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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滇黔试水


  九宫门拥蔽贵阳府黔灵山,鲜少人烟,除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的胜景外,亦是坛罗虺蜮伏虣藏虎的积险地,绝壁峭崖崩榛古道,乃其天然屏障,以是该宗门愈发神秘,愈发不可相抗,成为江湖第一势力。要说将宫阁隐匿于这鬼哭狼嚎的地方,最高兴的自然是数那神神叨叨的药鬼了,有事没事抓几只爬门过户的蛇蝎蜈蚣和壁虎,玩死的、纯活的,啥啥都敢扔其他几位少宫主房间里,甚至是枕席之上被窝之内,自称其乐无穷,结果往往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不,此时此刻,假扁鹊正一只脚倒吊房梁上,垂下的袍子已完全盖住他的脸。听到“京都来信”四字后,撩起袍子,倒吊着眼紧紧盯着怀素,见他看完白鹞鸟飞越千里关山送来的信函后,略一收拾便轻装而去,扁鹊连忙大喊:“怀素你等等,你去哪,你是去京城嘛,我也去,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你别走啊,你给老鬼我站住,站住,来人呐,救命。”

  怀素甫一下山,便屏退几名坐下弟子,孤身前往京城。

  七天后。

  人如其名的捕风,快过八百里加急的驿传,竟已风驰电掣地赶回九宫门,告安老宫主后,信步踱到怀素房间,瞥着依旧吊在房梁上的药鬼一本正经道:“哟,练功呢。”

  “你小子快放我下来。立刻马上。”药鬼撩起倒垂下来的袍子,看清面前来人急作命令。

  “哟,辟谷术又精进了,七日水米未进,气息依旧绵远。”

  “快放哥哥我下来,要不然我一锅药死你几百只信鸽。”

  捕风……碍于信鸽毫无甄别坏人的能力,他咬咬牙根,自腰间掏出匕首飞断兽筋绳,药鬼当啷坠地啊啊两声,尔后盘腿坐地,捏捏眉心:“这几天出出入入,都是些见死不救的,没个好人。”

  “天道好轮回,你不也喜欢见死不救。”

  “这能一样嘛?!”药鬼站起,摇了摇冲顶的脑浆,喝口凉茶,“若非老鬼我身上装着一瓶大补丸,你小子看到的就是具白骨。”捕风摇摇头不瞅不睬,药鬼喝口茶再问:“你可从京城回来?世子爷召怀素去做什么?他可五年没出山了,深居简出臭道士一个,不,道士还云游四方呢。说说看,京城风云几何?”

  “无事。”

  “可跟那位进士爷有关?”捕风不语,药鬼眉毛一挑嬉皮涎脸,“哎呀呀,果真天道好轮回呢。老鬼我收拾收拾,也上京玩一遭。”

  二十天后。

  葫芦庙,槐树底,夕阳苍翠,阊闾映红。

  怀素眼里的半大不大的廉某人,黏着假胡须正摇头晃脑地为一小娇娘看手相。“姑娘掌厚背圆,十指不纤不方,呈鹅蛋形,五指根部略显浅窝,肉润骨细皮滑,此为贵人之象。且木星丘、土星丘和水星丘皆有**突起,更乃大贵之象啊。姑娘日后,必将嫁个举世无双的好郎君呐。”

  一席吹捧令娇娘喜上眉梢,掩帕高兴一阵,索性又挑了三五荷包,再扔串铜钱到钵里说:“借小道长吉言,钱无需找零。”

  廉衡喜眉乐眼方收好钱,甫一抬眼,见街前壁立着一位衣素白道袍、温冷两相宜的清华男子,正安详肃穆地捡勘着自己的一颦一簇一举一动。知其人绝非简物,他立时抿紧巧舌,将缝有阴阳图案的纯阳巾摘掉,扯掉胡子换上儒巾,起身揖礼。

  怀素礼敬回去,稍稍瞥眼远处垂落的马车帷帘,安缓走近他:“小道士可愿为在下推衍命相。”

  廉衡:“小生岂敢班门弄斧。”

  怀素:“哦,你认得我?”

