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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白银陷坑


  顺天府堂房死寂。

  魏缙所想像的众人惊诧情绪他如愿跪观,但如此的“浪恬波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尤其顺天府尹胡惟仁——长年视马党为冤雠的绿锈大头钉——的慎静不语,令他颇为不解,竟是抬头直直盯着这位京师最大的地方官。

  赵自培随其视线掠眼胡惟仁,尔后双手交叠腹前,目光空放,微微失笑,再哈哈两声低低苦笑:“这银坑,这陷马坑,究竟还要陷多少人进去?”

  他声调不高,却让静如止水的大堂愈发死寂。

  他反应真实,苦笑也确实只是声苦笑,饱含无奈。廉衡狸叔的行动是没有事先知会赵自培的,防他过于“明白”反而被“明白”进去,当然,少年也不准备事后再知会他更多,令这些不多的赤胆直臣,感受襄王府或他廉衡过多的阴险毒辣,这对这些循吏来说有害无益。

  赵自培这低低一叹,直捣众心。尤为捣心的,自然数胡惟仁了。

  魏缙挑顺天府的大鼓捶,除了刻时刻日,三司即赵自培等人正巧皆在顺天府商议近事,更在于胡惟仁是敖犬,他来此处咬马党,其人必喜闻乐见,孰料其人竟出奇扭捏。包括魏缙,包括廉衡狸叔都未曾想到,胡大人适此敏感时期,竟还敢揣走暗流递来的万两白银。

  而今看来,这万两白银是烧得多红的碳圆,胡惟仁烫烂的衣兜已让他深深体悟,然悔之莫及。

  一番思想揪扯,胡惟仁拿起惊堂木,“啪”一声,举座皆惊。

  佘斯况一众的肩膀跟着一耸一落,魏缙干透的冷汗再次湿身。

  只见胡大人吹起胡子厉声一喝:“堂下贼人,僭越法度,以下告上,是何居心?”

  被廉衡喂过定心丸的魏缙,竭力平复颤抖,稳住心神,按预先想好的托词依老为实道:“下臣为一方父母官,食万民俸禄,眼见冤案高悬被压而不审,窦家百缕冤魂无处鸣屈,实为痛心,几经思虑方决定来京上告。臣自知越级状告一省臬台,乃大不敬罪,可此案干系国危,臣不得不冒行法度。且‘纠官邪,戟奸暴,平狱讼,雪冤抑,振扬风纪澄清吏治’是臣为官圭臬,更是下臣为皇上排忧解难的唯一途径。下臣今日只是做了该做的,若因此受刑,臣纵死无悔。”

  听听这振聋发聩的话音。

  静站角落的秦狩,闻言哈哈冷笑,真是宁信老妓从良,莫信官爷巧嘴。

  秦猎夫这声笑让傲跪堂下的魏缙,腰板不由缩了缩,他侧头瞥眼秦狩,心说“是你们非要将我绑来,拉进这趟浑水里泥坑里,我现在称你们心,攀扯马万群,闹大整件事,你还在那拆什么台笑什么笑?”

  秦猎夫感受他浓浓怨懑,忙收紧笑容威严如初。

  倘使廉衡在场,必要“啧”其人一声,心骂一句“这虎逼哨子!”

  魏缙的话,不过场面话,在座多不过举耳一听,但经他如是说,事情就更难办了。

  事发顺天府衙,坐大堂正中的胡惟仁,被逼得再度开口,不过魏缙话已说到这份上,他当着众人的面,以胡言诓语、扰乱法纪之由将其驱逐出去,等明皇闻悉此事时,他就不好过了。但要他冒然出声,受理此事,他也决计不干。

  一番纠结,胡惟仁语调饱含威逼:“即便你忠不避危,有心揭举不臣,也不该跑我这顺天府来胡闹。先不说这官吏监察,职属都察院等监察机构,你跑错了地方,就说这罗文松,属一省按察使,是直接负责于刑部和都察院的,刑部尚书佘大人就在此处,”胡惟仁说时抬手恭敬地指了指佘斯况,继续道,“你罔视上司,要顺天府给你说法,岂非让本官越俎代庖?你这番举动,岂非故意陷我于不义?莫不是想要本官挑战佘大人权威,引发内讧?”

