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火执仗
时值殿试。打早儿一众青衣儒巾的新科贡士,由礼部恩官领着至谨身殿丹墀内,分东西两列面北而立,文武百官各具公服侍立大殿内外,举国上下选贤与能,场面蔚然壮观。廉衡观眼身前有远图公垂立,身后有敖顷鹤足,放心托胆做足逆鳞准备。余光儿扫眼菱花窗柩内的敖马两党,盘恒着最坏打算。思虑间,闻鸿胪寺官员奏请明皇升殿,司职太监挥鞭三响后,众人诚惶诚恐地行足五拜三叩头大礼。
“科考历来为朝廷抡才大典,关乎人才选拔、国家兴旺、政治安定,讲究立心为公,讲究公平取士,不得偏私。”微闻大殿内金玉之音响起,明皇话到此处停歇片刻,看眼满殿大臣,沉沉再说:“不偏私是什么意思,诸卿知道么?”大殿内外始终鸦默雀静,明皇逡巡一凡话锋旋即一转:“你们不知道。你们若明白,何以致一个小小史翰林、两个区区春坊官,竟能如此手持倒板、狼子野心,挤占皇榜科位,坑挖我朝人才?!你们若明白,何以致这为国选贤的朝廷大事,成为受贿敛财、等价换权的捷径?!”
“臣等有罪。”百官执笏垂首。
“不,诸卿们怎会有罪,有罪的是那些贩官鬻爵、朋结党援的贼人,爱卿们怎能与那些贼人相比。”话到此处,百官面面相觑,而殿外躬身候着的廉衡,心里止不住佩服这皇帝心思真是够缜密。还说迟迟等不到周鼐及纪瑾三兄弟一事的后续处理是为何,原是要等到今日,等到在他们三百贡士面前,亲自处理。思量间,闻明皇再道:“贼人伴食其位,陷我朝于不公、不平、不仁、不义的窘迫境地,令百万举子失望寒心,如此贼人,有一必惩有一必罚,以正我朝纲,以平我民心。待今科结束,史翰林一党移交三法司鞫谳问罪,右相协理,所有涉事官员及贿银入仕举子,一律严惩。众卿可有异议?”
“陛下圣明,臣等谨遵圣谕。”百官随声附议。
礼部尚书周邦仪看眼敖广,瞧其泰然居之根本不闻不问,只好长叹一声匍匐跪倒:“陛下,微臣教子无方,令其作出失德之事,恳请陛下降罪。”
户部尚书纪盈看眼敖广,亦沉沉叹气出列跪倒:“陛下,老臣失察,本以为小儿胸怀锦绣,不料他们竟也纷纷参与到科考舞弊之中,实乃有愧皇恩。今已撤掉纪瑾太仓大使一职,纪同、纪添二子亦退学国子监,皆圈禁于家中面壁思过,只待陛下发落。”
明皇掩藏了眼里清晖,恩威相济道:“两位爱卿日夜为国操劳,无暇调教虎儿,朕理应宽宥他们。但恐大殿内外贤良不服,姑念其年幼,遂对爱卿们各罚奉三年,令儿们终身不得科考,以平民心。爱卿们可觉妥当?!”
