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伏秋大汛
雨歇梧桐泪乍收,一场场断虹霁雨将一出刻意营造的“流言蜚语”推到了舆论顶峰,上达天听。欣上厌下的凡夫禅,正信因果,人类的共情能力就是这么伟大。当然,若无世子府巨大能量,以他廉某人,断没此掀风鼓浪的能耐。
太|子党银楼商议后的第三日,明皇就于早朝大殿上皱着眉将此事提出。丰四海何道壅互视一番,又各自望眼明晟,双双出列,次第提出应对之策。明皇对“河官自出财物”和“全国举荐干才”两项措施甚为满意,愁眉解开两道,对太子亦满意地点点头。但他对于用“牢役”和“戍兵、屯兵”代替部分“佥派、征募”,并未明示。而是目视兵部尚书熊韬略,道:“爱卿觉得,抽调部分卫所兵丁,去筑堤,如何?”
熊韬略当庭罗列出种种让人无法驳斥的理由,仿佛高人指导,末了道:“自先帝起,就诏令卫军,实行屯田制度,全国要地皆设卫所,军丁世代相继,给养和税粮无一不仰赖屯田,目前军队勉强自给自足,哪有多余兵丁去帮丰大人挖河筑堤。”
马万群闻言出列:“熊大人既说军屯能够自己自足,保证给养和税粮,那何以年年向户部申领上百万两‘年例银’,不是用去购军粮就是用去发军饷?难道熊大人的各地卫所,种的粮草不够自己吃、不够换盐铁嘛?卫所多余粮草,变卖的银子不够你们发军饷嘛?”
熊韬略一听他抖落自己老底子,急急如令,武人性子就蹿出,说话就格外粗俗:“你一双腿夹蛋的文官,知道个球!我朝军队主力是募兵,招来的兵不用发军饷么?军队是需要大量粮饷的,那卫所只产粮食不产银子,他们能把各自喂饱,能给当地军队填补些军粮已经很不错了,晓得?!”
权柄无二的“天官”马万群,噎得通红。几列文官虽有种被连骂错觉,心态各异,却都很爽。
丰四海作为当事人,不得不站出来替马万群挽面子:“熊大人既然只能保证‘卫所’自给自足,何以张口闭口说‘军队’能自己自足,弹空说嘴,往自己脸上贴金?!”
敖广赫然出列,衣袍角都想扇倒丰四海:“那丰大人的工部,年年问户部问陛下要上百万两银子治河道,何以大河大江年年决堤?年年荼毒百姓?何以都似豆腐堤,一冲就毁?大人不也是每年向陛下保证,来年堤坚水患少嘛?这话看来也是弹空说嘴了?!”
明皇刚刚疏散的眉毛再次拧皱,道:“诸卿都少说几句吧!”他环顾群臣,见相里为甫朗月舒眉站一侧,超然避世的高洁样,心想你可真是一颗“好青松”“好轻松”啊,比朕这皇帝过得还滋润!想罢,眉头皱地更紧,出言问,“右相有何见解?”
相里为甫闻言,缓缓出列:“启奏陛下,臣以为,丰大人何大人提叙的河官自筹财物筑堤义举,可敬可佩,臣亦愿效仿他们,捐献财物造福水利;关于举荐干才,两位大人既有冲锋陷阵的前扑决心,后继人才自然就得补足,臣以为除推荐和自荐外,亦可发榜,广招天下智士仁人;至于‘官捐’,臣以为,秉承自愿原则即可;最后,是否启用军丁代替佥派和征募去挖河道、筑河堤,臣以为尚需考量。圣祖在位时曾有言‘吾京师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以圣祖之光德,尚不能做到这点,何况今朝募兵人数翻倍,就更难确保不费官帑、不借百姓税粮了,今朝能做到大部分自给自足,已是德昭四海了。”
和稀泥高手就是和稀泥高手,温流言辞令在场人人皆不扎耳,既抬举了丰四海,又为熊韬略军队不能自给自足铺足了台阶,更重要的,是他维护了明皇君面。总有人想将明皇与圣祖作对比,方方面面令明皇难堪自惭,如今他给明皇一个“圣祖都做不到,今朝在如此劣势中,尚能保持较大程度的自给自足已经很不错了”的梯子,明皇焉能不高兴。这就是这位相爷的过人之处,相比激进耿介的傅砚石,这看上去并不高明的君臣处交方式,更能博得这位极好君面、皇权至上的九五之尊的喜爱依赖。
明皇蜷曲的眉头再次舒展:“右相所言极是。那就依诸卿言论,就河道银需,户部先尽力而为,除河官外,诸卿能捐就捐,总说商捐、民捐的这次就搞他个官捐,正如坊间传言‘商捐民捐不如一个官捐’,诸卿也要为朝廷出份力啊;至于治河人才,朕即日就发榜,昭告天下,爱卿们皆可推荐自荐,只要有好主意,朕当即钦派;最后,关于治水的脚夫兵丁,诸卿下去商议几……”
明皇话未尽,刑部七品给事中潘禹水,作为一名小小侍朝官,竟赫然出列跪地,朗朗道:“启奏陛下,微臣刑部给事中潘禹水,愿自荐前往黄河,治理天堑。”
“你?”明皇望着殿下已近不惑之年的小小给事中,平素讷言敏行,今日倒好个锐勇,“你一个刑科给事中,钻研的是律法刑法,有何能耐接此大任?”