  这是想将烫手洋芋继续扔给佘斯况了。

  魏缙被这话怔在原地,慌忙移目,望向佘斯况。

  他小小知府自然从未见过佘斯况,未能事前认出其人不怪他,不过这还不是问题症结,关键在于,佘斯况是马万群的人,他在这公然“告马”,岂非自寻死路?心下不由一阵慌乱,失声再难答言。

  佘斯况知他在怕什么,跑贼窝告土匪这可真不是太妙,心底不禁冷嘲,但该如何下棋他还是知道的。遂干嗽一声,望着惶恐不安的魏缙道:“本官作为刑部尚书,替陛下理天下刑讼,自然有冤必申。既然窦满贯一案疑点颇多又干系极大,本官岂能像胡大人一样,宽心旁观。你放心,不管你击的是哪家衙门的鼓,这事,我佘斯况彻查定了。”言毕他望向赵自培,“不知赵大人,可愿同佘某,一道剖冤?”

  赵自培早就洞悉了佘斯况的“离马自保”之心,便不加佯拒,诚心诚意接邀道:“当然。”

  这一声当然,让跪在堂中的魏缙大气一喘,差点以为他就这么被襄王府活卖贼窝了。

  二人目光一碰,同时望向胡惟仁,再递次扫向他人,赵自培先道:“鄙人既蒙陛下钦点,调查近日各桩案件,而魏大人口底吐露悬案与康王府一案引发的后续案件又颇多关联,鄙人自然不得不管了。不论在坐作如何想,这事,我必如实禀明陛下。任何后果我赵某自担,决不牵扯诸位。”

  在坐依旧默不吭声。

  只佘斯况道:“窦满贯卷宗黑纸白字就在眼前,而日前的无名尸上所记载的悬案又与魏大人描述一致,若真有假,办案不力而获罪,还是我之前讲过的那句,乃我佘某天命所归。”

  赵自培望着他,徐徐不迫道:“不知佘大人,首先如何?”

  佘斯况:“拿着卷宗,进宫面圣。”

  赵自培:“直接面圣?”

  佘斯况:“直接面圣!这事査与不査,得陛下说了算。”

  话中深意,侧面反应了佘斯况已猜晓这谋逆大事与皇亲国戚有联系。因而,如何处理只能先请示明皇。

  赵自培比他还明镜,思忖一刻点头默同。不过此刻,他心急的,是将事情如何第一时间传递给廉衡。不知觉间,廉衡即其背后的襄王府,成了他心间无形泰山,一处值得信任的倚靠,在这浊世里还算清明的、超大倚靠。他一心指望着这宗岱岳,恢复大明清朗气象。

  同理,佘斯况也急着想找廉衡商议。自他被廉衡操控,对旧主马万群——这曾经的靠山——反戈相击时,他就惶惶不安,像一根浮萍像一只断线风筝。身居官场,没干爹干兄傍腰撑场,真会令一个人中气不足。怎么说来着,朝中无人莫做官呐。所以,官心不死的他,自然想着再傍上廉衡,也即傍上襄王府了。

  一瞬间,这位二品大员堂堂刑部尚书,对曾经冷眼斜乜、恶语相向的少年,竟突生“讨好”之心,同时又生出“改过自新”奇思。此念一出,年过五十的官场老奸,竟面皮一红。

  心说:混成如此,真是匪夷所思。

  见他面色忽青忽红,赵自培掩饰了洞悉表情,诚恳一问:“那依佘大人看,我二人何时进宫面圣?”

  佘斯况回缓神灵,忖道:“一个时辰后,朝房见。”

  赵自培眉锋浅动,不管其人为何要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对他来说,当真急他所急,遂缓缓应答:“好。”言讫起身,向众人拱手告辞,“那赵某先行一步。”

  佘斯况随之起身。

  一直被忽视的东道主,顺天府尹胡惟仁着急一拦:“佘大人留步。”

  佘斯况驻足:“不知胡大人,又有何指教?”

  胡惟仁揩了揩额头碎汗:“这刁臣的话真假未定,佘大人就急欲面圣,实为不妥。况且,你走了,他怎么办?总不能就叫他这么跪着?”