  廉衡:“原本不知。”说时他顺着世子府马车看去,再看回来,“现在半解。”

  怀素:“听闻小先生,找鄙人有事相商。”

  廉衡看着面前人物,心说此人不仅擅长奇门六壬太乙,更是将鲁班机巧玩了个炉火纯青,原以为是个活龙鲜健的四目灵动人,孰料是位温恭自虚的慢调调慢动作。廉衡拱手再是一礼:“台端既肯涉足葫芦庙,那,可愿到寒舍喝杯简茶。”

  怀素微微颔首,廉衡弯眉一笑,转身踹脚大槐树,抬头嗷呜:“收摊了收摊了,大哥你别睡了,快下来。五十步,五十步,醒醒。啊,你头猪。”廉衡说时从地上抓颗小石子,扔睡汉身上,“睡这死,敖放将我掳走,你都不知。”

  草莽挠挠腔子,一跃落地,诧异:“怀素,你咋来这了?”

  怀素温恭求教:“五十步?何解?”

  施步正不爽地指着廉某人:“这根小豆苗说他叫‘百步’,俺看他千步不止。开始我不知啥意思,后来问主子借书,主子给俺本《孟子》,我一翻就翻到了。他才逃兵,俺战死原地绝不怂退一步。”说着拎地瓜似的将廉衡儒巾摘走,扔进其褡裢里,“文人帽不适合你,脑后拴条布就成。”廉衡睨他眼,三人不消一刻钟便拐至廉家堂。

  怀素入院前,盯着大门上“老鸱窝出凤凰入我廉家堂送你状元郎”的榆木楹帖眉峰略挑,草莽察情,笑说:“你也觉得狂是吧,俺跟你说,他自称‘廉家堂’堂主,说啥天机堂、毒草堂、木匠堂都不如他这廉家堂雄壮。天哪,听听,都说俺蠢,我看他蠢。”

  怀素:“木匠堂?可是在说……”

  施步正:“对啊,就你‘孤虚堂’啊。”

  怀素:“……”

  茅棚,井水,陈茶,黑釉碗。小大忙里忙外端上来时,兄妹二人仿佛做贼心虚,廉衡揉着眉心侧颈低声问小大:“小大,家里……不有套上好白瓷茶盅嘛?!”

  小大啮着下唇,也不抬眉,瓮瓮道:“兄长将敖长兄送的茶盅上次送给了王二媒婆,让她挑到似西子浣纱的姐姐了,再来说亲,您还说咱家用不着这些华而不实的物件。”

  “……”

  “无妨。”怀素君子一笑,端起黑茶碗掩面半口。

  草莽随他仰面一口干尽,抬袖擦掉茶渍,不屑道:“碗挺好,一口喝饱,茶盅不够俺塞牙缝,穷讲究。”廉衡冲他无奈摇头,就像旁人冲自己无奈摇头一般。三人一言两嘴浅聊几句,草莽忽说:“哎怀素,你不都五年没出山了,主子怎么将你逼下山的?”

  廉衡一时诧异,再而受宠若惊,进而心头涌蜜。心想,看来自己拿起的这个“榔头”,明胤当真是在意的,也全心全意准备帮他了。或者更准确说,是帮天下。

  怀素却是清浅一笑,辞气跟着老碗陈茶亦亲和许多:“不知小兄弟有何请托,鄙人竭诚帮忙。”

  廉衡将心头的蜜蜂拍退,咳了声看向施步正:“要你帮忙弄的宝贝,可弄来了?”

  草莽点了点头,飞身门口的槐树顶,取了个包裹下来,尽摊榆木矮几上。怀素的反应毫无疑问地“由不明所以到心如明镜”。施步正将八九个宝钞版模拨拉成两堆,道:“这几个印版是户部提举司的,这几个是天命赌坊的。”

  廉衡:“其他的呢?”

  施步正:“各省府的野模子,我已叫手头的兄弟去顺了,天大地大的他们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怀素轻缓拾起一个版模,端详良久,明知故问:“为何要集齐各州府印版?”

  廉衡:“前辈有所不知,我朝两京十三布政司,各设‘宝泉局’铸钱以应官俸和军饷辎重,‘通行宝钞’只由隶属于户部的‘宝钞提举司’印制。然而,两京十三司,竟活跃有上百种宝钞,就连提举司自制宝钞,都可笑到不是尺寸不同就是铅铜不对,混在野制宝钞里更是难辨雌雄。朝廷无定格,以是私铸之风禁之难禁,在野模子,更是层出不穷。”

  怀素看罢三四个拙劣不堪的版模,略略摇头微微叹气,鄙夷都鄙夷地君子不争。末了轻问:“这些,可是借来的?”

