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五马分尸
纪盈请罪奏疏,留置未予批朱。
这加大了群臣不安。
明皇性刚,很少以恕道待人,当他最看重的权威受到威胁和过度冒犯时,为巩固皇权王一定会设法报复,报复失度时,就成了纯系发泄。昌明十年之所以血染西市(菜市口),就是失控的发泄,妒令智昏的无道。
因而悲剧之所以为悲剧,是大环境下诸多因素交杂而成的,很难一言道尽其中精义。
这是廉衡待文渊阁一年,从旁同几位老成持重的大学士编纂修订《大明会典》《明实录》(明代历朝官修的编年体史书)时,逐渐体悟明白的。
缘此体悟,少年三年前那种螃蟹一般见谁都想钳一口的“报复快意”,那股强烈的“戮尽奸臣为父昭雪”的心愿,也变得特别温和了,不是他不恨了,而是,他明白了,在那场争斗里,在如此政局环境下,在这样一位至高首领的统治下,每个人都是悲剧式英雄,能保全始终的寥寥无几。诚如润滑剂一般的和事佬相里为甫,毕竟不多。
少年的温变,明胤能感受到,崇门和廉远村也能感受到,这造就了他们对廉衡的更多疼宠,眼见他成长眼见他懂事和宽容。都想着他渐渐消磨了入仕打算,然而少年非但没有还一举状元,甚至一举驸马。这种希望下的失望,是廉衡月前被“人人喊打”之主因。
在少年心间,宽和归宽和,要做的还是得做。
只是将原来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变成了“留尔一命放尔远去”。
所以,点中纪瑾的阳寿,却也非真想要他命。
然而他不仅被要了命,还受以了“五马分尸”之极刑。
有人说,这叫“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有人说,作恶太多,人不吃你,天也雷殛你。
有人说,这叫罪有应得。
可诸如此类的云云,并没有令窒碍难吸的廉衡,回缓过来。
五日前,在少年听闻“官银灌铅”一事时,惊站而起之际猜到的最坏结局,顶大西市杀头。
然仅仅五日,官银灌铅一案就得以告破。速度之快,令廉衡吃惊,而酷辣的处决结果,更令人体寒。
少年首先意识到:当整个朝廷“力集一处”,所有文官“道在一线”,这股力量,当真是无所不能的力量,也是最为可怕的力量,甚至于连王都害怕这股力量。也正因这股力量强大到无所不能,因而历朝历代,都没有哪个王朝的整个朝廷能“同心合力”,大都三五成群抱团相抗,只极个别能独善其身。这般认识,对于少年调整后续节奏,有着不可言喻的指导作用。
处决结果,令少年更意识到,这位王根本不值他拥戴,今后不论做何事,对其都得留有九分小心。
处决颁布的次日,即刻行刑。明皇连等待秋后处决的宽容都未给。
银作局三位“局司”,刑量一致,判以腰斩,家财全部充公。子女,男充烟瘴边塞,女充秦淮官妓;银作局五年来所有银匠,不论知情与否,全部叛以绞刑;至于始作俑者,纪瑾,如前所述,活活施以五马分尸之极刑。
行刑之日,明皇要全体四品京官,列队菜市口围观。既震慑四方,又表明他的决心,和对近日所有事情之态度。
请罪奏疏至今仍被留置的纪盈,这位装病在榻月余的户部“大当家”,特召前去围观。父观子刑,可谓毒辣无道。原本装病的纪盈,事后真真病危在了床上,气息绵喘,性命危浅。
这日,廉衡靠了境阁窗榻前,强行将自己望书里送,好屏蔽一切,让他能稍许喘口气儿。
轩窗开着,鸟语啁啾,一切看似宁静。
午时过去一柱香后,施步正云燕一样游回来,脸色极是难看。他沉着声问守在阁外三人:“怎么都在外边儿?”
夜鹰:“说要休息。”
施步正:“那也得看着点啊?!”
追月却是冷沉沉道:“什么情况?”
施步正磴了磴压根儿,骂道:“妈的,囫囵个人真是活活给扯碎了。脑袋胳膊腿,绑绳给五匹马拉着,午时一到,令牌一扔,五匹马鞭子一抽,嘶拉几声,就他妈把人给扯碎了,血扬了一地,胳膊飞离身子后还一阵一阵痉挛着,绿头苍蝇到处飞,看得俺直想吐。纪瑾临死前那惊恐的哀嚎,在场的人估计这辈子都忘不了了。晕倒了好几个官儿,纪盈直接死过去了。妈的……”
施步正连骂几声娘,面色几尽发黑。
追月搅眉跟句:“杀就杀呗,非得这么狠毒做什么,肠子肚子扯满地都是,就能君威了……”
当此时,二楼传来了少年呕吐声。
沉闷对话,通过轩窗爬进了强自凝神的廉衡耳里。
施步正四人闻声一惊,慌步上楼。
夜雕边行边道:“你俩聊归聊,说那么详细做什么!”
