计,除祖父外,他人可知?”
“应该没有。”狸叔谨慎解释,“当年在此绘制之时,我曾待在旁边陪侍几日。明确听到你父亲说,要等钞法税政改革成功,举国赋税以白银折征的第一年,再向明皇请旨拨银,再向天下士人募集,尔后才准备筹建。”
廉衡温吞却尖锐异常地接住他话:“那就是说。有人剽窃了设计,还剽了个半成品。”
狸叔不语。
明胤不言。
少年手指轻轻点住他圈写的“鸿”字,无声无息盯着狸叔。
狸叔直被盯得浑身不适,老实讲,这毛头小子时隔三年,一天比一天寡言又一天比一天城府,之前,他还敢倚老训斥,束他端庄守礼,如今却再不能够。他看眼明胤,这才将乾坤袖中记载了杨鸿礼、唐卧仙及褚心虑三人所有生平的三张信札,一一置放桌上。
廉衡将缩写了唐卧仙褚心虑生平的信札收起,压箱,尔后直接翻开杨鸿礼生平。
内容大致是一资质十分平庸,却通过磐石般的后天毅力而成功脱颖的人。按理,这种天道酬请之人,深知一切得来不易,会加倍珍惜。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或者,因为过分珍惜,而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进而一误再误,最终走向恶渊。
廉衡敏锐地注意到,杨鸿礼一举封神,在弘文馆奠定位置、并成为太子太傅那年,是因其接连发表了三篇众口传唱的文章——即一篇骚体赋《问学》、一篇骈赋《登高赋》和一本《治政》。而这一年,是昌明十一年。
“狸叔,您说这太子太傅,在祖父座下,近二十年鲜有成就,怎么,父亲一逝,他就突然在三个月内,才情迸发?”
“这……”狸叔知他想表达什么,但无确凿证据,也不愿擅自诋毁这位确实在认真治学的太子太傅,末了道,“也许,一直在厚积薄发。”
“这话您信,我不信。”
“捉贼凭脏,打人凭伤。”狸叔肃声。
“不可乱猜。”明胤亦平复他气血。
“父亲问世文章,我拜读过百次。入住弘文馆不久,我就将杨鸿礼几篇成名文屡次拜读,亦将其前后所有文章通读比较过。一个人行文是有独特行文习惯和常用语气词的。如果我说我没发现什么,你们信吗?而今给我看了他这么精细发展史,让我不乱猜,恐怕不行!”
狸叔:“那你觉得他目的为何?”
廉衡:“司马昭之心,多不过一弘文馆。”少年顿了顿,一字一声,“我现在在想,他仅仅剽窃这般简单,便无所谓。但若,在剽窃路上,沾了血,那我可就轻饶不能。”
明胤深叹口气,看着他攥紧的拳,示意狸叔。白胡子这才道:“杨鸿礼当年发表的文章,是否剽窃,弘文馆构图又是否剽窃,老夫尚不清楚。但,我能肯定的,是他手上间接沾了血。”
少年眼睫一抬。
狸叔慢慢缓缓,将当年杨鸿礼密告时任都察院四品左佥都御史汪善眸,段昭为林昭一事,缓缓道给少年。但他将杨鸿礼伪造傅砚石书信一事,藏了没说。目今明胤还不许最后的真相问世,他自得舌尖上锁。
这一锁,只能让少年耗心耗力去挖掘。
可谓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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