  佘斯况礼貌一笑:“劳胡大人将他先关到侧堂,待佘某出宫回来,再将他接至刑部。”言讫大步离去。

  胡惟仁:“唉我说……”他大臂急急探出,却尬在高空一时难收。末了,缩回手,再重重一拍惊堂木,喝令,“将这刁臣给本官带下去。”言讫蹙眉退回休憩室。而三司一众,依旧沉默原地面面相觑。

  这一刻,拿了不该拿的大小官儿,只求这背后的人能言而有信,不因他们拦不住事态,而无端牵扯他们。

  瘦竹园离顺天府衙不算远,一炷香功夫,各自绕道却殊途同归的赵佘二人,落轿掀帘,瞥见百米之外的彼此,皆是一愕。当然赵自培很快就明白了,穷途末路佘斯况想抱紧廉衡这根草乃情理之中,但赵自培这股山泉这股清流,抱紧廉衡的行为却令佘斯况大为震惊。反应片刻,他才明白,这位突然被钦派为“主审”的人物,原也不只因“身正”,更因他背后的人啊。

  原来,他早就挑了襄王府纳凉啊。

  两人互望不语,皆不落地,僵持片刻,赵自培叹息一声正要落足,“铮”两声两只令箭几乎同时射向两顶轿门边缘,二人惊慌四顾,忙取下箭头裹挟的纸条,阅毕脸色双双一惊一沉,抬眸再看眼彼此,静寂一刻同时落帘出声:“起轿,入宫。”

  两顶轿子又折往不同方向。

  纸条自然是廉衡飞赠的。

  少年猜到他们闻悉此事会率先来此地求“药”,毕竟事关谋逆的事,背后若无皇子亲王掌舵,普通大员孰敢沾惹,遂早就备好了苦药,而之所以等他们来此,才将纸条飞赠二人,不过是防止自己过于“灵敏”招他等无端猜疑。他廉衡再快,多不过是襄王府在顺天府衙有暗桩,先于他们传递回消息。可少年做出反应到写出对策,总得要个时间缓冲吧,太快,是真会适得其反。

  且,选在赵自培和佘斯况双双落轿、互相瞥见彼此后才射出令箭,廉衡深意,不过是明告佘斯况,他并非孤军奋战,这是在给心底不住慨叹“贼船易上难下”的佘大人打针强心剂,希望他能甘心被利用,并使出浑身解数圆满此案;同时也是知会赵自培,他开的这味药,过苦,需得两个人一块携手共饮,才能鼓足勇气喝下去,达到目的。

  折往南北两向的赵自培、佘斯况的两顶软轿,大半柱香功夫后再度汇聚于左掖门前。二人相视一笑,也不多言,各自递上帖子坐朝房内静待召见。

  直踏过金水宾桥,佘斯况才出声问:“赵大人可想好了?”

  赵自培道:“佘大人呢?”

  佘斯况忽然吟诗:“尝嗟多病嫌中药。”

  赵自培失笑接茬:“拟问真经乞小还。”

  言讫双双大步,跟着导引太监前往武英殿。

  这诗吟的怪,本不足以表达二人此时此刻复杂情绪,但一时又找不出更妥帖的诗来表达内心,就只好粗粗一吟了。原来,廉衡给二人的建议,除了上禀魏缙所说,还强谏二人,将暗流在江西坐拥几处铜矿私铸铜钱、同时在建州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等一连串大事一并上告。

  且不说暗流在江西坐拥铜矿、私铸铜钱这事,单建州一事密之又密,就是马万群敖广也未必知晓。二人当时阅毕如遭雷轰是必然,原本,劫商富商以筹军资一事乍听上去尚有胡诌之嫌,然一旦结合铜矿、建州诸巧合,这“谋逆”一事就板上钉钉了。

  造反谋逆啊,这可不是普通的贪赃枉法?

  而谋逆的人,又会是谁?既非东宫,又非襄王府,那这庞大阴毒的势力,究竟是谁?他们正在得罪的,是谁?

  这银坑陷马坑,究竟要陷什么人进去呢?

  虽说此时此刻,二人尚忧虑安危,却不知,顺天府刑部都察院近来早已是四布敌手。若非襄王府暗卫跟护,他二人甫一踏出顺天府,就被守在府外的杀手们送去见了阎王了,或者,早已拿家人安危将其人挟之。

  但一时大意、被打个措手不及的暗流,终究是棋输一著,眼睁睁叫廉衡将他们拉到太阳底曝晒。更不知,他们密之又密的建州老家,早就被襄王府盯上了,更不知,他的先锋军——那手起刀落杀人的秘密组织的老巢,已秘密混进了襄王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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