施步正慌道:“不是说他睡了么?!”
夜雕:“你觉得他能睡着?!”
四人上楼推开阁门时,少年一手撑在榻沿边,一手立掌挡住四人,胸口起伏不定,强自出声:“我没事,都出去吧。”
四人纹丝不动。
廉衡抬眸,气质近似明胤,用一股从未使过的威压语调道:“出去。”
四人见状,只好退出。他们明白,少年之所以反应巨大,是因生性纯善,是因他从未沾过血戮。他固守心间的大道毕竟是臻善光明的。而日日指导他的,是四书五经,是爱是仁。他接受不来这种残忍,也是极其正常。
他同现场所有文官,恶心膈应的原因一致。
明王朝自建朝以来,以儒治国,信奉四书,讲求上天有好生之德。因而这一出五马分尸,确实极够残忍,便是明胤、狸叔,甚至是天天晃在明皇眼前的汪忠贤,也不曾料到如此结局。也许,对给所有事情搅杂在一起之前,此事发生,明皇碍于年纪大了没以前那么烈性了,只会以抄没纪府家财,褫职纪盈,流放纪瑾为结局,但正因为所有事情搅杂在了一起,令连日来暴怒的明皇,再度起了辣心。
一切仿佛回到了昌明十年。
无疑,这是自昌明十年以后,再度刮起的最为酷烈的血腥味。
而这,竟然才只是开始。
时隔十七年,王还是那个王,冷酷无情,狭隘自私。
大明律明文规定,私铸宝钞、白银造假者,诛九族。
然纪盈并未被连坐。但这并非是王大度,就冲他能分尸纪瑾,王已绝无大度可言。纪盈之所以能苟活病榻,又有太医院太医出诊治疗,乃是因廉衡拖请明晟,两度央求明皇,留着纪盈“帮”他查清户部二十年来的所有烂账。
是啊,少年还没开始观政呢。他可是打算,病好利落了,第一时间到“户部观政”的。
明皇不动纪盈,除明晟、周远图、赵自培和相里为甫等人外,无人知晓原因。
从而百官勘不破王的心意。堪不破之下,就更为恐惧,这让与私矿掺染的所有犯事官员,个个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他们怕了,他们想吐出来,可吃进去了再想吐出,难如登天。
是以,整个朝廷,开始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怖局面。这为后来的宫廷政变,既埋下种子,却又给了政变者“清君侧”“诛独夫”等堂而皇之诸理由。
话说回来,这一酷刑,令纪瑾几个斗鸡走狗的好友一个个面黄脸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敖放避府内水杯都拿不稳,周鼐半年之内没敢出家门一寸,熊炳才一个月内未敢高喝一声。
令褚心虑等人,对之后所有行动,及时做出调整,同时,谋反之野心就更为强烈。
令在朝仅剩不多的几个尽瘁君事的纯臣,譬如尤孟頫、赵自培等,对王完全丧失了信心。
令太子明晟,辗转几夜难以安梦。
更令明胤,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王位,第二次生出抵触之心。第一次,不必说,自然是十七年前的南境了——当明皇喝令年仅五岁的小明胤,亲手刺穿傅砚石心脏之时。
这一猝不及防的酷刑,改变了所有人的节奏和步伐。
令狠者愈狠,柔者愈柔,善者愈善。
亦改变了,今后整个朝局的走向,和最终结果。
官银铸铅一事妥当后,东宫、顺天府衙和三司,战战兢兢之下,再次分成两拨,回归调查己事。
远在南境的明胤,获悉此事时,最为担心的便是廉衡。原本只想帮他“开门红”,让他少耗点心思在纪家人身上,可没想到这顺水推舟,翻覆的竟是人性本善论。纵然相隔天涯,襄王爷也是心潮难已,少年之恶心,对人性之恶的接受力,对明皇的惧意、恨意和极度失望,一切一切仿佛都加到了他身上。
廉衡足有十日水米未进。
这令施步正等人大是担心,廉家堂弘文馆跪损之伤,才刚好利落,这要再出什么事,怎么给主子交待。好在,药鬼还滞留在京,给少年开了几服定神安眠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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