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论钱钞银
刑部右侍郎刘阶,羁押当日,要求单独面见赵自培。
刘阶是佘斯况的人,也即东宫的人,因而他回避苏学岑这位太子正当重用的同僚,令苏学岑心底略感不安。他对赵自培显然要讲一些不能为他所知的,但目今就他对这波涉矿贪渎之了解,应该也算内部人十分通透的了,应该已无他事潜藏水底了,可为何要单独面见?
在苏学岑却避监牢之外顾自猜疑之际时,赵自培同刘阶却眼战打得激烈。
这位右侍郎,是一位比他直属上司聪明许多的人物。在康王府白银遭査之际,他就已做足打算,先将幼子悄声送走,再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人,他聪明的瞄准了廉衡这位新晋额驸——这位对白银极度上心的人物。一旦佘斯况断尾自保,威逼他垫背背锅,他就要通过少年借襄王势力,护一家安危。尽管他已悄声送走幼子,但那到底是最坏打算,若能保全举家性命,又为何不干。
而他选择赵自培传口信,并非是他洞悉了赵自培和廉衡关系,只是因他无法选择苏学岑,更难相信其他人。
别无选择之际,赵自培,这个耿介正直老实人就成了最佳人选。
阴差阳错他倒挺会选人。
当然,在和赵自培一番眼战之后,他也只是轻描淡写了一句:“承大人恩,向廉驸马爷传句话,就说驸马爷若肯护我举家性命,刘某愿额外交代一件事。”
赵自培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却异常平静,只微微点了个头,便举步离开。
襄王府暗卫颇多,拨转数十人护其全家安危不过举手之间小事,廉衡忖度几许,也不愿耗心思多想,选择信他,即令夜鹰遣派十余名暗卫镇守刘府。
翌日,赵自培和苏学岑坐于堂上,进行最后的讯问。
刘阶带上来后,赵自培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刘阶获悉后,不由心石落地,尽管他对廉衡真正安排护卫与否无法获知,但他选择相信少年。这种相信,是出于为官者心底唯一残存的最后光明。
诚如廉衡,一心币改,才学出众,驸马之尊,崇门爱徒等多重身份笼罩的小金人,初出政途,就诡谲深沉到难以相信的话,那整个朝廷就无一人可信。
倘若廉衡确实不足以为他所信,他纵然死,也罪有应得无话可说了。
想罢他怅然一叹,简言交代了两座银矿后,郑重望着二人道:“罪臣还有一事交待。”
苏学岑意料之内,赵自培举耳细听。
刘阶倒底曾效力东宫,苏学岑并不想置他们于死地,沉默少顷方道:“何事未说,刘大人可想清楚了,再一一作答。”
刘阶:“银矿一旦遭查,牵藤挂蔓,别的自然也能查出,因而罪臣愿意坦白从宽。”
苏学岑瞥眼风尘不动的赵自培,再道:“还有别的什么不为我们知晓?”
刘阶点头:“还有一座铜矿,专门用于私铸铜钱的。”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私吞银矿,更挖铜铸钱,还是以谋利为目的“伪钱”。
赵自培、苏学岑闻声哑口。
关于大明币制,关于钱钞银,若是浅扒,可如是概说:
铜钱之盛行,追溯于秦汉,源远流长,是货币发展中最重要、最正统、最普遍的类型之一,我们所戏称的“孔方兄”,就是最为主流的方孔铜币。
明太祖建朝以来,原本,他吸取了“前袁(元)”失败的货币体制经验,在纸钞和铜钱之间,选择了缺点很多但因稀少而稳定性极好的铜钱为法定货币。
但大明回归铸钱制度仅仅七年,就宣告了铜钱制度的失败,从而转铸“大明宝钞”,同时开始以律法条文禁止民间金银交易。随后又为了防止“重钱轻钞”之风气,巩固宝钞地位,在“禁银令”后又推出了“禁钱令”。
这一货币体系从宣明八年至今的昌明二十七年,历时六十载,牢不可破,中途虽跳出了傅砚石等人想推翻该币制,但还是以失败告终。是以,大明王朝六十年盛世,予人的印象,只有“钞”。钞行天下,铜钱金银这些尤为珍贵的东西,反而几无“存在感”。
打个比方,“宝钞”是正宫皇后,是朝廷最为认可的至高无上,但“她”一般的得不到主君的爱;而铜钱或金银则是诸“贵妃”,虽无高位,却最博主君宠爱。
正如这钞银,便是朝廷如何尊奉“宝钞这位正宫”,百姓还是只喜欢“铜钱金银诸贵妃”。
那么,太祖为何最终放弃了铜钱转铸纸钞呢?《明太祖实录》中,对此有简单概述:一,缺铜;二,铸造成本高,劳民伤财;三,私铸问题,屡禁不止。