  小鬼和草莽互觑一眼,末了由小鬼解释:“偷来的。不过您放心,提举司最不缺的就是印宝钞版模,别说少几个,就是少一筐亦无人察觉。”

  “哦对了”,草莽忙打开制作精美的漆金乌木扁长匣子,扑面就是一股脂粉香,“这是你托唐公子收集的钞票,他说京畿内市面上但凡流通过的宝钞,不论面值不论真假都在这盒子里了。他还说,原话是这么讲的,‘告诉那小不点子,爷为集齐这些鬼东西,可误了不少春林班南曲戏文,回头他必须给爷扮成个男旦,粉墨补上。”

  “嘁。”廉衡捏紧鼻子,端起木匣子,语调不由得怪声怪气:“五十步,俺问你,花鬼师兄是有腋臭怎的?何以他东西都浸透了脂粉味,以及他囫囵个人,跟个逛逛游游成精长腿的香囊?”

  怀素君子一笑。

  施步正则咯咯咯笑得母鸡直下蛋:“要他听到了你这话,非得给你梳个堕马髻,骑上毛驴,拉着你串便七十二坊供人观瞻。”廉衡再嘁了声,草莽又道:“不过他的脂粉味,哪比得过春林班里的‘天香’。”

  廉衡将乌木匣子,双手捧给怀素:“前辈过目。”

  怀素接过,翻看了约有一刻钟,才道:“要费些功夫。”

  廉衡:“不急一时,前辈有三年时间。”

  施步正一脸懵懂:“啥三年?干啥啊这么久?”

  廉衡本想说“二哥你事都干了近一月了还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么?”临了却无可奈何笑了声,看眼怀素,耐着性子引导:“二哥啊,我央你囊尽天下印版,求花师兄搜罗各式宝钞,为的,可是让怀素前辈,比对钻研,造出谁都私铸不出的宝钞,以肃清钞乱。”

  草莽哦了个余响绕梁,问:“你不最不稀罕宝钞么?”

  “不稀罕也得用啊,银脉稀薄,便是白银成了主币,铜钱、宝钞也得辅助交易。”草莽闻言,想了想没想明白,廉衡拦住他急于求知的表情,“回头细细讲予你,前辈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你让他安静些。”

  “无妨。”怀素浅笑,再道:“难得坐对随性之人,两位畅聊即可。”

  廉衡:“不知前辈,可有额外叮嘱?”

  怀素略一沉吟,道:“九宫门远离庙堂,此番归你我私交,受你私托。明白?”廉衡颔首,怀素再道:“通行宝钞,兹事体大,涉猎范围亦广,余我三日思考,整理好诸项疑问,届时再来找你。”

  廉衡:“静候前辈佳音。”瞥眼矮几上的宝贝,再道:“待我集齐各州府的野钞和版模,同矮几上的物件,一并托人送到黔灵山。”

  怀素略略颔首,摄衣起身。廉衡即刻书信一封,央施步正稍给狸叔。次日,狸叔便筛出位老实巴交又天然无害、在提举司悄无声息梳理宝钞三十年的未入流小吏,童安。在“鼠疫”横行的户部、提举司和宝泉局,其人真可谓一出世高僧,以是常遭银鼠们群欺群嘲。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坚守,却也有老实人的心酸。

  怀素于世子府避尘三日,再次涉足葫芦庙。与廉衡,及老实憨厚的童安密谈近两个时辰,方白衣而去,回归九宫门。依然尘俗未沾,云心月性。

  怀素离开后,廉衡再三揖谢,童安施礼回应:“在下无甚墨水,在提举司干了一辈子,所见不多,但小先生再有所惑,差人到城东的草场胡同唤鄙人即可。今日一事,在下自会守口如瓶,小先生不必扰心。”

  施步正望着背了一身夕阳余晖的老秀才,问廉衡:“俺一会回去,跟主子说啥?”

  “沉默是金。”

  “不妥吧。”

  “啥都跟你主子讲,不累死他。”

  “哦,那主子万一问起来,俺怎么说。”

  “那俩暗卫又非吃素的,用得着你通禀?!”

  廉衡挥挥手让他速归,葫芦庙清汤清菜可养不壮他。草莽挠挠头,心说在俺跟主子之前,也是吃过糠窝窝的。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小大端出锅的白馒头,舔了舔上嘴唇,直觉主子也没给他留饭呐。

  是的,他跟葫芦庙走太近了,甚至再二再三瞒着主子替小滑头办事。所谓的主子俨然成了个虚架子,实主悄无声息渐变成了葫芦庙小鬼。尽管无有不妥,总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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