“回禀陛下,微臣自小长在黄河水畔,双亲亦早年殁于洪水猛兽中,臣察河甚久,笃志治水,本想入职工部分管水务,奈何入仕即被分配刑部,一经十年未曾调岗,原以为要抱憾终身,孰料陛下今日,号令百官自荐,微臣方斗胆请命。恳请陛下允准。”潘禹水不卑不亢,叩首进言。
“卿之心志,足矣令朕宽慰,但,要朕委以重任,不能空有抱负,需有过人之才,才行。”
“微臣自不敢空口白牙,申领皇命。”
明皇见他高姿,微微颔首,再问:“既如此,简说几句治,水思想。”
潘禹水:“筑堤束水,以水攻沙。”
丰四海何道壅齐声发问:“何法?”
潘禹水:“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明皇目止了疑问层出的二人,再问:“那朕问你,针对治河人丁短缺,除佥派、征募和调军,你可有他方?”
潘禹水思忖一刻,不疾不徐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佥派、征募和调军皆非最佳方案。”
明皇:“继续。”
潘禹水:“佥派‘按田起夫’,虽只涉及有一定财力的百姓,但百姓役重,便花钱来免除自身徭役,于是产生了‘民募’。自古有‘民募不如官募’,这民募不仅不及官募省银,乍看之下,反而像朝廷变相地给百姓加赋,因而臣以为,将佥派‘强行出人’适当过渡到‘按亩征银、以抵雇值’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式,用收回来的钱财,由官府统一征募沿岸贫民及流民,以工代赈岂不更好,所以说佥派不如征募;但,征募‘量给雇值’看似安民,‘以工代赈’虽似仁政,一逢紧急工程,很难快速募集数量庞大的民夫。且,雇募的河工民夫技术不熟、组织散乱,又未经提前训练,十人不得三四人之用,其结果,只能导致工程潦草工期延误,因而亦非万全之策长久之计;至于‘免费牢役’或‘临调军队’,微臣以为,人数及技术亦是不能保证。以是,”潘禹水顿了顿道,“臣斗胆提议,组建专门的‘河兵卫所’。”
明皇:“河兵?”
潘禹水:“河兵。圣祖在位初期,因开国不久军队素质依旧强劲,即便临时从沿河卫所抽调军夫,参加治河也极具战斗性,以是效果极佳。及至如今,因陛下仁政四方,天下安定久无战事,以是军队纪律和素质大不若从前,治水能力亦跟着下降,因此近年来才再未抽调军队治水,治河人力,也才全由佥派、征募组成。”潘禹水叩头再道,“微臣冒大不韪对比军队实力,并无他意,只想让陛下从中反观,一定能力和组织的军队,在治理河道中所发挥的作用,是普通民夫不可企及的。”
明皇:“朕懂你意,爱卿继续。”
潘禹水:“因而微臣以为,在佥派、征募基础上,沿河设立专门卫所,是必要的。河兵们精于训练和组织,专攻于卷埽下埽、镶填钉椿等危险、但极其重要的工事,辅以高额报酬;而民夫负责风防雨夜、搜寻猎洞、观瞻水势及填土运料等较为安全工作,辅以正常报酬。河兵、民夫各司其职,形成互补,假以三年,河道水患必见成效。”
明皇及百官,皆听明白了其利国益民的远谋,皆想这一小小七品刑科给事中,竟对水利如此钻研,油然令人刮目。明皇甚是欣慰,但仍旧问:“专门兴建河兵卫所,是否过费?从军队里训练一支,即需即调,不可吗?”