纪、周二人互视几番,深知明皇时隔半月才在这满殿贡士面前提及此事,此行此举,分明就是不给他们任何驳辩机会,只能老泪相涌,憋满一腔子悲愤齐齐跪安说:“臣等谢主隆恩。”
最怕君王笑面刀。一众大臣缄口垂立屏息凝神,哪个不知,周鼐不过为人所用,那等自打自招的书信分明是有心之人趁机塞入其怀中加以构陷罢了,合该他们平素品行太差也算是报应不爽了;哪个又不晓,明皇意在杀鸡儆猴。朝堂日陷党争,明皇早欲打压,此番不过是顺水推舟,借着有心之人煽起的东风做个警示,教化大臣们切莫再敖马站队。
垂立殿外的廉衡心底不住盘算:观这明皇,果真狠辣有余啊,堪堪不似坊间传颂!不过他既有如此手段,又何以受制于左相,连个左右相虚名都摘不掉,当是有何把柄?!忽闻净鞭三响,群臣跪地叩恩,明皇退殿乘辇。廉衡同众进士,忙忙跪地埋首不敢直视天颜。
明胤、明晟退出大殿后,心照不宣地皆往贡士队伍里瞥眼,各怀心思相视一笑,彼此无话并肩前行。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最后的一波寒潮甘雨蓄势待下。众贡士端坐谨身殿两侧廊庑,列班跪接了试卷后,就纷纷提笔冥思。粉雕玉琢的廉有才,不做思量挥毫就洒,只因月前草拟作就,此时端的个行云流水,字字光园体大,不足半柱|香|功夫就从廊庑里霍然出列,手执对策直奔东角门受卷官处,作揖交呈,又转身对廊内瞠目结舌的敖顷、远图公等冥思儒巾们,叉手道个相安,便在一众灼灼目光里邋邋出门,背影赳赳,阔步昂昂,走得叫一个六亲不认。直惊得受卷官儿目瞪口哆,定睛恭送他神仙远遁。
待受卷官回转神思,正欲观览这狂小子试卷,墨卷已被杨鸿礼利手抽走。
虽说明皇降旨,此番殿试名次由他一人乾纲独断,但照旧要先由读卷官们将文章分出个一二三等来。这太子太傅鸿儒饱学,又颇具崇门风采,人皆仰敬,周鼐案后由他作主考官儿倒也个个心服,不怕再失公允。可谁曾想到,好官儿这次偏巧剑走偏锋。那炳炳烺烺却故逆龙鳞的试卷儿,若隔给正常阅卷官儿,管保见不得圣面,可这杨鸿礼却巴不得双手奉上!
雨星子有一点没一颗,要下不下的搅着所有人情绪。明胤和太子在御花园正吃茶闲聊,闻得匆匆走过的宫娥皆私议纷纷,交头接耳,太子微作示意,邝玉厉声喊住几名宫娥:“宫城禁地,尔等为何私议纷纷,不知深浅。”
宫娥们连忙跪拜谢罪:“奴婢们知错,望太子责罚。”
明晟退开邝玉,轻声问:“莫怕,且说说你们在议论什么。”
领头宫娥知太子秉性醇厚待人宽善,便大着胆子答话说:“回禀太子,奴婢们听大殿回来的公公们议论说,今日开考刚足半柱香时间,就有位小相公离席交卷。据说他词藻绝代风华无双,太子太傅未经糊名就将他策卷儿藏起来,不叫遗露半分内容。各读卷官儿们要看皆不给看,便愈发神秘了,未及一个时辰,大内就都在传唱这事了。”
明晟失口一笑,见明胤依旧泰然居之,慢品口茶问秋廪:“秋廪,你说说看。”
秋廪作揖恭答:“回禀太子,卑职以为,这小相公应该是弘文馆小孟尝没错,至于其殿试异举,要么天降大才,要不视为儿戏。”
“邝玉,你呢?”
“属下以为,蓬头稚子,不足为惊。”
“邝玉你这厮,平白辱没我好兄弟是为何啊?”唐敬德撑着骨扇,从一簇红花儿后风流现身,几步走近水亭,削眼邝玉继续调侃:“有本事,你也惟务直陈,给大家半柱香功夫写出个千字儿策论来,让我们瞧瞧看呐。”
邝玉被刷扫一通,好没脾气句:“那小孟尝何时认公子作了哥哥?”
“这个,”唐敬德吱溜口气,耳热面烧道:“他既叫的我好兄长,我不得护着他些?!”众人听去纷纷鄙夷,那小子仗着年纪,不见谁都口口声声儿“姐姐兄长伯伯爷爷”的套亲近?!