但傅砚石当年会同尤孟頫等几位好友,一致认为,太祖此举,其实也有着弥补巨额财政开支不足的因素在里头。
但,也正如傅砚石当年那声慨叹一样:禁得了一时,禁不了一世。
若非明皇性烈,这土崩鱼烂的钞制早已瓦解。只因他强权,因他极端的“护钞行为”才使得通行宝钞苟喘至今。
但自下而上的“反钞风暴”早已刮起。
只待成势。
聪明的人,其实早已看出,白银时代已不可遏制的要来临了。
明皇不过是在做最后挣扎。
而这场大风暴,白银之到来,若说是因他廉衡再推,还真是高看了他。这不过大势所趋,这只是民间自下而上自发涌起的经济变革,无法阻止的变革。廉衡从中,不过是起了一丁点催化作用,让这股风暴,从坊间席卷向禁城之时,先自禁城里朝廷内刮起了一股风,不叫廷臣和帝王过于得猝不及防,进而生排斥反应。
为何百姓,会如此排斥宝钞,前文已做过不少赘述。
一,明政府并无足够量的储备金银,作为发行纸币的基础,加上民间巨商通过私贸不停从海外运入白银,为应付如此局面,朝廷不得不加大宝钞的印制数量,这无疑是雪上加霜。更使宝钞不为民众喜爱,若非朝廷通过增加税目,并要求民间以宝钞方式来缴纳一半税赋等方式强行保钞,宝钞早为百姓遗弃。
这是对币制缺乏认知的原因。
二,宝钞体制根本上暴露了最高统治者敛财目的,在如此情况下,宝钞的流通完全靠政府强制性的政策。是以除纸钞本身昏软不耐用之外,最大问题是朝廷只发不收,造成宝钞贱薄如纸,失败自然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有明以来,家底不厚引发的。
不过,明皇再是执拗,近年来对于宝钞的失败,他其实心知肚明,嘴上再是不言,行动上还是妥协于现实几分。这也就是五年前“钱禁”政策开始不断松弛的原因。
如此,昌明王朝的货币秩序,从“推广单一纸钞制度、禁止金银流通、禁止铜钱流通、确立官方折价体系”四大方面,变成了“钱钞兼用,禁金银”的格局,即通行宝钞大行天下,铜钱夹补交易。
钞烂不为人爱,金银勒禁,那么铜钱,理所当然就成了民间极为珍贵的存在。
是以禁钱令一松,私铸之风大兴。
然而这并未被朝廷所过于重视。
因为中国历朝历代都缺铜,金银矿脉更缺,物以稀为贵,铜在比金银量大而便宜的情形下,虽然成了交易货币,但缺铜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所以,私铸铜钱者,并非像私铸宝钞者那样有厚利可图,造假者自然也就不多。且因铜钱熔铸者,多为以谋生为目的百姓,是以刑罚远不如私铸宝钞者一般,有“一家私铸五家坐之”等重罚。
然而短短几年,铜钱形制烂恶就又成了一大问题,对百姓朝廷深贻其害。
因而就在今年年初,明皇新颁布了私铸铜钱家人坐之等重刑。
刘阶如今道明一切,自保已无可能,只是在为家人挣扎。他尽可能道明一切,并主动提出,将近年所贪,如数归还朝廷。
据其交待,他们于黔州密林深处,设炉私铸铜钱,通过加工私挖来的铜矿,基本以一铜九铅为成色;甚至销毁官钱,掺入铅砂,以作工本。以此掺入官钱,对滇黔政府财税收入及黔地百姓的日常生活造成很大影响。
比如“将银易钱,则官钱价贵,私钱价贱;将钱易物,则官钱私钱同一身份”。本来政府铸的铜钱按规定每一两银兑换一千钱,但在实际市场流通中劣钱良钱互相掺杂,非三千钱,不能按一两银纳税,这样,百姓深受其害。
这是尤孟頫和钱辂在云南三年,碰上的比假钞伪钞更为棘手的问题。
因为私铸铜钱之风,叫铸钞之风愈发浓烈难禁,所以尤、钱二人这便会同廉衡决定,将所有矛盾转向“宝钞”和“白银”,而将铜钱忽视掉的原因。
在他们的大局意识里,是白银主币,宝钞辅币,而同样缺乏的铜即铜钱,将被排出币制体系外。
此外,刘阶除了交待他们名下的一座铜矿,更将“大红山”最大的一座铜矿交待了出来。他说,虽不知该铜矿拥有者为谁,但其之大超乎想象。
他这一交待,令赵自培和苏学岑,纷纷缄口不动声色。
赵自培表面显出一幅等待苏大人指导的样子,苏学岑观之,也不加掩饰,直说兹事体大要回去同太子商议,看如何禀明明皇。
离开刑部后,一个奔赴东宫。
一个幽幽出来,看似去茗园喝茶,却也是奔去了境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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