“陛下,远水解不了近渴,江河决堤既不能由人预测又是一瞬间的事,远了只会于事无补。”潘禹水再次埋首叩头,道:“陛下,河道治理实乃国之头等大事,并非微臣竦论,请容末臣解释:一,漕运为国脉,帝辇和北境将士的粮草,皆由河道自南方运至北方,南粮北运历来为国之大事,倘若漕运稳固,北方民生就稳,但目今黄河时时夺淮入海,屡屡冲毁河道,已严重影响漕运;二,现今黄河三年两决堤,江淮逢雨又多暴发山洪,淹没良田冲毁房舍,漂害千里致流民四起,地方时有动乱,影响朝局安定。因此,河道必须重治,狠治,更得长久治。微臣愿捐献己身,穷尽一生,守住河道。”
“难得卿有这番心志,令朕十分感动啊。”明皇深思良久,再道:“朕特命你为河道总督,总理黄淮水务。三五年内,拿出点成绩给朕瞧瞧吧。”明皇言讫,不觉看眼明胤,再看眼明晟。
“微臣谢主隆恩。肝脑涂地,定不负皇恩。”
丰四海、何道壅虽说极不情愿,但日甚一日的流言中,治理黄淮水患确属当务之急,何况明晟的余光都瞟过来了,他们就难再吭声。
明皇环顾满殿朝臣,道:“增设河兵一事,左右两相,会同兵部先作讨论,分析利弊尽快给朕一个决议。至于是‘罪犯充役’还是‘调派军队’,工部、兵部和刑部各自协商,回头给朕个结果就行。”明皇头困体乏,虚汗渐渗,末了道:“黄河干系百万民生,江淮又关乎漕运,河道于我朝之重要性,卿们应当明白。借此契机,就由太子总理,左右相协理,工部挑起担当,万民同治,早日实现‘十年九不决’。”
“臣等谨遵圣谕。”
散了早朝,明胤明晟同出大殿,俩人沉默并走,日月同辉。直待走完台基,明晟方说:“父皇让我同两位相爷协理此事,为兄还真怕干不来呢。你我皆未体验过民瘼,亦未参与过任何实务,唯恐辜负父皇嘱托。”
明胤望着刚作放晴的碧空长天,微微一笑道:“陛下任命一国太子治理河道,可见他对河道的重视,可见河道对江山社稷之重要。有左右大相协理,皇兄无需过忧。且,这位潘禹水,是位治水干才,皇兄用人惟才,即可。”
明晟:“是啊,他确实是位贤良方正的纯臣。”
明胤:“臣弟以为,诸位大臣的提议中,铨选人才不失为重中之重。陛下既要广招天下,皇兄若亲自坐镇,遴选干才,无疑替陛下抓住了治水要门;其次,皇兄高洁傲岸,不代表旁人洁身守道,此番‘官商民’三捐,若由皇兄亲盯,必能一分不差、如数交付于前线抗洪的河督、兵丁手中,钱到位,万事到位;最后,臣弟愚见,当真觉得‘增设河兵’乃一利国益民的嘉议,皇兄若能力排掣肘,保全此想法,黄淮终得安澜。”明胤言讫,揖手告退。
明晟望着昂霄耸鹤的背影,不禁苦笑。如此一槃槃大才、烛智碾玉的人物,若为臂膀而非争储之敌,大明,焉能不为,最明王朝。
明胤归府,穿过藻井游廊瞥见半掩的书房门,便知小鬼来了,内心油然涌出安宁。廉衡平素只在傍晚时分、弘文馆闭馆才得空跑来,今日来早,若非翻墙偷溜,就是佯装生病。
大人物蓦然无奈,询问追影:“几时跑来。”
追影:“主子早朝刚走,他就来了。小先生说,崇老先生,放他一天假。”
明胤:“鬼话连篇。”
追影憋笑:“他说,梯子已被青蝉劈成柴烧了,手无缚鸡之力,他总不至于打洞。”
明胤清浅一笑:“端盘龙须酥来,都去休息,无需再守。”
追影追月听命告退。刚拐出游廊的秋廪,自觉驻足。傍他身边的施步正,替他酸溜溜道:“秋廪,打从谯明山回来,豆苗一来,你就完全失宠了。”
秋廪冷冷侧他眼:“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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