而这仗着岁轻的小子,此时正溜溜点点披着雨星子,赏着碧瓦琉璃在宫城前殿里到处乱晃,满腹心事:昨日添满了米瓮面缸,倘使不测,家里人暂时应饿不着,攥取的银钱都藏在炕厢背后,小大也是知道的。
转念又嗔怪自己:怎就像安排后事一般了?好歹自己也算是为民请命了!明皇如何昏聩也不至砍他脑袋,最多关顿牢房打顿板子,以示惩诫。想他故意从速写就,首个离场,只求物议哗然。噪声愈大,明皇翌日让他亲自“读卷”的可能性就愈大,如此就愈不好收场。而自己逆论议的又是百姓最为关心的满街满兜的贱薄纸币,明皇素来爱惜他在百姓及贤俊心中的声誉,因而他既不能也不会下令让满殿的贡士缄口闭嘴,如此,不消一日,满殿贡士定将他诓论“钞法”之事传遍京畿,甚至四海举国,民情沸然间,明皇就更不能剐杀了他这“为民请命”的狷介狂徒!
其次,那字字文章虽未明确表陈,却但凡是个长耳朵的,皆能听出矛头不仅直逼权倾朝野挟朋树党的敖广及其党附,还同时责难了积银藏金敛财无度的马万群太子党。明皇不正愁没些个手段由头打压敖马两党、分化党争嘛,自己再借他东风,岂有不赏反惩之道理?!
再者,这片龙鳞,就算他不逆,日久天长天下人也得逆。这一点明皇比谁都清楚。他不过率先垂范直戳痛症,自己抬自己去祭旗罢了。这等勇气,可褒可奖!
然他不知,明皇心里是有一根刺的,二更天三更鼓的午夜梦回,那一缕银魂素魄,目今还是不容任何人碰触的。
如他盘算,不消半日满皇城确实都在物议他冰雪神童。
然他亦不知,言论的飞速传播,还要多亏那位浩然正气的太子太傅杨鸿礼浇油吹火。想此人也是沉敏,见廉衡竟猖狂到将为期一天的殿试,戮力浓缩为半柱香的眨眼功夫,头个离席自扎明火,立时更变了心中对策,将自个借势摘得个干干净净。原本答应乌叔,逆文要由他保着送呈明皇,但那势必要被明皇迁罪。本想迁罪就迁罪吧,只要目的达成又有何妨。熟料这小子平地惊雷,巍巍大殿上引得是众目睽睽,他岂能不借势吹火举臂成全?!想他看似保护文章,不教旁人多窥一眼,却更能鼓噪声势勾发明皇好奇。如此,明日读卷,明皇必要钦点这廉衡,为显今朝光德,更会让其亲自唱卷,孺子狂言阙词,牢狱之灾自然就板上钉钉。
而那位将来大殿保他的人,自此就算沾了水了,夹背气之下,不怕其不远离京畿,不怕其不弃离弘文馆。
拳头大人心,尔虞我诈,你死我亡。
神童思绪乱飞,脚根也便乱滚,下坂走丸直蹿到谨身殿西侧的崇楼外敞亭,方被一阵猫狗互峙的嘶怒声给拉回神明。却见那狗,是条通体雪白的牡丹犬,而那猫,乃一只黑首白身蓝眼的进贡波斯猫。谨身殿是前朝三大殿最北一座,亦最近后宫,想来是六宫娘娘们爱宠追逐乱跑,经后右门才跑到了这巍巍前殿。他佯佯个眼,傍柱而立抱膊看戏。好一刻钟,名猫利爪子直给贱狗子几巴掌,狗吃了亏,欲还击却又怂包,试探几番便露怯退避,愈退愈怂。
廉衡长吁短叹,指狗就骂“枉你一条大狗”,再骂句猫“你个猫仗人势的东西。”说时左右抡拳袖底运风,大喊句“看打。”花拳绣腿圆瞪眼,吓得阿猫阿狗直接狼奔豕突。假把式这才收了毫不伶俐的、余痛尚存的腿脚。
只见他伫立无言,盯着铅云神思缱绻,眼底更是搁着悲凉: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经年经月,这群狗官们不还是官威赫赫?!公道哪里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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